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惯常通信也受节制,无奈之下,只能选择暗度陈仓。
利剑悬顶,选择沉溺温柔乡蒙骗世人,无所作为顺水推舟,已是他没有选择的选择。这条命,不管怎样终究还要留着,要给少帅尽忠,还要活着回去东北的白山黑水。
汽车已经驶回了公馆,两人刚刚下车,就听到不远处枪声骤响!
随即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声,许珩霎时变了脸色,一把掏出手枪拉开保险栓,几步奔至门口,身体紧紧贴墙,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黑豹。邵瑞泽眉头紧锁,手上的勃朗宁也已经子弹上膛,而然枪声再未响起,夜空重归于俱寂。
许珩探身小心翼翼观察了许久,才回头对邵瑞泽摇了摇头。拉下保险栓,邵瑞泽一边将枪放回大衣口袋,一边摇头:“上海最近真是越来越不安静了。”
两人并肩走向公馆,许珩从西服内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邵瑞泽接了,而后揣进怀中。
上海的夜风凉嗖嗖的,不似东北一般的寒冷干燥,吹到脸上带着湿冷潮气,有一股咸苦味道。邵瑞泽幽幽叹了口气,却看到橘黄灯光从公馆长窗内透出来的,映出蕾丝边的窗帘,在冬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我又忘了喂兔子……”他进了门,一边说着一边脱掉大衣,朝着厨房走去。走了几步,却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回身对许珩说:“小许,你先去休息。”
许珩应了声,将两人脱下的外衣挂在衣架上,又抚了抚,看到那人的身影转进饭厅消失不见了,才露出些许疲惫的神色。
除了李太之外,邵公馆是极少有女仆的,下人们也只打理一般的事务,贴身的诸般事项,从来都是许珩亲手来做。他自从跟了邵瑞泽便如此,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一副精神奕奕的模样,从不愿意有一丁点的疏漏。
因为大部分伤患都快出院了,需要做最后的检查,方振皓今天下班也很晚,他一回家就看到兔子似乎是饿极了,正趴在客厅中央咬着地毯,傻乎乎的模样煞是好笑,一下子忘了自己还没吃饭,蹲在厨房中央给它喂食。
正撕着白菜叶,他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微微抬了头,看到邵瑞泽一身黑色礼服,正朝他和兔子走过来。他半蹲下,摸了摸兔子浑圆的身体,微微一笑,“幸亏有你,不然这贪吃的混蛋非得饿死不可。”
将白菜叶抛在兔子嘴边,方振皓抬眉瞟了一眼,不咸不淡说:“饿死了煲汤怎么样?李太的山药百合兔肉汤煲的很好喝。”
“果然是医生,够狠心。不过它要是饿死了,被煲汤的就是我。”邵瑞泽一笑,蹲在他身边,“吃饭了么?”
方振皓摇了摇头,邵瑞泽睨他一眼,看到他神色略有疲惫,外套也没来得及换下,于是问:“你刚下班?”
“嗯,这几天伤患就要出院,院长决定做健康恢复检查,人比较多,就拖到了现在。”方振皓随口应了一句,而后抬了头,盯了面前的人,突然开口问道:“说到这个,你什么时候放人?”
