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俊要上前去,何桥拉住他:“别去。”
朱爽依然在斯条慢理地吃面,仿佛他在吃的是天底下最美味的东西。
但是抓着筷子的手却在发抖。
“这点面能吃饱么?”
朱爽微笑说:“我只要吃七分饱就够了。”
他瘦下去之后身体还没有完全调整好,这笑容看上去十分的憔悴。
“怪不得会瘦成这样。”朱云翼说着向身后喊:“小二,给这位公子添个荷包蛋。”
朱爽低下头,眼睛有点热。
“你也瘦了。”
小二揣着一肚子嘀咕把面送上来,又问朱云翼:“这位先生吃点什么吗?”朱云翼点点头,“好,我也来碗素面加荷包
蛋。”
两人相对吃面,不发一言。那小二在被何桥狠狠瞪了一眼之后,就不敢再过来聒噪了。
于是场面彻底冷了下来。
其实朱爽也奇怪得很,他明明已经大变样了,街上那么多的人,他还走得那么快,朱云翼是怎么发现他的?
但是他没有问。这几个月下来,他学会的最大本领,便是忍耐。
以前他从来都不知忍耐为何物。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从不——也没有必要去考虑别人。他只
要发号施令就行了。无论那命令有多荒唐,所有的人都必须遵从。
现在他学会了忍,学会了等。忍受那些令他不快的事,耐着性子等待合适的时机——然后回击。
两人在沉默中吃完了面。
“刚才臣一眼看到皇上,还以为是看到了先帝。”朱云翼掏出手帕擦擦朱爽的嘴角,主动开口,“所以忍不住跟上来看
看。没想到,是皇上。”
大概是怕被人听到,他的声音极低,低到朱爽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幻听。
朱爽把眼前的空碗一推:“先帝不会吃这样的面。”朱云翼无话可说,只能笑笑。朱爽道:“我还以为所有人都认不出
我来了呢。”朱云翼纠正他:“臣这样也不算是认出皇上来了。”朱爽暗想也是,他“认出”的是先帝。这当中的差别
,大不一样。
朱爽在一阵不快之后又有些无所谓了。他从前也常在朱云翼身上找先帝的影子。现在他们两个居然倒过来了,也有趣得
很。
他只是没有想到朱云翼对先帝的感情居然会那么深。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对了,九叔呢?他身子怎么样了?”
“好是好些了,就是会偶尔闹点小脾气,没一天让我省心的。”
“神医怎么说?什么时候能全好呢?”
“他中毒太久,要慢慢来才行。”
所有的回答都在意料之中。
“皇上此来是……”
换了是在从前,朱爽一定会说——朕来看你们。朕想你们了。
“朕收到一个匿名的折子,说东南州县的粮仓的存粮为人所盗,各处粮仓皆空。朕不欲打草惊蛇,于是亲自来看看。”
为了找个合理的借口,只好捏造一封不存在的匿名折子了。
“折子呢?能给臣看看么?”朱云翼问得极认真,看样子是信了。
朱爽摊手:“烧了。”
朱云翼怔住。朱爽坦然道:“那人既然是匿名,何不成全他?咱们现在只要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就行了。”他故意把“咱
们”两个字说得很重,摆明了是在说——这事你不能不管。
朱云翼点头道:“臣自当尽力。”
朱爽起身:“此地不宜多说,朕就先回客栈去了。三叔,代朕向九叔问好。三叔若有话,就命人带信到福远客栈,给何
桥。”
他说完便走,眼神中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的犹豫或者留恋。
酒楼里人来人往不好行礼,朱云翼躬身目送他离开。朱爽整个人就像脱了几层皮。浮肿的脸庞消瘦下去之后,竟然和先
帝惊人的相像。再加上他个头本来就很高——恐怕比当年的先帝还要高一些,举止间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代君王的风范
。
朱云翼微笑着转身往回走。
民告官的闹剧还没演完,朱云礼还兴致勃勃地挤在衙门外的人群中看热闹。朱云翼挤到他身边,“还没审完么?”
朱云礼摸着下巴,“没呢,那府尹刚正倒是刚正,可惜太笨了。”
江兴府尹莫宵常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现在有人告上门来,他居然真的到堂下听审了。因为主官缺席,审案的是江兴
府衙的主簿。
周家这边呢,因为老弱妇孺不好出面,出来打官司的是管家。他们告官的理由简单得很——周克良失踪当晚他们就去告
官了,偏偏莫宵拖延时间,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派出衙役去找人。可是按照周克良尸体的状况来看,他是在失踪当夜落水
身亡的,而且落水的地点就在江兴码头附近。他们说,倘若莫良能在接到报案之后立刻派人去找,一定能把人找回来。
所以,莫宵犯了拖延致死的过失。
这理由听来有些荒唐且无理取闹,但是周围的百姓见从未有人敢这样告官,也无人反驳他们,都笼着袖子看热闹。
莫宵只能自己为自己辩护:“你们周记米行就开在江兴码头上面,周克良落水也是在你们家附近。你们周家仆役伙计上
百人,我这府衙里衙役不过六十二人,你们自己那么多人都找不到人,本官就是把衙役都派出去,也找不到啊!”
