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也嗅到了要打仗的味道。
无恨身在海上,已经断了和陆上的全部联系。朱云承调兵遣将的事情他并不懂,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记下他看到听到的一
切,默默地等待着下一次机会,把消息传递出去。好在朱云承对他完全不避嫌,做什么都带着他。除了这一天,朱云承
要和下面的将士饮宴,他推说不喜欢看那群粗人喝酒吃肉,自己躲在房间里吃年夜饭。北地的冬天蔬果奇缺,他的斋饭
不过是一些面点和花生黄豆蘑菇一类的东西。他一个人草草吃完,坐回蒲团上念经。外面大雪簌簌地落下,静谧的天地
间隐约能听到海上的浮冰叮叮咚咚的碰撞声。那声音有时像是小时候学堂门口挂着的风铃,有时又似慈恩寺的和尚们做
法事的时候敲的铃声。似乎越来越响,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屏气凝神,都无法定下心来。
他决定出去走走。
朱云承带着将士们在大营里喝酒,他住的小屋外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小兵裹着厚厚的棉衣在巡逻。他走过去,搜了搜自
己身上,把能找到银钱都给了他们。细声说:“今晚辛苦你们了。打完仗就赶紧回家去吧,不要再出来当兵了。”
小兵们都知道他其实是朱云承的弟弟,千恩万谢地收了钱,其中一个说:“大师您不知道,咱们就是奔着大帅给的军饷
多才来的。跟着大帅几个月,赚的银子比种五年的地都多。咱们哪,跟定大帅了,你们说是不是?哈哈哈……”
几个小兵都跟着大笑起来。无恨摇摇头,往海边走去。海边风太大,他站了一会儿就想回屋去,谁知身后风声一响,有
个人捂住了他的嘴巴把他往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拖。
无恨身上罩着大麾,行动不便,被他拖得动弹不得。他情急之下脚底一阵乱踢,踢得地上的积雪都飞了起来。那人死死
捂着他的嘴:“永王爷,永王爷——我是钟余年,王爷别怕——”说着就松开了手。无恨用力甩开他,回头借着远处的
火光一看,仔细想了片刻,才想起来是从前有时候会跟在朱云翼身边的那个钟余年。钟余年一到大石头后面,就刷地一
下跪在雪地中:“属下怕被人看到,无奈之下冒犯了王爷,请王爷见谅。”
无恨松了口气:“原来是你——我已经不是什么王爷了,你也别再叫我‘王爷’。”
钟余年忙点头:“属下遵命。”
无恨纳闷道:“你不是跟着康王爷的么?怎么会在这里?”
“大师,康王爷从奚国回来以后,听说您离开慈恩寺了,猜测您是到了……靖王爷军中。就命属下扮作散兵游勇混进来
找您。这小岛孤悬海外,属下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混上来,无奈没有机会和您说上话。刚刚看到您出来了,情急之下就想
把您带到无人处,请见谅。”
无恨拍拍身上刚刚沾上的积雪,柔声说:“你出来总得有几个月了吧?辛苦了。康王爷他还好么?”
钟余年一怔,笑说:“为主上做事,能不辱使命已经算是万幸。王爷他很好,就是记挂大师得紧。”心里想的却是,这
和尚和他从前见过的那个永王爷实在太不一样。从前的永王爷虽然也很随和,但随和之中总有些高高在上令人不敢逼视
的贵气。眼前这和尚却如同打磨过了的璞玉,恭谦有礼,低入尘埃。
思忖间,听到无恨喃喃地说:“我一个方外之人,他好好的记挂我做什么呢。”眉目间忽然多了些忧色。
钟余年笑说:“王爷到底是大师的亲人,大师出门在外,王爷会挂念大师也是人之常情啊。”无恨点点头:“就算是这
样罢……他要你来找我做什么呢?”
“王爷说,大师在这边孤身一人,难免会有什么需要用人又不方便用靖王爷这边的人的时候。王爷命属下在大师身边候
着,大师有用得着的时候,但凭大师调遣。”
无恨默默转身,望向无边无际的大海。
“他永远都这么周全……辛苦你了。你来了也好,我这里有些东西,正愁没人替我送出去。”
钟余年说:“属下是带着几个兄弟一起进来的,传递消息也方便。大师要带什么话给王爷,请尽管吩咐。”
无恨想了想,说:“现在还不成。我要收拾一下。你先回去吧,我收拾出来了再给你。你在哪个营?怎么找你?”
