沉漪轻笑一声,后退几步深深的向樽天行伏下身去:“就当是弟子一片心意,总是师父帮着沉漪,也让沉漪尽一份心吧……蛮子们蠢蠢欲动,这片土地……即便是命中注定要被战火洗礼一番,也让它燃的短暂一些、小一些。”
他不要战火一直波及到父母同一双孩子所在的江南穆风堡,沉漪想要护住的东西太多太多,甚至他几乎都要迷茫,自己所来京畿,到底是为什么。
而且,似乎是巫颂清的确要做些什么同前人不一样的事情,穆沉漪的作用也许很少,但他愿意试试看,即使自己也许会被天下人捧得高高,也会在下一瞬人人唾弃辱骂沉入地狱,他也甘之如饴。
樽天行叹了一口气,大手抚上沉漪柔软的长发:“你这个笨徒弟,让为师怎么跟你生气?都跟你说了这里危险,千万莫要来,却还是落了别人的全套,明知巫颂清不是好人,明明知道自己会被这个地方脏了手,明明……”
沉漪含着泪紧紧的扑去抱住樽天行消瘦许多的腰肢,隐忍了一阵,喃喃的低声说道:“沉漪的手早就脏了,我杀过人,我的手早就让别人的血给弄脏了!所以别把沉漪想的那样好……往后还天何当一个官,如何……能够护住你,护住我身边重要的人。”
额头一阵冰凉,樽天行伸指点住沉漪的额头,长长叹息,将自己的徒弟温柔地拥在怀中,清亮的眸子看着这座先皇御赐宫中的院落,和雪中红的刺目的红梅,还有怀中全心全意信任自己的笨徒弟……心底一阵针刺般的疼痛,似乎远远的看着怀中的人,却终于还是令自己沉迷其中。
“笨徒弟,开春后你便是春试的主考官,朝中的官员你都尚未认清,局势还未明一帝令你匆匆上任,为师实在是担心得很。好在成紫桉即刻要离京,往后还能让你少一些为难,为师下面说的你要好好记住,将来肯定那个用的上的——成紫桉一派的人不得轻易接触,一,还有你这次监考手底下的一群人,都是写老油子不但不会有帮助甚于还会拖你后腿……你这便好好给为师记住了,你若是拿了皇上一块牌子,便就好好利用着,即使……血溅考场也在所不惜。”
沉漪懵懂的点了点头,他虽然早知道官场沉浮是黑中之黑,但却从来未想想自己这清冷如谪仙一样的师父到底是如何同这些人周旋的,他们似乎有点交情,却有更多的时候落井下石,这群官员们还真是一堆墙头草一样,见风使舵的比谁都快。
“你在这吃人的地方,一定要学会狠。你不狠下心来,别人就会害你,不用你得罪别人,便是你是皇帝身边的宠臣,便也足够别人恨上你百次千次。收起光华、敛其光芒,为师给你撑着挡着,你便放心去做自己的事情。”
“是。”笑着松开紧紧抱着樽天行的双臂,沉漪莞尔会心的一笑,打量了一番小院的幽静布置,原本该修建的娇艳整齐的枝子都被主人抛在一边,当年的妖娆风姿可见一斑,不过放着疯养,如今开出来的花儿也似乎跟主人颇有了一些桀骜不驯的相像。
樽天行本来还想同沉漪说些什么,但巫颂清又遣了一名又一名宫人频繁得来唤沉漪,说话实在是不方便才放开了沉漪,吩咐沉漪小心应付那个骄傲自负的少年皇帝,即便同样身为恩师和救命恩人,可是巫家之后,即使对待自己的一
回去修韵殿的途中,沉漪同领命即刻要出发的成紫桉擦肩而过,这个男子早早的花白了鬓角,许是连夜处理政事,惹得自己一脸的疲惫,虽只是对沉漪淡淡一瞥,也让沉漪顿觉一阵冷风拂面——巫颂清许是从未向自己这个名义上的舅舅解释过他们两人的关系,故而这个男子定然以为自己确实是在以色侍人呢。
冷哼一声走去的男子突然反回身来,常年带兵的粗糙双手猛地捉住了沉漪纤细的手腕,锋锐的眸子仅仅的盯着沉漪,一字一顿甚是咬牙切齿的说道:“穆沉漪尚书大人,你不愧是闻名天下的美人……手腕这般纤细,容貌如此之姣好,听说令弟容貌风姿比你更加妖娆,本官同朝臣是否该庆幸,令弟并未同你一般前来京畿以美色惑主……否则这大桤的天下,是不是还会给你姓穆的人拿了去!”
