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跑来一人,叫下人们打开了大门,他似乎与大哥大嫂已经熟识似的,将他们迎了进来。
令人诧异的是,来人穿的并不是一般的衣服,而是笔挺的军装,穿的一丝不苟。
邵宜卿同来人笑道:“小许,他人呢,怎么不见他出来?”
被称作小许的年轻男子啪的稍息立正,行了个军礼,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张口道:“大小姐,军座正在花园里喂兔子,容我去通报,请在客厅里稍候片刻。”
方振皓看到大嫂邵宜卿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她转身拉紧白狐披肩,踩着婀娜的步子往花园走去,丢下一句话,“不用了,我去找他。”
许珩脸色未变,指挥下人接过行李,对方家兄弟道:“二位先生,请这边走。”
方振皓是在花园里见到邵公馆的主人的。
中式的丝绸衫子,颜色是很挑人的米白,穿在那人身上却正好,松垮垮的雪纺绸上居然连一个折印也没有。那人坐在一把躺椅上,却朝前弯下腰,正做着什么,神态很是仔细专注,连一脸不快的邵宜卿站在身边也没理会。
“衍之!”
那人抬起头,眼神斜斜上挑,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子。
他很年轻,约莫二十多岁的光景,皮肤很白,五官分明,儒雅里透着一股英气。
方振德站在弟弟身边,说道:“那就是你大嫂的弟弟,邵瑞泽,今年二十九,比你大三岁,已经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很老练的。”说着点了点头,“你呀,多跟他学学,准没错。”
方振皓咧了咧嘴,不置可否。
“衍之,你姐夫的弟弟今天回国,姐姐不是让你换身衣服等着吗,怎么还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邵瑞泽一副懒洋洋的神情,又低了头,专心的用军用匕首把手中的胡萝卜削成小块,然后扔在地上,邵宜卿低头一看,自己脚边不知何时卧了一只毛茸茸的白兔子,白白胖胖煞是可爱,用小爪子捧住胡萝卜啃得正香。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邵宜卿伸手就揪住弟弟的耳朵,毫不客气的吼:“你姐姐连只兔子都不如?!”
邵瑞泽身手倒是敏捷,一下子挣脱捂着耳朵站起来,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几缕黑发自然而然的垂在额头,凭空添出许多不羁潇洒。他耸耸肩,眯了眼看了看四周,咧开嘴懒洋洋地笑:“姐呀,自然是你比兔子金贵,但我昨晚喝醉了,不喂它可是会饿死,姐,你这么大度肯定不会和只畜生较劲,对不对?”
邵宜卿戳戳他脑门,“少给我耍贫嘴,过去给你姐夫和南光打招呼。”
邵瑞泽朝方家两兄弟看了看,然后弯了腰抱起兔子,交给站在身后的许珩,许珩立即敬了个礼离开。方振皓看到他慢慢走了过来,宽松的中式丝绸衫子柔顺地垂着,一走动就勾勒出挺拔身形,他觉得邵瑞泽虽然懒懒散散,但走路很有章法,有股内在的精气神,仿佛是经历过什么异常严苛的训练。
邵瑞泽在两人面前站定,微笑着开口,“姐夫,许久不见了,生意怎么样?”