“大师想找属下的时候,就吩咐厨房说要吃炖豆腐,属下很快就到。”
无恨噗地一笑:“我倒真有一段时日没吃上豆腐了。你先回去吧,外面冷。”钟余年点点头:“属下告退。大师请早些
歇息,康王爷他很担心大师的身体。”无恨微笑:“快走罢。一具臭皮囊而已,有什么好担心的。”
钟余年躬身一拜就走了。无恨站在原处,远远地看他走开了才往回走。回到房中,就看到朱云承坐在火炉边等他。看他
推门进去,喊道:“阿弥陀佛,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干什么呢……”
无恨打打身上的雪,“屋里闷,出去透透气。”
朱云承上前替他脱掉大麾,半责备半关心地说:“出去也不带个人,雪地里滑,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无恨笑笑:“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以后我记得带个人就是了。”
外面的人忽然一阵发疯了似的狂叫,炮竹的声音噼噼啪啪地在瞬间响彻云霄。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就这么来了。
三天之后,无恨终于吃到了一顿炖豆腐。
“皇上,小九有信。”朱云翼飞步走进朱爽的书房,手里举着一只小小的铜筒。朱爽从一堆奏折中间抬起头:“他说什
么——”
朱云翼这些天身上一直不大舒服。这一路小跑过来,竟然累得气喘吁吁。朱爽从他手里拿过小筒,把他按到椅子里,自
己把小筒里的东西取了出来。原来是张薄薄的绢,绢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朱爽匆匆看了一遍,然后交给朱云翼:“是详细的进军计划,大年初三送出来的。”朱云翼细细地看下去,“冬天鸽子
飞不快,路上耽搁了。开春以后消息应该会再快些。”朱爽绕着桌子走了几圈,“他这样送消息出来……‘那边’不会
起疑心吧?”朱云翼抬头说:“皇上别担心,臣已经派了人去混在对方军营中。这信就是他们送回来的,不论出了什么
事,他们都会保护好小九的。”
朱爽闷闷坐下,忽然手掌狠狠拍在桌上:“卫修仪这混蛋!要不是有云礼送信来,我们还要给他骗了!”朱云翼冷静地
说:“皇上,请尽快修书告知奚国皇帝,就说事情有变,卫修仪打算直接进攻我国。我们会倾全国之力抵抗,请他看在
我们之前把卫修仪的阴谋全都告诉他的份上,至少……两不相帮。然后提醒他,卫修仪狼子野心,随时都有可能打进奚
国去,请他随时做好迎战的准备。”
“好……要不要……问问他能不能出兵相助?”
朱云翼苦笑着摇头:“奚国国小民弱,仗着地势险要立国数百年。他们能守得住国土已经很艰难。要他们出兵帮忙……
那是为难他们了。”
朱爽笑得有点无可奈何:“朕现在真服了你了。你在自己家里事事想着别人,到了外面怎么还这么想着别人。”朱云翼
摇头:“臣说的是实话。既然明知道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兵,何不干脆说得漂亮些,让他们听着高兴?”
朱爽哼笑:“原来你几句话还有那么多心思在里面,受教了。我这就去给奚国皇帝写信——你说派谁去送信好?现在事
情紧急,你千万不能再去了。”朱云翼低头想了片刻,说:“让方文轩去吧。皇上让他坐了半年的冷板凳,是时候给他
将功赎罪的机会了。”
朱爽点头,坐回书桌后面起草那封信。朱云翼自己拿着那张绢纸翻地图一一比对,在图上写写画画。这天正值元宵,他
们即使深居宫中,也能隐约听到宫外头的烟花爆竹声。朱云翼听得有些心烦意乱,不住地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朱爽走过
去抽掉他的笔:“不舒服就别看了。先去睡会儿。”朱云翼哀求地看他:“皇上,现在离他们出兵的日子不到两个月。
咱们虽然半个月前就调了别处的几处驻军往祁山赶,但是要调足人手至少还要一个月的时间。不能再拖延时间了。”
朱爽讪讪地:“那也得休息好了才有精神想这些……”说老实话他实在不愿意让朱云翼亲身上阵。战场上刀枪无眼,还
有个无恨在朱云承那边,他接下来还不知道得有多担惊受怕。
但是想想那个噩梦,又沉默了。卫修仪和朱云承无论现在在做什么,终极目标都是为了杀掉他取得宋国的天下。留朱云
翼在身边,自己有危险的时候他必定非过来救不可,只怕危险更多。守一座城,一片土地,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还可以
放弃,日后还有可以抢回来的时候。可是人命一旦丢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对了,前些天风行云托人递了个折子上来,说想跟着朝廷的军队去打仗。从前因为咱们还没有和卫修仪正式撕破脸,
我就没有答应她。现在就别提这些了,你看能让她跟着你去吗?她武功高,寨里的手下也都很勇猛——”
朱云翼摇摇头:“不成。打仗还得训练有素的士兵来。这些山野草寇单个打也许都是英雄,但是一上战场……那就不一
定了。”朱爽叹气:“当初我说服她为我们做事,理由就是当我们和齐国交战的时候,她可以有机会为父亲报仇……现
在贸然拒绝她……”
朱云翼微笑:“那么,皇上其实只要把齐国行军的计划透露一部分给她就好了,她知道该怎么做的。另外再加上一句话
,明枪易挡,暗箭难防。”
“好。至于怎么抵挡……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没有?”