宫人满身冷汗诺诺的说了一声:“尚书大人,这皇上还急着要见穆大人呢,若是无事,可否……可否请尚书大人稍后再同穆大人说话?”
一百一十七 焚香
两名男子在满是落雪的宫中,互相打量着对方,两双明眸渐渐都冷寒起来,让一旁的宫人焦急得却不知如何是好。一名儒雅却不失武将的彪悍凌厉,一名文雅却又倔强,彼此不肯相让,男子一分威逼,青年便就更添一分傲气。
成紫桉看了一阵,忽而冷哼一声拂袖越过,带起的雪花从干净的大理石地面飘起打在沉漪衣角,浅青挂上点点白色:“本官就这么看着,看着穆大人究竟能活到什么时候。你的身世不若荆家世子一般,怎能得一个更好的下场……呵,真真痴心妄想之人。”
雪簌簌的落下,沉漪依旧淡淡的仰着笑脸,似是明非的点了点头,青衣一晃,便这么转身走了,远处似乎还有人在指点着两个人窃窃私语,但两人皆是仿若未曾听见一样。
-
春来冬去,大桤境内所有的雪都化尽了的时候,京畿被四海而一熙攘攘,街上满是三五成群的寒衣学子,也有不少富家名门之后,也笑着嚷着来凑个热闹。
对这次皇帝循着登基大赦天下的恩科考试,学生们自然少不得纷纷议论,但这一次确实监考官之首独占了鳌头,硬是让穆沉漪压过了本该万民敬仰高颂贤明的皇上,虽然嘴上称着皇上明君何如,心底子里还不知如何暗骂龌龊。
沉漪粗粗往身上套了几层厚实的灰布棉衣,将自己包裹的臃肿万分,抱着手呵着热气儿站在城门口,后来还拿了几册书去看。附近看着他眼熟的人都来呵呵的跟他打声招呼,虽然旁人都不知他就是如今也算作天下皆知的穆沉漪,但也很是很是好奇这个一脸温顺颇好欺负的苦寒书生,自开春半个月来为何总是守在城门口,很是盼望亦很是担忧的看着。
“这么冷的天气,小公子别总是站在外面,来婆婆店子里面来坐坐吧。”城门口包子铺的店主是位上年纪的老人,看着沉漪常常在风中一站就是一整天,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若是不嫌弃婆婆的肉包子,你就拿上两个吃吧。”
沉漪望了望这个层层皱纹满脸慈祥的老人,婉拒道:“谢谢婆婆关心,我不是很冷的。”
老人埋怨的看了一眼:“什么都甭跟婆婆多说了,供你两个包子不算什么,我那孙子也参加这一次恩科,十年寒窗苦读,老婆子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知道你们不容易……”说罢两只手随意在围裙上擦了擦,不由分说的拽着沉漪去小铺子里面坐了。“以后就来婆婆这里吃,婆婆不稀罕书生几个铜板子。”
沉漪不禁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婆婆,晚辈是来这边等人的,连乡试都不曾去考过呢。”
老人哦了一声,却还是拿过一只缺口却干净的白瓷大碗,里面盛着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发着热腾腾的白气,看起来暖和,很是令人食欲大开。
“老婆子都瞧了你十天半个月啦,就这么可怜兮兮的等在城门口,再捧上一本书,这里的街坊们都以为你是个落魄书生,来京畿赌一赌,看看能不能在这次会试中脱颖而出……却没人想到小公子是来等人的……你的口音不像当地人,倒像是南方那一带的哩。”
沉漪笑道:“婆婆听出来啦?我是江南人。”
“怪不得小公子生的这么水灵,要是我那孙子也和你一般俊朗,也就不愁这么大都找不到愿意跟他处的媳妇儿啦。”老人叹气一声,有些污浊的眼睛看着门口,听见身后有人唤着再来三个包子,便匆匆的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沉漪望着桌上摆着的包子,伸手拿了一个放在手心里面,热腾腾的温暖,咬起来香软多汁,白菜里面掺着的全都是香喷喷的瘦肉,不禁一小口一小口的迅速吞咽了下去一不早,沉漪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望着老人仍旧在来吃热包子的客人中急匆匆的转着,慢腾腾的站起身,即刻消失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上。
第二日,沉漪仍旧孤身一人等在城门口,只不过这一次却笑眯眯的对着攥着一块碎银的老人说道:“婆婆,我想再吃你做的包子。”
老人二话不说收回了那块碎银,笑道:“好好好,你若想吃,便一直来婆婆这里吃吧……荣灯,你快出来看看,这就是我跟你说过总是站在城门的那个小公子,你跟人家学一学,再看看你那一身痞气,还有哪个姑娘愿意亲近你?!”
