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身刺目的白衣和艳丽的佩剑,凌厉的眸子冷然俯视着悠悠自乐自斟自饮的皇帝,干涸的双唇微微张开:“巫颂清,你到底要我做些什么?你临时将监考恩科的人换成了穆沉莲,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我那徒儿下不去手的原因吧。”
将满杯快要溢出的茶咚的一声摆在樽天行的面前,巫颂清似一个天真少年般歪着头,正如他数年前同樽天行第一次碰面时那般,微笑着,精明的看着白衣男子:“樽天行,我同你第一次见面应该是是和我家阿痕一起的吧?那时先帝为了给我选师破费心神,一日我一进书房便看见了和今日一样身着白衣的丞相,还以为是哪位世外高人颇对你钦羡不已。事后央求着父皇要你做我和阿痕的师父,却换来你的拒绝,朕很是伤心了一阵子呐。”
“皇上少年时便奸猾成性,戴的面具比臣当时所戴的还要厚实,不过你能骗了先皇,却骗不了我——你若不是早就知道我是樽天行,我的师父是有着大桤铁蹄和大桤之障的蔺殇卿,又怎可能浪费时间花在我身上?”樽天行顿了顿,“还有那个如今被你派去抵御独孤邪的荆痕歌,她生下来时筋脉和身骨全断,仅仅八年就将那连神医璺东风也丝毫一胎病调养的可以为你身边侍读。你们两人一起,又能平凡……几何?”
巫颂清哈哈一笑:“樽丞相果然心思细腻,这么多年前的事情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我也不同丞相拐弯抹角的谈心了。”
手心摊开一点小丸,巫颂清反手将它投入橘色的茶水之中,端起这杯微微散发着醇香酒气的茶水,恭敬的递给了脸色越发冷寒一:“开国皇帝巫责耶曾为了留住年少时便跟在自己身旁的蔺殇卿,特意去寻了天下至毒‘殉情’,令师未能有那勇气喝下这杯鸩酒,如今……樽丞相可是能为了令徒,我的先生穆沉漪喝下这一杯‘殉情’?”
走上前去夺下巫颂清双指捏着的小杯,樽天行放在手心研磨了一阵子,才开口冷笑道:“我还以为皇上的动作不会如此之快,正好趁着这一次群臣对沉漪极力弹劾,拿一?你刚才说曾钦羡于我全是放屁,该是恨我已久才是对的吧?”
“随丞相如何之说,你是朕心头最疼的一根刺,拔了你之后,我才算为大桤出了一口气,从你师父蔺殇卿开始,到你的徒弟穆沉漪结束——倘若这帝国有幸不倒,我便继续坐下去;倘若倒了下去,也只是新皇帝与这天下百姓普天同庆。”
看着樽天行利落的一饮而尽,巫颂清死死地盯着樽天行的淡薄,忽而癫狂一般的哈哈的大笑了起来,笑的眼角的眼泪都一颗颗的摔在了桌子上。他抽动着身子伏在桌子上,抬眼看着樽天行的不屑,喃喃的念叨着:“樽天行,你知道吗?朕不是巫家后人,你疑心万分的荆痕歌才是,那个傻子才是……从开始就错了,一开始就全都错了……”
一百二拾三 游丝
一个半月转瞬即逝,在整个吏部、礼部几乎精疲力尽的忙碌之下,此次恩科高中的名单终于腾在了沉漪面前明黄色的公榜之上,只差着皇帝的玉玺盖上,便可以公布天下了——高中状元来自海舟书院,第二名是慕荣灯,第三名亦是京畿本地书院的,其他榜上有名的都是些颇富才学的,无论出身与族属,一概一视同仁。
除了慕荣灯亲眼见到自己的弟弟被穆沉漪血淋淋的砍下了头,自从恩考之后再看到他的擦肩而过和满是恨意的目光,宛如将慕荣灯完全的换了一个人一般,冰冷的绝情,绝情的无意——他终究还是在乎自己的弟弟。
