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里零星枪声起伏,一阵一阵划破暗夜,人群惊叫奔走,搬运的货物沉重坠地,码头顿时惊骇叫声响成一片。
仓门被砸开,里面来不及逃走的人一跃而起,连开数枪!前面的军警猝不及防之下,被击中要害倒地不起。随后七八人拔枪还击,未能躲闪的人被一枪击中头部,鲜血迸溅。码头上惊慌的人群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着军警四出,枪声大作,仿佛听得有人毙命,又见着有人奔逃,奔逃的猝不及防撞到军警,又被枪托重重砸晕。
仓库里横七竖八惨死多人,溅血横尸,为首的人环顾一周,又下令封锁码头的各处通道。
方振皓听着,脚下渐渐虚浮,竟连一步也走不开,汗水濡湿后背,被风一吹冰凉,紧裹住身体让人冷的发颤。
目睹屠杀惨景发生眼前,巷子外鲜血遍地,空气里都是浓重的血腥气,想必仓库那里已经是一地狼藉,方才还同他说话谈事的同志,而今已经在枪口下丧命……心中是是悲是愤,什么也分辨不出。
急促纷乱的军靴声划破这暗处的宁静,一声一声逼近巷口,随即又是一阵零散的枪声,他躲避在阴影间看去。模糊不清的彼端,依稀是黄包车夫同军警厮打在一起。
军警气势汹汹就要往巷子里闯,黄包车夫见状飞快拔出枪,一枪一个,随即三人倒下,旋即枪声如急雨,军警开枪还击,将车夫周身打成筛子一般……车夫的尸体重重倒下,横躺在冰冷的地上,血流满面,枪滑落出手,借着惯性滑入巷子。
车灯扫过,有什么冷冷的一闪,是乌黑枪管的反光。
脑中顿时空白,那枪就在他两步之遥,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顾不得,身体轻轻一颤,猛地扑上前,将枪牢牢握住。
手上一片阵粘稠,还未来得及想那是什么,那边一个军警就已经冲入巷子。
方振皓已经是一脚踏出小巷,竭力睁大眼,手抖得厉害,黑暗中竭力瞄准,扬手就是砰的一枪。
尖锐枪声划破血腥的夜,伴随着枪响,军警沉重的摔在地上,腹部流出汩汩的血。
“这边!”
“别让他逃了!”
一声暴喝,旋即枪声已响,方振皓不敢恋战,飞快奔出巷子。子弹从身后飞来,打中身旁店招灯牌。他心中慌乱脚下顿时一个踉跄,一时间枪声大作,满是人流的街道忽的一片混乱。他伏倒在地,蓦然间听到街上有人大叫““小心!快躲开!”
方振皓抬头,只见头顶被击中的灯牌摇摇欲坠,连着电线轰然倒了下来——
死亡,原来这就是死亡,来得如此轻易——
他霍然闭上眼,咬住牙,身后军警的脚步似乎已近在咫尺,大脑空白的想不到任何,身体却不听指挥,朝前一跃,就地一滚,肩背在地面磨得火辣的痛!耳边是轰然巨响,玻璃碎渣飞溅,招牌灯管顿时四分五裂地砸在身后,堪堪只差几寸。
最近一名军警被灯牌砸中,惨叫一声摔下。
灯牌残块连同一地狼藉堵住了狭窄巷口,连同那人抽搐的身体,军警挤作一团。一时出不了巷子,唯有气急败坏不分目标的放枪。
变故横生,方才还拥挤的街上,女人发出惊恐的尖叫,人群如潮水般哗啦啦退散,一个个唯恐被不长眼的枪弹横扫。转眼间行人逃得空荡荡,整条街上一地的凌乱,连半个人影都不见了,哪里还有什么共匪的影子。
混入人群,方振皓早已经逃离是非之地,在某个偏僻小巷内,他背靠着墙壁站立,闭了眼睛使劲喘气。侥幸捡回了一条命,惊魂还未回窍,又惊觉手上的粘稠,借着巷口路灯打量,才看到右手是满手的鲜红。
不是他的血,他没有受伤,只是肩膀被磨得有些疼。
应该是那个黄包车夫的血,就那么一瞬,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没有了,变成一具冰冷的死尸。
想着又突然打了个寒战,他杀了人,他用这把枪杀了一个人。
耳边轰然巨响犹自回响,暗夜里的那一蓬鲜红喷溅同样在眼前回放。
那一声枪响震醒心中幻梦,活生生的人命就摆在眼前!
想到这里,他满脸是汗,嘴唇隐隐发白毫无血色,胸口一时梗住,说不出话来,随即开始剧烈咳嗽。
与人无冤无仇,却顷刻间就夺走他人性命。
他还记得他是个医生,立志要救死扶伤。
理想与现实,不过是轻飘飘飘的四个字,却永远存在着一道深深的鸿沟。
理想永远美好透彻,现实却是这样的鲜血淋漓。
死亡,杀戮,暴虐,冰冷,还有空气里无处不在的沉重的血气……
他骤然低头,呼吸艰难,剧烈的咳嗽袭来,一声接着一声,拿手捂了嘴,肩膀剧烈颤抖。
气息渐急渐促,嘴唇颤抖,他张着嘴,没有一个字可说,所有的话都像冰一样被冻住。胸中又是一阵窒闷,呛咳冲到唇间,他发了狠地将嘴咬住,强令自己将咳嗽忍回……起伏的胸膛开始逐渐的平静,他大口呼吸清冷新鲜的空气,靠在冰冷的墙上,抬头仰望着星空。
不知何时浓云映蔽长空,一点星月也看不见,唯有那一盏孤零零的昏黄路灯。
钦佩你的意愿。只是乱世不易,现实沉重,有些事恐怕太过理想不能达成。
这句话,何其熟悉。
回想起这句话,他睫毛一颤,心中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
过了许久,远远近近的声音都低了下去,寂静无声,偶尔有一两声犬吠起伏。
他慢慢站起来,捏了捏手中的枪,将它塞回裤兜,手中的血却愈发粘稠。
一念之间,脑子似被泼过冰水般清楚起来。
他终于明白那日傅师傅一席话的含义。
卒子过河,再无退路。
他岂能不明白这八个字所意味的将来,也许会凶险,也许会艰难,但他不能这样轻率放弃自己的理想,尚未真正开始,决不能这样撒手放弃!