柜台后抬起一张黝黑的脸,只剩下眼白还能看出一点来,待青年完全站起身来,沉漪才发现老人的孙子身材竟然十分高大,只是虽然他壮实如熊,那狭长的凤眼一眯,再加上他若有似无翘起来的嘴角,的确很像是街头痞子。
更重要的是他的颊边盘踞了一块乌黑难看的胎记,生生破坏了那张本来还算能看的脸。
青年不情不愿的向沉漪走过去,低声说了句:“慕荣灯,字仲言。”随即扯了扯自己祖母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奶奶你怎么认识这样的人?你看他长的漂亮就是好人,我咋看着他妖里妖气的惹人烦?!”
沉漪忍住笑意:“在下穆珈珩,因至今未行成年礼,尚无字。”
老人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自己的孙儿,热络的拉住沉漪的手笑道:“小公子定是比我们荣灯小了,你看这孩子如今都快临而立之年,脾气竟还和小孩子一般,着实让老婆子和他爹娘操碎了心。荣灯,以后跟着小公子多学着些,你嘴上说要考状元,我看你比街角陈赖子他不知长进的儿子还要懒散!”
荣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得瞪大了眼睛,摆着一张黑脸低头愤愤的看了一眼沉漪,却见自己祖母又拿来两只热乎乎的包子一声色的向柜台移动而去。
沉漪捧着同昨日一般好闻的包子,却没有急着咬下,低着头坐在长长的四角凳上,晶亮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已然入了魂一样低头看着包子的热气,连站在一旁的慕荣灯都感觉得到沉漪的失神。
慕荣灯皱了皱眉头,不禁抬手推了推失神的沉漪:“喂,你在想些什么,要吃就快趁热吃,凉了就糟蹋了——要不你不吃给我吃算了,我奶奶可宝贵这包子,以前还给我几个,现在连碰都不肯让我碰。”
老人听的瞪眼,狠狠的拍了一下慕荣灯的后脑,拿着粗糙的手指头点着青年的额头:“不肖子孙,我去后面看着,你在前堂给我瞪起眼神儿来,再让人白吃了不给钱,往后一辈子你都甭想吃了!”
慕荣灯摸着额头诺诺的点头,眼神儿却一直在瞟着沉漪面前白瓷碗中的另一只包子。
待老人走了,沉漪偷偷把自己面前的碗向前推了推:“我今儿个吃过早饭来的。”
偷偷的往后看了几眼,慕荣灯飞快的将碗中的包子抄进自己的怀里,黑眼珠子贼溜溜的向后看了看,才放心的捧着包子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了下去。毕了抹抹嘴,忽然又转变了态度一副哥俩好的样子揽住了沉漪的肩头:“小弟,你今日割爱一事,为兄会一直记得的。”
淡笑着拂开慕荣灯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沉漪说道:“不必。”
慕荣灯看了看沉漪一双修长白腻的双手,不在意的把自己的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从木桌上的竹筒中抽出一根筷子敲打着桌面,却时不时的看看一直将目光放在外面的沉漪,他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好看,能让眼前这个很是漂亮的小青年看上这么久。
一拨拨的人走了又来,小青年似乎仍旧没有看倦,因为在屋内坐着,他也不曾像以前一样拿书来看,只是时不时啜上老人遣慕荣灯端过来的粗茶一口,继续望着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你到底在等什么呀?”黝黑的青年不过一个上午就已经不再耐烦,抓着茶碗往嘴里一凑,实在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倘若是一个女子等的也许是自己的心上人,可是沉漪这般不紧不慢悠闲的模样,让慕荣灯实在想不出来,他会等什么样的人?