“皇上,此次恩科的结果已经出来,皇榜已经写好,请皇上确认并加印。”暂时将慕荣灯忘在脑后,沉漪双手奉上自己娟秀挺拔的文书,终是安心的吐出一口气,微笑着赞许着此次参与考试的学子们。“众多学子都颇具才华,臣实在是左右为难,也更加庆幸我大桤果然人才繁盛,恐怕此次让皇上想要留在京城的,怕是不少。”
随手拿来看了看,巫颂清交给身后一直伺候着的内侍:“盖印。”接着拍拍他身旁早就摆好的一张小椅,“先生过来坐。你在贡院日夜不息忙碌了好久,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好好休息,你看你的眼睛已经青黑不少了——来人,拿些冰来,今日就让穆大人歇在这里了。”
“是,皇上。”内侍对着其他几名宫人使了个颜色,笑着退了出去。
“皇上不必如此,下官还要同接替陈大人他们的几名官员讨论些许一排的事宜,三日后的殿试结束,倘若皇上没有看的顺心的,便要派往各地了……因为大部分都是生手,需要从最底层做起,这一磨练又要好些年头,待到重回京畿恐怕早就已经成家立业了吧?”婉拒了巫颂清的好意,沉漪有些头痛的揉揉太阳穴。“只怕我这样出身的更会令他们不满,我再把他们派出去偏远的地方总是不好,还是皇上下旨时说些好听的,更不要提起我的名为好。”
“先生本该在史记上好好地记一笔,却被我湮没在此,学生实在是惭愧。”巫颂清丝毫不愧疚的脸上说着愧疚的话语,惹来沉漪一阵无奈的低笑,看着自己先生长袖遮面的模样,巫颂清正了正色。“先生开心吗?”
“无所谓开不开心,只是过日子而已,莫非你如今还要跟我说你依旧同阿痕冷战的。”吃了一下,沉漪还是笑着说了。“我虽然有时很愚笨,但还是看得出来你是喜欢阿痕的。”
巫颂清挑了挑眉一何,不喜欢又如何?反正都是没有结果,说不说又有什么差别。将朕和他的希望都一并的掐灭了,往后才好办事情,朕有朕的事情,他有他的坚持。”
沉了一阵子,巫颂清讽然的笑了起来:“先生你看,我们两人本就是天差地别的距离,不过是同一天出生,便完全的调了过来……倘若阿痕出生时不是全身残疾,他是不是会过的更好些?倘若他生出来的时候不是残疾,他是不是也该和我一样坐在这里?”
“呵,谁知到呢?”沉漪淡然一笑。若不是他当年放弃一切的纵身一跃,他还能和这么多人相识相知,走过这么多他从未想过会有的生活么?他还能遇见沉莲,他还能喜欢上这个别扭深爱着他的穆沉莲吗?
或许就是差了那么一瞬间,他今生的命运也不会是这样吧。
“命定你是皇帝,你就一定会皇帝,正如我会是穆沉漪一样,无论你是谁,在哪里。”
“也是命定朕现在泥潭深陷不是么?”冷哼一声,巫颂清拨开却才刚刚放上的点心盒子,微蹙着眉头翻开一本加密的奏折。“我的舅父成紫桉和我们阿痕来折子了——先生且看一看,这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先生可还看得出么?”
“兵部的折子就算了吧,下官一向不擅长布局谋略,不堪用兵之能。”说着看不出,沉漪还是略微忐忑不安的翻开了兵一来的折子,“喜报呢皇上,尚书大人将蛮夷击退三百里,岂不是莫大的军工?”
再翻开荆痕歌的折子,沉漪笑着轻轻摇摇头:“阿痕说是败了,跟独孤邪交锋又怎么能占了便宜去?前些日子还能在京畿带着佩剑肆意的晃悠,就阿痕的那些小心思……怎么能瞒得过那个思维精湛没有半丝破绽一样的男人?”
平放着两个折子在巫颂清的面前,沉漪默默问道:“于沉漪而言这不过是两条无用的消息,那皇上究竟要给下官看些什么?”