邵瑞泽一愣,完全没料到方振皓会这么问,但却眉毛也不抬一下,只是抚摸着兔子,淡淡道,“你问的太多。”
“我倒没觉得。”方振皓说着一顿,复又开口,“那几个日本人都要交还给领事馆,我们的人也不能平白无故呆在监狱里。”
邵瑞泽转了目光看他,厨房灯火下那人抬起了头,眼睛是清澈而明亮的,眉目中那份尖刻像是被刻意隐藏起来。心中像是有个什么一动,他淡淡笑了笑,说:“要等到嫌犯被移交到日本领馆手里,我才能放人。”
“你也许很难做,但是至少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他们。”方振皓叹口气,“再说了,他们还都是学生。”
邵瑞泽静了静,说:“正因为是学生,我才会在第一时间里要小许带人抓了他们。”
不等方振皓再度开口,他便说道:“南光,我抓了他们,不外乎关几天,连个大的皮肉伤都不会有。被租界巡捕抓了,会送到淞沪警备司令部,我自然可以插手,但他们就得受皮肉之苦,要是出了人命都不会有人负责,如果是被日本人抓了……”他说着,直视方振皓的眼睛,一字一顿,“我也难救他们。”
方振皓看到那双幽黑眼眸里目光异常深沉,深沉之下丝丝透出的神情,竟像是无奈。又看到他一笑,而后摇了摇头,便不再说话。
一时归于静默,两个男人蹲在地上看兔子啃白菜叶,只听时针滴答一声,又越过一格。
方振皓觉得心里不知什么是感觉,只觉得满心是说不出的惆怅。想找点什么来说化解尴尬,思虑了几番,贸贸然开口:“我闻到你身上有酒气和香水味道。”
邵瑞泽抬起手嗅了嗅袖口,“你们医生的鼻子,都是狗鼻子不成?我自己都闻不到。”说着眯了眼一笑,“不过,我也闻到你身上消毒水的味道。”
方振皓不以为然瞟了一眼,“我满身消毒水味应该是再自然不过吧,邵主任夜归公馆,满身酒气脂粉香,估计明天又要成为风月小报的头条。”
“风月小报?既然是风月小报,不过是看个热闹,还能当真。” 邵瑞泽漫不经心一笑,伸手逗弄着兔子的耳朵。
方振皓斜睨过去,眼中是明显的不屑神色,而后站起拍了拍衣服,“不过我倒觉得,至少你办公的地方不会有脂粉味。”
看到兔子似乎是吃饱了,邵瑞泽站起抓了它扔进兔窝,而后揉揉眼睛,对方振皓话里的讥讽之意也不说什么,只是问:“李太留了饭菜没有?”
“留了吧,不过可能不多。”方振皓说着拿出李太给他留下的晚饭,一不留神看到那人也靠了过来,抓起盘子里的馒头就咬了一口。
“你没吃饭么?”
“百乐门那地方只有酒和西式小点心,点心那是女人喜欢的玩意儿,香槟又填不饱肚子。”
百乐门?方振皓皱皱眉,那地方他知道,上海滩最有名的舞厅,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代表,眼前的人果然是从那里回来,怪不得身上都是酒气和香水味。心里很是不舒服,却又不好表露什么,于是只淡淡的嗯了一声,坐下来吃饭。
邵瑞泽灌了一杯茶,抹了抹嘴之后问:“医院的学生们还好吧?”
“还好,和你留下的卫队起了点小冲突,不过已经没事了……他们现在更关心你什么时候放人。”方振皓说着顿了顿,眼睛看着对面的人,“好几个人提议说如果再不放人,还要联合各校的师生游行。”
邵瑞泽不禁下意识的笑了一下,但那个笑容在他脸上一闪而逝,看不出想表达的意思。他懒懒的靠上椅背,仰了头看着餐厅上方的吊灯,许久都一言不发。
他忽的低了头,眯着眼睛看了他,眼中神色莫辩,“南光,好言好语劝劝,让学生们最好再安生一两天,游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还会起到反作用,他们听不进去劝,你总要比他们明事理。”
方振皓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筷子,抬眸与邵瑞泽目光相触,思虑了许久也只说:“我尽力。”
邵瑞泽看着他,唇边只浮出一丝极淡的笑,“多谢。”
移交嫌犯的时候邵瑞泽并没有出现,只是由许珩全权代理,交接地点选在了虹口北四川路的淞沪警备司令部,他全副戎装坐在警备司令熊世斌的办公室里,举着茶杯,目光从办公桌后的领袖像移至窗边。熊世斌也是戎装在身,昂首站在他身边。
钢筋水泥铸成的院墙内外戒备森严,铁灰色的高强下立着手握钢枪的士兵,岗亭、炮楼、电网……几乎将这座阴森的建筑与世隔绝,这是进步人士口中最为痛恨的淞沪警备司令部。警笛声由远而近,守卫的哨兵费力的打开警备司令部的沉重铁门,数量警车驶入,随后驶进几辆黑色的轿车,在院中停下。
熊世斌走至窗前,瞟了眼说:“邵主任,日本来使到了。”
邵瑞泽低了头抿茶,“通知许珩,开始交接。完事了就让他们滚蛋。”
他说着端着茶杯站起,在屋内看似闲暇的走了几步,而后坐在了宽大办公桌的后面,舒服的靠了椅背。熊世斌放下了电话,瞧着那人坐了自己的位子,心有不悦,却只将浓眉紧紧拧起。
邵瑞泽凝视他片刻,手指在桌上轻叩:“熊司令,前段日子上头要你们搜捕中共上海地下党,可有什么收获?”