“马马虎虎吧,衍之你也知道,现在的世道呐,哎,对了,上次的事可多亏了你。”方振德显然已经习惯了邵瑞泽这种懒洋洋的状态,没有丝毫不悦。他转了头,拍了拍方振皓的肩,“这是舍弟,方振皓。”
邵瑞泽对着方振皓伸出了手,微笑道:“姐姐经常提起你,留洋的才子,久仰。”
方振皓愣了愣,连忙伸出手去握住,也微微一笑,“过奖了,邵先生。”
手上的触感让他微微一怔,邵瑞泽的手很软,皮肤细腻,但右手食指第一关节和虎口上有一层薄茧。
这个人,是使惯了枪的。
他抬起头,望着他面前的人,第一感觉,邵瑞泽是个很高的人,要比他高出近多半个头,抬头才能对上他的眼睛。他稍稍仰头看到邵瑞泽正抿着嘴微微笑,神态里带着几分不羁,鼻梁挺直,容貌端庄,眼睛又黑又亮,非常深邃,带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深沉,好似一口历尽时间的幽深古井。
邵瑞泽略有些好笑的看着自己面前这个洋学生,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笔挺的西装,还有那副自信满满的神态,于是他笑了,在他眼里,方振皓还是个学究气未脱的人,看起来一副温文尔雅,和气无害的样子。
他忽然说了一句让所有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还是做学生来的好。”
第二章
一行人休息的差不多了,天色也渐渐的暗了下去,邵公馆的客厅里已经是灯火通明,客厅陈设疏朗大气,也没有时下流行的奢靡之色,反倒来的清爽宜人。邵宜卿去了楼上指挥下人摆放东西,只留下三个男人在沙发上坐着喝茶闲聊。
方振皓许久没喝到家乡的茶,袅袅的茶香让他觉得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将茶杯搁在茶几上,他抬眼瞧见邵瑞泽还是穿着那身丝绸衫子,慵懒的靠着沙发背,捧着青瓷茶杯,修长指尖抚摸着杯身,嘴唇噙着笑,“瞧南光兄的样子,国外的茶可不怎么好喝。”
青花瓷的茶壶嘴里还有袅袅热气逸出,带出几丝隐约的香气,方振皓全身都靠在沙发上,回以一笑:“洋人喜欢在茶里兑牛奶,喝着太甜腻,没有清茶来的爽口。”
他并不太喜欢邵瑞泽自来熟的叫他南光兄,就像他也叫不出口衍之兄,他总觉得面前这个人似乎很难接近,虽然一直噙着笑,问答有礼极有教养,但总是有一种拒人之外的感觉。
“姐夫,南光学医是吧?”邵瑞泽抿了口茶。
“是啊,本来我送他留洋是想让他念商科,回来好帮我经商,谁知道第二年他就自作主张转去了医科,当时真是把我气得不行。”方振德说起这个还是一脸的不忿之色。
邵瑞泽微微笑着,眼睛看着方振皓,“这样说来,南光兄已经是找好了供职的医院?”
方振皓摇了摇头,尴尬一笑,“邵先生说笑了,现在国内局势不稳,我先看看,再作打算。”
邵瑞泽点了点头,方振德插话道:“南光,这有什么,大哥还是认识几个医界朋友的,再说了,你那美国著名大学的硕士文凭,怎么着分量也重。”
方振皓点了点头,并不作答。他低了头拿起茶杯喝茶,心思却飘到了别的地方。邵瑞泽的出现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没想到大嫂会有如此年轻的弟弟,但是一想到要被他照应,他就浑身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种莫名奇妙的感觉。
他抬起眼睛看到邵瑞泽在同大哥谈笑,他笑的很是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带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黑亮的瞳仁越加深邃,仿佛能吸走一切。方振皓想,这恐怕就是那种全然不自知却眉目传情就勾了人的眼睛。
他朝楼上看了看,洋房装潢很是精致,处处透着英式的风情,但想必大哥大嫂也不会住在这里,他还是自己一个人住的好。
高跟鞋踏在楼梯上响起了有节奏的脚步声,邵宜卿扶着扶手走了下来,她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坐下来倒了杯茶。
“衍之,好香的茶,你从哪里弄到的?”
“想办法弄得喽,上头不管我,我再不动动脑子,弟兄们可是会吃了我的骨头。”
“吹吧,你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我是你姐还能不知道?你呀,从小就滑头!”邵宜卿嗔怪一眼。
邵瑞泽笑了笑,将杯中的茶水喝光,指尖敲了敲放在茶几上,看向方振德,“姐夫,今天南光兄回国,我找个地方给南光兄接风洗尘,你可别和我抢。”
方振德一怔,随即笑道:“衍之,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呢,还是我来,再说以后你还……”
他的话随即被邵瑞泽打断,邵瑞泽轻轻笑了两声,头一扬站起,踏上楼梯朝着二楼走去。邵宜卿放下茶杯,看了丈夫一眼,“你就别和衍之抢了,衍之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嫌他上次在清苑发脾气不够啊。”
方振德笑得很无奈,“你弟弟长的好看,发起脾气也不一般,当年站在院子里马鞭甩的哗哗响。不过,谁叫你们邵家是行伍出身,当兵的嘛。”
邵宜卿白了他一眼,“怎么,想说我们邵家是丘八?觉得娶了我这个丘八的姐姐掉了你们方家书香门第的身价?”