巫颂清摇摇头,面色忽然凝重了下来:“我几近一阿痕说了要夺这天下,他便从那时忠心耿耿的跟着我,已然是生死与共祸福同济了,所以我告诉阿痕也同样告诉先生——我要削减外戚羽翼,一旦成紫桉回京,无论功过我亦要将成家的权利收回,再将阿痕推上去——接着,便是先生提至令师樽天行之位。不瞒先生,樽丞相患病已久……恐怕病入膏肓,回天乏术,连璺神医都无能为力,只怕剩下不过一月而已了。”
樽丞相患病已久……恐怕病入膏肓,回天乏术,剩下不过一月而已了……
一句话让沉漪霎时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的怔在小椅上,他看着巫颂清惋惜哀叹的神情,张大了眼睛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巫颂清的声音无比清晰的在自己的耳边响起,饶是自己不想相信,自己也永远是冷静的、理智的。
“师父他的身体很好,一直很好……”沉漪湿了眼睛,一遍又一遍地问着。“怎么会突然就得了病,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得了病?我不信,我怎么也不相信!”
巫颂清看着沉漪泪眼朦胧的眸子,咬着牙一副恨不得立刻一巴掌打醒沉漪的样子:“我以为樽丞相的弟子随时可以独当一面,可如今我真的看错了——如今朝堂的局势不明朗,樽天行走后谁能任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你是樽天行的徒弟,即使我离了你那群人也不会说些什么,倘若我安排了别人也只是打草惊蛇,兀自找些不必要的麻烦。朕是皇帝,朕就不该有情……穆沉漪,你懂不懂?”
已然册封的丞相怎可出尔反尔?倘若穆沉漪不出说丞相,当他的左右手?
“臣驽钝,永远学不会如何无情。请皇上准臣去陪我的师父,若没有师父便没有今日的沉漪,倘若皇上不准……便是抗旨,臣也要离开这层层宫闱!”猛然从小椅上站起,沉漪抖落几滴泪珠儿,死死的看着巫颂清,低身抓住年轻皇帝的手,“我,穆、沉、漪绝不做忘恩负义之徒,是师父和东风救了我,是师父给我多年教育,是师父给了我许多我不曾知道的东西……师父没有血脉相连的亲人,那我就是他的亲人……所以这最后一段路,我来陪他走。”
撒手转身而去,沉漪沉着脸大步向修韵殿外走出去,端着小碗一路小跑而来的内侍手中的细碎冰渣也被沉漪的风风天在地,内侍脸色苍白的哆嗦着跪在殿外,年轻的皇帝神色不明的坐在昏暗的殿堂之内,明亮的墨色眼睛看着地上的碎渣子,走过去将还算干净的冰渣包在了一张明黄手绢中,低声吩咐道:“去给尚书大人送去,并说……一个月后,一的早朝上看见穆沉漪而不是穆沉一
“是,咱家这就去办。”内侍连地上的东西都没收拾,急忙双手捧住那只明黄小包,追着却才如同一阵风闯过自己身边的青年而去了。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再次,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藏在桌案下的折扇刷刷的打开,巫颂清细看着这柄颇有年头的纸扇,轻抚着不大的扇面上龙飞凤舞的几个“江山美人”的大字,和最后他从来为看明白过的提名,喑哑的低笑起来。“怎么就都是这人了?明明都是清冷的不行的人,怎么就能彼此喜欢上了呢……你说是不是呢樽天行。怎么就都是这一子抱在怀中硬的不得了,怎么就偏偏要这一个人……就算是换了另一个女子,也未有什么不同不是么。”
若不是巫颂清,或许他也该是不行的,若不是巫颂清,他也不会就算死了,也不松口。
“天下之阔如何之大,何时能平定四方,何时能夙愿达成?十二年相伴呐阿痕,你可是能舍得我再也不会来?我放你走一次,倘若你不跟着独孤邪走,那我便再也不放你,让你我就这么互相折磨罢。”巫颂清狐狸般的眯了眯眼睛。“阿痕,朕忽然想你了。”