熊世斌迟疑了一下,面露一丝惭色,“属下惭愧,端掉五个共党交通站,却让人跑掉了。”
他看到坐着的人抿唇微笑并不言语,也值得硬着头皮说下去,“他们私藏军火,打伤我方数名士兵,最后遁入法租界,租借里我们不好插手,只得作罢。”
那晚骤然而起的枪声如电光般掠过眼前,邵瑞泽神色未动,只是笑意盈盈。
“我还记得熊司令当日可是立下了军令状,不清掉中共窝点,可就……” 他语声里流露一丝笑意,似责难又似调侃。
熊世斌立的笔直,面上却惭色更重,“眼睁睁放跑共党,实在有辱党国栽培。我愧对党国,愧对领袖,不会不认自己所立的军令状。还请邵主任责罚!”
房间里顿时安静得只剩挂钟的嗒嗒声。半晌,邵瑞泽的声音悠悠响起。
“熊司令言重,你我都是为党国的利益,共党的狡猾多有领教,不必太多自责。” 邵瑞泽语声平静,听不出喜怒情绪,唯有嘴角挂着一丝笑意,“那份军令状我可不认,也不会告诉上头,压在我手里就行。熊司令是淞沪警备司令,堂堂党国军人,可堪大用,万不可意气用事啊。”
他说着似笑非笑,“若是觉得有愧于党国,那就戴罪立功。”
熊世斌浑身一凛,鞋跟轻叩,立正敬礼,目光难掩意外,“多谢邵主任体谅!”
“追捕地下党学生的事,暂时放一放,这段日子不太平,不要再被记者们抓住把柄,风口浪尖,谁都不好做人。”
“属下已经通知全上海的医院,且安排了警力,有人来治枪伤或者请去出诊,一律扣押!”
邵瑞泽点头,从衣袋内掏出一个信封,推向熊世斌,似漫不经心地笑,“俗话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嘛,犒劳犒劳你手下的弟兄们,以后努力便是。”
“是!”
话音刚落,一名士兵推门而入,冲着两人敬礼,将一份文件递到邵瑞泽面前,解释说日方非要上海行营主任签字。邵瑞泽听了,无奈一笑,拿起钢笔在文件下方签上自己大名。他一边将文件递还给士兵,一边笑:“日本人也真是死脑筋,已经授权许珩全权代理,还非要我的签字,万一我今天在家睡大觉,还要人再跑一趟邵公馆不成?”
“这次日方负责人是那名新来的参赞,姓今出川,据说为人严肃谨慎,”熊世斌忙不迭解释,“之前我们跟他有几次会面,真是到了令人头疼的境地。”
“今出川吗……”邵瑞泽沉吟片刻,也只是一笑,“听起来,倒是生疏。”
话虽如此,他却觉得有什么像是极细的尖刺一般,异常不舒服。
从十六岁开始,长久徘徊在危险边缘,已练就他生存的本能,敏锐、戒备和警惕早已经深深刻进骨子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但这个日本姓氏,脑中只想了一瞬,只觉得毫无印象,随即匆匆抹去。
他放下茶杯走到窗边,负手而立,透过澄净玻璃看到三名日方嫌犯被中国士兵押解着出了牢狱,双方代表交换过文书便给他们松了绑,三人随即骂骂咧咧的钻进了日方的汽车。许珩沉默着,依旧一身精悍军装,以标准的军人身姿立在日方来人对面。而对面正是那晚在百乐门遇到的铁灰色礼服男子,今日一身日军军服,神情倨傲。
今出川辉走上前,对着许珩伸了手,许珩面上表情只松了松,与他握手。
邵瑞泽转身靠在窗边,阳光从长窗洒入,将颀长身影投在地上。熊世斌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听到语气带了似乎是疲倦的淡漠,“熊司令,这几日你有没有为难那些学生?”