“奚国虽然可以退出了,但是咱们的计划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做下去嘛。咱们仍旧假装不知道卫修仪已经改了计划,按照
约定开城门放他们进来。然后关了城门,在祁山把他们杀个干净。至于二哥那里……我分不开身,只能请乔将军出面了
。”
朱爽俯身抱住他。朱云翼身子一僵,轻轻地抱了回去。朱爽抱得很用力,仿佛恨不得要勒断他的腰。他把头搁在朱爽的
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一刻铭记下来。
“你记着一句话,无论如何,活着回来。”
第八十七章:天下归一
元月十六这天,卫修仪果然遣使者送了一封信来。信上说决定提前实施进攻奚国的计划,他们已经开始佯攻奚国了,要
宋国准备好配合行动。到时候宋国必须假装抵抗一番,然后再放齐国的兵进来。两国的军力悄悄地会合以后,再由宋国
按照盟约向奚国请求进城避难。卫修仪说,这样他们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越过奚国的天堑,一举拿下宋国。
朱爽冷笑着回复了一封信,说很好,宋国会配合行动,祝咱们合作成功。
朱云翼当天带兵北上。方文轩带着朱爽的信快鞭赶马去奚国送信。所有的事情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
按照宋国的习俗,出兵之前都要由皇帝举行祭天大典,然后亲自乘六十四个人抬的金銮大轿把主帅送出城门。这一次因
为两国还没有正式开战,朱云翼他们是悄悄地离开的,对外只说是冬天不好练兵,要带兵换个地方驻扎。朱爽坐着那辆
改装大柴车溜出城去送行,又把朱云翼叫到马车里拉上车帘训话。将士们排成一溜在冷风中抖了半天,朱云翼才下来了
,二话不说喊上路。至于朱爽在车上都训了什么话,就成了千古之谜。
朱爽把朱云翼送走之后,一个人到皇家的宗祠不吃不喝跪了一整夜,祈求朱氏列祖列宗保佑朱云翼,还有无恨,平安回
来。
没过多久,他果然收到了齐国从北边的莲台山进攻奚国的消息。至于这到底是不是“佯攻”,他就不得而知了。朱云翼
已经出兵的事情只有很少的几个人知道,宋国的朝臣们还以为宋国对此毫无准备,吓得乱成一团——毕竟按照眼下的局
势,齐国要灭掉奚国那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宋国孤军奋战,只怕就抵挡不住了。
朱爽坐在龙椅上,冷眼看着他们吵成一片。文臣们都惊惶不安,只有他舅舅乔震站在一边,不但没有惊慌之色,反而有
些踌躇满志、跃跃欲试之态。朱爽心想怪不得朱云翼会说让乔震出兵。等他们吵够了,朱爽才咳嗽一声,说:“众卿莫
慌,齐国打的是奚国又不是我国,而且莲台山远在我国国境千里之外,战火一时间也烧不过来。只是有件事情很麻烦,
咱们才刚刚和奚国结盟,这时候似乎应该站在他们那边。现在众卿不如商量商量,万一奚国皇帝向咱们求助,咱们要怎
么推脱才好?”
朝臣们表情各异。朱爽从他们脸上大概读出了诸如“幼稚”、“不知天高地厚”、“胆小怕事”、“没出息”等等各种
腹诽。他手指在龙案上轻打着,目光在朝臣们脸上来回扫了一遍,最后停在了乔震脸上。乔震当即上前一步:“皇上,
臣以为,卫修仪囊括天下的野心世人皆知,一旦奚国沦陷,我国危矣。所以我们不但不能置身事外,而且还要主动出手
,帮助奚国!”
乔震话一出口,众臣哗然。
朱爽没想到乔震会说得那么直接,也暗暗吓了一跳。他从小就知道乔震喜欢打仗,没想到乔震会说得那么直接。他不动
声色地问:“乔将军,请问我们该如何出手帮助奚国呢?刚才朕也说了,莲台山远离我国,若是直接派兵去,还不知道
奚国让不让我们进入他们国境呢。”
“不必!皇上,臣以为咱们要解奚国之围,不必出兵到莲台山相救。咱们只需在我国和齐国接壤处,择一齐国防守弱处
攻进去,齐国必然回兵相救,届时奚国之围可解,而我国则可以趁机开疆拓土。”
朱爽张大了嘴巴。众臣的下巴掉到了地上。
齐国的强大是天下公认的。各国在齐国的淫威之下能保住疆土已经很不错了,还想在齐国那里夺取领土——简直就是与
虎谋皮,太岁头上动土。
他吞了吞口水,“这……此计甚好。只是,不知道齐国和我国接壤处,有什么地方是容易攻进去的?咱们这次能解围就
不错了,至于那个……开疆拓土,还是先不要想了。”
乔震忽然挑挑眉毛,向着朱爽伸出了三根手指,又指了指朱爽案上的一本书,咳嗽一声:“咳咳,皇上——”尾音拖得
老长,朱爽几乎以为他年纪大了就要一口气上不来。乔震看他没反应,把三根手指晃了又晃,另一手再指一次那本书,
朱爽终于开窍了。
三,书。三叔。乔震大概是想说,今天老子在这里说的这些话,都是你三叔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