朱云礼皱眉摇头:“三哥,这种笨蛋是怎么当上府尹的?”
朱云翼仔细回想:“他是十二年前中的进士,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先帝还在。朱云翼的思绪被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打断,竟怔了半晌。
趁着他发愣的功夫,朱云礼已经忍不住走了出去。
“这位周管家是么?能否让在下问几个问题?”
周管家趾高气昂:“你又是谁?”
朱云礼微笑:“我不过是个四处流浪的无名书生,说了名字你也不知道的。”一眼看见莫宵要说话,于是掏出自己在宫
中行走用的金牌在他眼前一晃,又向他使个眼色。莫宵一向自诩刚正不阿,虽然早听说了有两位王爷到江兴养病,硬是
没上门拜过。现在一看那金牌就知道是王爷来了,忙不迭跪下:“下官拜见——”
朱云礼几乎给他气死,趁他还没把“王爷”两个字说出来挥手打断他:“行了行了,刚才我听你们审案,有些地方不明
白,想问个清楚。这里暂时还是你最大,你做主,你说我能问不?”
莫宵小鸡啄米般点头:“问,问吧——”
朱云礼收起折扇在手心轻拍:“我先问你。周家的人说他们在周克良失踪当夜就来向你求助了,你还记得他们是什么时
候来的么?”
“子时二刻。”
“确定?”
“确定!”
“好,这位周——管家,敢问从你家老爷出门不见了到你们去报官,这中间过了多久?”
周管家鼻子朝天:“两个半时辰。”
“哦——很好。请问,周家来的人中,有哪个是常跟随周家老爷左右伺候的么?”
一个小厮走上前来:“我。我负责伺候老爷的饮食起居,常跟随老爷走动。不过那晚老爷出门前曾特别嘱咐我不要跟着
——”小厮说着呜呜呜哭起来,“谁知道竟然就出事了……呜呜呜……”
那哭声实在太假,朱云礼真想冲上去揪住他衣领好好教他一把怎么假哭。
朱云礼克制住:“我不问你这个。我想问你的是,你家老爷从前可曾有过独自出门超过两个半时辰以上的时候?”
小厮回想道:“有……老爷白天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出去的,晚上有时候也会一个人出去,两三个时辰也是有的……”
那管家似乎明白过来什么了,飞扑过去捂上他的嘴巴:“别胡说八道!”
外面围观的人当中有几个人说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啊?周家老爷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多了,你们当街坊邻居都是瞎子
么?”
朱云礼微笑着走向那管家:“所以我想问问你,从前周老爷一个人出去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你们都没什么反应,为什么这
一次他不过是出去了两个半时辰,你们就认定了他是失踪了,还大张旗鼓地报官找人?”
周管家哑口无言。
“说呀,”朱云礼步步紧逼,“你们,凭什么认定周老爷是失踪了?”
第四十九章:月夜逆转
杭俊说了朱云礼舌战那一家人的经过,朱爽乐的茶都喷了出来。
“看来他管刑部这些年也没白费功夫……咳咳……”朱爽被茶水呛到,边笑边没命地咳嗽。何桥正要拿手帕给他擦嘴,
他自己就掏了一条出来。
但是他又闪电般把那手帕塞回衣袖中。何桥眼尖,一眼认出来正是朱云翼白天给他擦嘴的那条。两人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一个换茶水一个掏手帕,把这一瞬的尴尬掩了过去。
他们已经学会了避免在朱爽面前提到任何关于朱云礼或者朱云翼的事情。就算朱爽问起,他们也尽可能地用简单而轻松
的语气带过去。
因为如果朱爽不愉快,那么他们将会更不愉快。
“后来呢?”朱爽的咳嗽声总算停了下来。
“永王爷把那些人驳得无话可说,莫宵当场抓了那个管家和几个小厮,说怀疑是他们杀了周克良。然后永王爷……和康
王爷就回去了。”
回去了,当然是回他们在山上的别院去了。
米店老板莫名其妙地失踪,然后溺水而死。本来可以当作意外处理的,谁知死者家人居然状告地方官寻人不力。告了就
算了,现在家人居然被怀疑谋杀死者……中间的转折,已经超过了常人的想象。
朱爽想起方文轩曾经被人半路夜袭装到麻袋里扔到水里这件事,隐隐约约地觉得,周克良的死也许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内
幕。
也许……还和粮仓的空虚有关系。毕竟官府不可能光明正大地把米卖掉。他们如果真的要转手,非经过这些米店不可。
周克良之所以会死,没准是因为他们分赃不均。
只是这赃是跟谁分呢?要说是一府长官莫宵,莫宵笨是笨了点,但是为人清廉刚正是出了名的。朱爽想了半天,突然后
悔没去听审了。如果他能从头到尾旁听这件事,也许能理出个头绪来。
朱爽站起来,“走。”
现在天已经全黑,他们这是吃过了晚饭洗过了澡在闲聊,消消食就该睡觉了。何桥和杭俊还以为他终于下决心要去找两
位皇叔了,连忙去拿过他带来的最华丽的一件袍子出来。朱爽皱眉:“拿这个干什么?拿黑的那件——”
原来朱爽说的“走”是要出去走走。朱爽想去走走的地方原来是白天泊船的码头。
街上已经没啥行人了。三个人一前两后在静悄悄的街道上走,远远地就听到码头那边传来的钟鼓声和哭声。想必周家的
人已经请了人来给周克良超度了。朱爽他们走过去,果然看到码头上周记米店前面已经用竹木搭起了个临时的灵堂。周
克良的棺材就摆在里面,一群老弱妇孺跪在前面没命地哭,周围有几个小和尚在诵经。
朱爽皱眉:“管家还被关着么?”