熊世斌摇头,“谨遵邵主任的命令,没有为难他们。”
“那好。”窗边的人顿了顿,“今晚就释放羁押学生,送回学校,不得再节外生枝!”
关押数日之后,邵瑞泽下令释放了闹事学生,声明不再追查此事。医院的学生经过医生们的劝阻,督学的压力,加上同窗纷纷安全返回,便不再提及游行一事。一场风波顿时消于无形,煞费苦心安抚之后,局面总算暂时安稳了不少,不管局势是怎样的颤颤巍巍,终是不至于方寸大乱。
只是报纸却不肯消停,上海滩各式各样的报纸都纷纷刊登社论和时评,口气也是惊人的一致,内容不外乎指责政府卑躬屈膝,全无骨气。被杀记者就职的报纸更是异常悲愤,一连几日发表数篇激愤的文章,怒斥政府非但不能保护市民,反倒做起了日本人的看家走狗,主笔甚至在文章最后悲愤写道,“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八个大字,触目惊心。
试想,谁又愿意过亡国奴的生活?
印刷不甚清晰的照片刊登在报纸头条,合上的时候又撞入眼里,久久盯着照片,方振皓许久放下手中的报纸,叹了口气,抬头看向窗外。
金色阳光筛过窗外的梧桐,透了落地格子窗,直洒在窗前漆光可鉴的写字台上。他翻开身侧医学笔记和几本外文书籍,埋头开始阅读。
时间一分一秒的走,不知为何心声烦闷,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过了许久,终是放弃了努力,方振皓揉了揉眼睛,目光从书页收回,放松的靠了椅背靠垫。
总觉得很是苦闷,但又找不到原因。
他总觉得自己就算回国,也做不了多少事情,说不定最后还会过上大哥期望那种的日子。
在上海落地生根,寻得一份稳定工作,娶妻,生子,成为一个庸庸碌碌的中年男人。
当初他想回国,根本不是为了这样。
再次叹气,他伸手阖上书,刚刚拿起桌边茶杯,就忽听楼下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第十一章
手上一抖,茶杯打翻,绿色茶水泼了一桌,又听“哗啦啦”一阵巨响,像是有什么结结实实摔上地板。
方振皓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闯入公馆,急急忙忙奔出房门,因为太过焦急在门边还差点摔了一跤,耳边还犹自响着那声震耳欲聋的枪响。直至奔至扶梯,看到有人正蹲在地上捡着什么,满地亮晶晶的玻璃渣子,反射出阳光,刺得眼睛有些疼痛,再看一眼,一直挂在墙上的英式挂钟却不见了踪影。
几个下人站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却不敢吱声,又把头缩了回去。他踌躇许久,慢慢走下扶梯,犹豫着开口,“刚才怎么了。”
英式挂钟完全摔得粉碎,玻璃全部成了渣子,长短不一的指针脱落在外,十二个罗马数字摇摇欲坠,外壳也已经已经四分五裂,看起来狰狞无比。那人修长手指按上地板,在玻璃渣间来回徘徊,神思莫辨。
看到茶几上搁着的手枪,方振皓微微皱眉,瞬间明白了方才的巨响,脱口道:“你在家里开枪做什么!”
有本事,就去冲着日本人开枪。
余下的话吞回肚中,弦外之音却谁都不会听错。
邵瑞泽慢慢站起,一双幽深凤眼,落在他脸上,那双眼睛里似乎有一丝复杂之色转过,旋即没入寒霜似的神情里。而后似是不在乎的摇了摇头,淡漠语气里犹带了丝自嘲笑意,“许久没用了,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