一百二拾四 结束
依旧是那片谷,似乎是慢了外面半刻。但就算是尚未完全长开的葱郁树木,也足够拼凑一副色彩缤纷的画卷,从这头铺到那头,明晃晃的让人在此刻不想离开这片美景,尤其耳边的鸟鸣啾啾让他们暂时享受了一番多年未曾有的安静。
沉漪笑着搀扶着身体虚弱的几乎挪不动步子的樽天行,小心翼翼的让他在溪边坐下,自己则返回马车去取回一些甜而不腻的点心,就着清澈的泉水烧开了溪水,当场泡起飘香四溢的茶叶来。
回到这谷子里已经过了半大个月,越是看着自己的师父笑的开心,沉漪的心情也越是沉重,从最初的四肢无力到如今的几乎日日夜夜的沉在睡眠之中,沉漪也只能在最后的一段时光让自己的师父过得开心,不让他知道自己总是在樽天行睡着之时偷偷哭泣。
“别忙活了,就这边靠着为师坐吧。”虚弱的抬起手拍拍自己的身旁的草地,樽天行笑意盈盈的看着来回奔波的沉漪和不住得绕着他转悠的鸟儿,不禁想要起身去擦去沉漪鼻尖的汗水,几乎要忘记了自己所患之“病症”。
可他再也没有机会像以前抬起来了。
沉漪放下几盘点心,靠着樽天行身后的树干坐了下去,狭长圆润的眼睛眨了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悄悄地沿着树枝摸过去包住了樽天行的手背:“师父肯定还记得当年是在这附近找着我和沉莲的吧?当时要不是你和东风,我和莲早就不在了。”
“恩。”
“师父,我还记得你罚莲来这里砍树,我在念书之余也会来陪着莲,然后你总是不愿意我靠着莲,说他会狠狠地伤害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说的果然是真的。”
“恩。”
“师父,我把你当父亲一样看,当家人一样亲。所以你告诉我好不好,到底是谁让你突然变得这样的,是莲还是皇上?”
“呵……到底是谁,要你自己去猜,要是我说都不是,你要怎么办?”樽天行好笑的摇摇头,微微侧过头去看着沉漪满是认真的侧脸,叹息一声。“这个笨徒弟,就算是其中一个人,你又能怎么办?更何况不是他们。”
“那就是成紫桉了,我看他最讨厌你不是?”沉漪抓着手的力道猛地捏了一下。
“也不是。”樽天行即刻否认。
“那就是你在骗我,莫非师父觉得自己的徒弟没有能力做些什么有用的,所以才觉得丢脸不好意思让别人看吧吧?”沉漪咬了咬下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轻轻抠了抠樽天行手指上的肉,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既然徒弟不省心,师父干脆把徒弟赶出师门算了。”
“越发大了却比以前更任性,为师倒该觉得开心才是,你终究像是一个孩子了。”樽天行淡淡一笑,眉目之间再也没了先前的闲适开怀,倒真是放松的歇在树干上,微仰着头看着万里无云的蔚蓝天空。“人不能与天斗,便是神仙也无可奈何,天命如此,无论是谁。我的日子我知道,你不用再强装欢笑,明明比我还要伤心。”
沉漪酸了鼻头:“那如果换做此刻要走的是我,难道师父你就不会伤心吗。我这一生没有多少人能走进我的心里,是莲先走进来,然后是爹娘、师父、东风和情儿他们……你曾经批我一生坎坷无数,倘若选择不对就要孤苦终生,倘若选对了,就能一生终好,儿孙绕膝。”
“如今看到了吧,你虽然前生坎坷,往后却能和穆沉莲,还有一双孩子好好的过下去。即便是大桤倒了,即便你认识的许多人都不在了,笨徒弟还是能好好地活着。”樽天行勾唇笑了笑,极力的想要抬头摸摸自己徒弟的长发,却只能颤巍巍的勾起一丝乌黑的发梢,轻轻地缠在指尖,冰凉却柔软。“傻人总是有傻福,就这么傻的徒弟也能站在师父曾经坐过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