杭俊道:“是啊,几个有嫌疑的人都被押在府衙大牢里呢。”
“怎么他们看上去一点都不生气……连伤心的样子都不像是真的。”按照人之常情,当一户人家死了人而且还有杀人的
嫌犯时,他们难道不该气得要将嫌犯生吞活剥吗?
越看越有问题。可是在灵堂外面转悠也看不出什么来,朱爽想了想,“我们去仓库那边转转,我还想看那袋米倒进去的
地方动过了没。”
其实朱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看啥,就凭着直觉到处乱走。
三人悄悄地绕过灵堂和周记米店的铺面,直奔白天去过的仓库。后面几间库房围成一个小院子,院门口多了条狗在看着
。他们还没走近,就听到那条狗在咕噜噜地闷哼。何桥小声说:“我先过去把它打晕……”
话音未落,有个“嗤”的声音划破了夜空,看门狗应声而倒。
难道还有别人来探路?!
片刻之后,果然有个什么东西落到了院子里的声音。
朱爽和两个跟班面面相觑。何桥和杭俊默默地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剑,两人对望一眼,何桥便小心翼翼地向院内走去。里
面的人似乎闪到了暗处,朱爽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是你?”先前落下院中的人问。
朱爽明白了一个道理:该来的,迟早会来。
何桥的声音愣道:“永……王爷?”
其实朱云礼自己也吓了一跳。在自己偷偷摸摸地办事的时候,明晃晃的月光下,空荡荡静悄悄的小院里忽然冒出个人来
,真能把人吓出病来。
还好月光够亮。朱云礼看清了眼前的人,把手放在嘴唇上:“嘘——”仔细看看周围再没别的动静,才小声问:“何桥
?你怎么会在这里?”
何桥不知道朱爽是否想亲自出来见朱云礼,于是含糊其辞道:“皇上说周克良的死有些可疑,我便过来看看有什么蹊跷
没有。怎么,王爷您也是……”
朱云礼屈起手指抵着下巴:“是啊,我也是觉得他的死很可疑,就过来看看。来了多久了?有什么发现没?”
“暂时还没有。”
“这样……多个人也好,我们再看看吧。”说着心想还真是巧到家了。
今天下午审完了案子回去之后,朱云翼便告诉他:朱爽为了调查米仓的事已经亲自来了江兴,所以江兴府的案子就不准
他再插手了——朱爽现在今非昔比,总有办法能解决的。说完又揪着他的耳朵叮嘱:千万离朱爽远点,明天天亮他们就
收拾包袱捆上薛神医走人。
朱云礼的耳朵被捏得生疼,已经潜伏了许多年的叛逆之心终于又被捏了出来——你不让我插手?我偏要去调查。你不让
我去见胖子?我偏要去瞧瞧他怎么个“今非昔比”法。于是在茶水里下了一点点迷药,等朱云翼睡过去了,便换了夜行
衣大摇大摆地出来。本来的计划是先到周家探一探,再去客栈瞧瞧朱爽的。现在有何桥在,不愁找不着路。
何桥仔细听着后面还是没有动静,就想朱爽也许是先走了,于是说:“不知王爷想从哪开始查呢?”
朱云礼踌躇片刻,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道:“那就先看看今天他们倒米的仓库吧。”
说话间,两条人影出现在月光下。
那两人和何桥一样,都穿着黑色的长袍。后面那个正是和何桥砣不离称的杭俊;再看前面那个——
朱云礼整个呆住了,喃喃道:“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