方振德连忙陪笑,“不敢,夫人家怎么能是丘八,能娶到夫人是我三生之幸。”
关于嫂嫂家的事情,方振皓略微知道一些,好像是东北奉军里的高级将领,不过嫂嫂的父亲在她嫁进方家之后就过世了,其余的也就什么都不知道。
像是看出了弟弟的疑惑,方振德说:“南光,你还不知道吧,邵家就衍之一个儿子,他可是将门虎子啊,你十多岁在学堂里念书,他十多岁就继承了父业跟着东北大帅在战场上摸爬滚打。”
说着方振德“呵呵”笑起来,“民国十四年的时候,安国军和冯玉祥打仗途径清苑,家里突然闯进来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士兵,真是把我们吓得半死,没想到为首的就是衍之,那时候他二十岁,已经是师长,穿着军装马靴真是个倍精神的小伙子。”
提起这个邵宜卿还是喜滋滋的,“这臭小子,也枉我没白疼他,仗打完了还不忘来看看我这个当姐姐的。”
方振皓想起来邵瑞泽手上的老茧,走路的姿势,还有那股懒洋洋的样子,怪不得,他暗自叹道,只有军人才会这样,这年头,有枪就是王,也只有军人才会有那股自命不凡的神态。想到这里心中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军人怎样?自命不凡又怎样?还不是一样任着列强在中国的土地上横行霸道,而他们的枪口却转身对着同胞?
他皱起了眉头,倒了杯茶一饮而尽。
下楼梯的脚步声停住了,邵瑞泽在客厅中央站定,他已经换好了衣服。一身灰色西装,剪裁合身熨烫妥帖,极好的勾勒出腰线,愈显得身材高挑。邵宜卿披上了白狐披肩,方振德戴上西式礼帽,方振皓虽有不快也只得随兄嫂站起。
“先前你们还没到的时候,我已经让小许打电话定了国际饭店的位子,再晚一点说不定会堵车。”邵瑞泽对着身后一身戎装的许珩笑,一边从他手中拿过礼帽,歪扣在头上,眉眼被遮住大半,却衬得鼻梁挺直,很是西洋。
他唇挑笑意,态度倜傥,“各位,请。”
汽车从徐家汇拐出来,驶上南京路,朝着南京西路的上海国际饭店驶去。冬天总是黑的很快,夜幕渐渐降临了,越往前走越是繁华,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相伴着投入夜色,街边的建筑物亮起一片灯红酒绿,东方巴黎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邵家姐弟和方振皓坐在后排,车厢里静静的,方振皓转头望着车窗外的夜色,流光溢彩的街景从他面前掠过。即使努力忽视,他总能感觉到邵瑞泽的肩膀紧紧靠着他,亦能感到他的身体很结实,像是蓄满了精力,这点与他不同。
邵瑞泽微微侧脸,看到方振皓正转头看着车窗外,来自外面的灯光柔柔的打在面上,勾勒出脸部温柔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灯光里抖动着,就像个十几岁的男孩子。
邵瑞泽无声笑了笑,转头收回目光。
看来以后的日子很麻烦呢,学生最难对付了,自以为是,固执,自我中心,天真,容易冲动,不听劝服,再加上越来越乱的世道,要不是姐姐的要求,以他平素的为人,才懒得管这种闲事。
国际饭店素有远东第一楼的美称,楼身上的霓虹灯在夜色中闪耀着,勾勒出整幢建筑美轮美奂的身姿。饭店大厅里走过一片片衣香鬓影,全都是上海滩的名流显贵,邵瑞泽明显是来的很熟了,不少人看到他就会笑着打招呼,而他也回以笑容。四人在侍应生的带领下进了包厢,包厢也是完全的西洋式装修,点罢菜后,才有了片刻的休息。
邵宜卿和方振德说着刚看到的女子们穿着打扮,神情颇为羡慕,邵瑞泽摸出一只扁银盒子,抽出一根细长洁白的香烟叼在嘴里,又去掏火柴,临了还递给方振皓一根,方振皓摇摇头表示了拒绝。
“我忘了,你还算是学生。”邵瑞泽说着点燃了香烟。
“抽烟不是好习惯。”方振皓笑笑。
“比起抽大烟和打吗啡来说,这算不上什么。”
“实质上是一样的,香烟里也有尼古丁,一样对身体有害。”方振皓瞟了对方一眼。
邵瑞泽吸了一口,“有时候怀疑你们这些当医生的怎么能吃得下饭,我见过外科医生刚刚做完手术就端着饭碗狼吞虎咽,要我的话,根本做不到。”
方振皓端起茶杯,笑着回了一句,“当兵的上战场,成天血淋淋的死人,不也照常吃得下饭么?”