沉漪搁下手中的大碗茶,想了一阵才说道:“我家里的两个孩子非要来京畿凑一凑热闹。”
慕荣灯噗的一口喷了满嘴的茶水出来,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傲气迫人的男子忽然一声不吭的在沉漪的面前坐下,竟是不管京畿不许平民随身宝剑的规定,珰的一声就扣在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桌子上,即便是眼神的余光也锋锐的骇人。
小铺子里面忽而变得鸦雀无声,拿着一只包子呆呆的看着这个满身桀骜风尘仆仆的男子,静的有些骇人。
“我们许久不见了呢。”对视许久,还是沉漪先打破了两个人的沉寂。“我以为你回京第一个去见的会是阿痕,而不是我这个默默无闻无权无势的小人物。”
男子嗤笑一声,一如当年的凌厉:“穆先生如今也是大发了,像我这般小人物入不了您的眼里了吧……阿痕我已经去见过了,你不想知道我同他说了些什么?”
“你敢回京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在下不想知道,只是我们不过仅仅碰过一面,你来找我何事?在下的身上可没有你想要的东西了。”
“我是来还东西的,阿痕要我将这个亲手交给你。”男子的手掌打开,掌心里面安静的躺着两只精雕细琢、互相扣在一起的小锁。“你同你弟弟的信物,既然并无什么好用的东西在其中,那就还给你们为好,免得总是被你们几个惦记着,徒生麻烦。”
顿了顿,男子似笑非笑的看了沉漪一眼:“你有两个好儿子,这一路紧贴着我追来,我都快要吃不消了。你穆家将来不可限量,你有无兴趣让你的两个统统入伙我这儿将?来怎么着也比呆着你这无用爹爹的身边好。”
“在下的儿子,在下教。”沉漪的声线陡然严厉起来,看着男子的眼神宛如要将他千刀万剐,坐在沉漪身旁的慕荣灯抖了抖身子,看着对峙而望的两人,背后顿时一阵寒意冒了上来,却于这两人半句话也插不上。
“这不容你担心。”沉漪冷冷一笑,“既然你也来这了,也便是我的两个孩子差不多也该到了,你若还想活命,便立刻消失在我的面前,永不出现最好。”
男子嘿嘿一笑,翘着二郎腿抢去沉漪面前尚未喝几口的粗茶,啪的一声搓了一个响指:“呵,这可难说,便是为了阿痕,我也会来见上先生几面的。”歪着头细细听了一阵子,男子忽然拿起桌上的长剑,一如来时的风风火火,忽而又消失在了这个小小的包子铺。
沉漪即刻追了出去,听见一阵阵清脆的马蹄声从京畿的外郊一直奔赴到城门外,一匹略小却十分健壮的小红马突突的越过守备的士兵,高高的越过带刺的围栏,随后而来的白马上扔下一块铁牌,本来将要围上去的士兵们立刻对着铁牌跪下,再不去管那两个冲进来的人。
一红一白两匹小马停在有些简陋的小铺前,红马上的白衣少年傲然的看了一看街上纷纷伸过头好奇的打量着他们的路人,利索的从马上翻下,望着沉漪一阵激动,白马红衣的少年则是大大咧咧的撇了撇嘴,跟着白衣少年走到沉漪的面前,却随着白衣少年齐齐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爹爹,我们来迟了,你一个人定是在这等了许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