“看起来,我们的工作还真是有共通之处。”邵瑞泽又吸了口,把烟弄灭。
“本质上还是有区别的,不是吗。”
“念过书的人说话果然和我们不一样,文绉绉的。”
“邵先生看起来教养极好,不可能没念过书吧。”方振皓喝了口茶,“我听大哥说,邵家在关外军界里也算数得上号的大户。”
“没你念得多,老师什么人都有,宿儒、教授、也有留学人员和外籍教师,学的内容也是乱七八糟,后来就去东北讲武堂专门念军事。”邵瑞泽说着摆摆手,“南光兄,不用叫我邵先生,我也不过比你大两三岁,我的表字是衍之,叫我衍之兄就可以了。”
方振皓虽然留洋六年,古籍倒也是读得多,心中默念了一遍,说:“泽之广者谓之衍……邵……衍之兄,好字啊。”
“我的字是清末遗老冯麟阁起的。”邵瑞泽端起茶杯笑笑,“冯老当年给少帅起字,我不过是捎带。”
方振皓愣了愣,清末遗老冯麟阁……
他觉得,越接近邵瑞泽,越觉得这个人不可捉摸。
包厢门被侍应生打开,他微微弯腰,便开始上菜。清炖蟹粉狮子头、三套鸭、水晶肴肉、松鼠鳜鱼、梁溪脆鳝、烧海参、靠大虾、平桥豆腐、芥菜春卷、淮安汤包油糕、葵花肉丸、鲤鱼萝卜汤……制作精细、香气扑鼻的菜肴一道道上了桌,看起来煞是诱人。
“我想南光兄今天刚刚回国,车马劳顿的,也吃不下什么油腻的菜,国际饭店的淮扬菜做得极好,又清淡。”邵瑞泽笑着拿起筷子,“来,姐姐和姐夫也尝尝鲜。”
“衍之哪,你真是细心。”方振德夹了一筷子,“哪家的姑娘嫁了你,也算是福分。”
邵瑞泽笑笑,低头吃东西,偶尔间或抽口烟。
说起这个,邵宜卿可就不满意了,她拿着餐巾擦了擦嘴,细眉一挑道:“衍之,你倒是给姐姐个准话,看上哪家的闺女?什么时候结婚呐?”
“有必要吗?”邵瑞泽学着美国人的样子耸耸肩。
“怎么没必要?你都二十九了,当兵成天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断了邵家的香火,你让我怎么跟过世的爹妈交代?!”
方振皓觉得这个话题实在太过无聊,于是低了头埋头吃饭,目光扫过的时候看到邵瑞泽也是一脸不耐烦,随后听到他说,“姐,我倒是想娶啊,问题是人家不肯嫁,我有什么办法。”
“哪家的姑娘?”
邵瑞泽咳了声,坐直了身体,换上一副严肃的脸,看着对面的姐姐,一本正经地说,“上海百乐门歌厅的歌女秋海棠。”
方振皓刚咬了一口春卷往下咽差点没被噎死。
邵宜卿和方振德愣了半晌,随后包厢里传出一声怒吼:“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