一念澄明,抬头仰望黑色夜空,天幕上似有熠熠星子钻出浓云,努力放出微弱的光芒。
盥洗室的镜子映出方振皓略带苍白的面容,目光疲倦,额上更是一层细汗,似乎是一夜无眠的模样。神色已经憔悴,双手却还习惯性地做着清洗消毒的动作。
“方,你脸色很差,是不是病了?”镜子里突然挤进一张脸,金发碧眼,担忧的问。
方振皓恍然回神,勉强挤出一丝笑敷衍史密斯,“没事,有些累,休息一下就好了。”
史密斯眼神疑惑,昨夜不轮他值班,自己早上来了医院却发现他在值班室里睡觉,而且脸色也很不好,苍白里透着深深地疲倦。见状又看了看他,说:“马上就下班了,这些我来做,你快回家去休息。”
说着将他推开,二话不说夺过手中的东西开始清洗。方振皓怔了一刻,也没拒绝,略带歉意的笑笑,推门而出。
昨夜实在太晚,自己衣服上溅了几丝血迹,还多出一把手枪,这样的情形他不敢贸然回去,只能在医院睡了一夜。医院自然睡不好,好不容易等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不料噩梦缠身,骤然惊醒,就开灯迷糊着坐了一夜。
身为外科医生,自然是不怕鲜血的,但梦里全都是可怕的鲜红色,还夹杂着零星的枪声……
方振皓心跳的剧烈,赶忙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回想。
将沾了血迹的衣服处理掉,再换上长放在医院替换的衣服,他喝了口水稳定稳定情绪,这才离开医院。下班路上又拐去了制衣店,将枪支交还给老板,拣着紧要的事情说了,老板神色也是十分不好,安慰他说物资已经运走,却闭口不提死伤。
两人相对无言,谁也明白之后的路更加难走。出了叛徒,联络点之一已经被查封,想必接下来还会有更大的事情发生,其他几处甚至是上层商讨事情的地点也岌岌可危,更不要说已经被军警逮捕的人会面临什么危险,而他们是否又会叛变。
一张沉重的网落在彼此心上,压的连话也说不出来。
回到公馆里已是暮色四合,厨房里川菜辛辣香气萦绕,李太见他回来,含笑叫他赶紧来吃饭。抹了把脸振作精神,下楼饭厅里已经备好了饭。
昨夜与死亡擦肩而过,看到这番寻常烟火,不由得生出几丝淡淡的眷恋。
“年轻人勤快是好事,可是生病了也要注意休息。”李太看着他略显憔悴的样子,又心疼又生气,“你看你这脸色,白得像鬼一样,两眼无神,肯定是着凉生病!”
她仍旧像是母亲一般数落着,又将饭菜推到他面前。方振皓笑了一笑,脸色仍是不太好,他棒起碗,拿起筷子,看着白生生的米饭粒,一抬眼看到前面一盘麻婆豆腐,豆腐表面盖着一层红色的辣油,让他一瞬间就想起枪下那一蓬喷溅的鲜血。
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腹中一阵反胃,食欲顿时消退殆尽。
虽然他决定不会放弃自己的理想,但是杀人的愧疚依旧让他无法彻底的说服,或者原谅自己,暗夜中的回忆再度闪现,沉重的宛如枷锁。
拣了些蔬菜入口,匆匆扒了几口饭,却听前厅传来咚咚脚步,紧跟着飘来一句:“饿死了。”
邵瑞泽只着衬衣长裤,一边顺手解开领口的扣子,一边坐下。接过了李太送上的饭菜,也顾不上说话,对方振皓笑着眨了眨眼,先狼吞虎咽了一口。方振皓还想着昨夜的事情,见到他先是略微一怔,而后淡淡一笑。
狼吞虎咽了一会,邵瑞泽才有时间开口,“昨晚又值班了?”
“嗯,别人跟我轮换。”方振皓垂了眼睛,应了一声。
李太正好端上一盆鱼丸汤,插了一句说:“你昨晚没回来不知道,天快明的时候,电话响的一惊一乍,真是要人命。”
他忽的抬头,正好堪堪撞上邵瑞泽的目光。
他笑了一笑,又吃了口饭,语气埋怨,“忠于党国,勇于献身,也不能不让人睡觉。把那些混蛋大骂了一番继续睡,一样没误事。”
想必就是昨晚的事情了……方振皓想着,点了点头却也没心情说话,依旧埋头吃饭。一顿饭吃的快到尾声,盘中菜肴都见了底,邵瑞泽擦了嘴,笑着刚想说什么,方振皓将碗一推,已经站起身:“我值了夜班,有点累,去睡了。”
邵瑞泽顿时一愣,怔怔看他走出饭厅。
被子柔软如云朵,钻进去又软又棉很是舒服,方振皓裹好被子闭了眼,强迫自己忘记昨晚的事情,准备好好睡一觉。
梦里开始弥漫湿浓的大雾,灰蒙蒙遮蔽了一切,看不清前方是大路还是悬崖,浓密的雾气中,他走在满是荆棘的野地里,忽起砰砰的枪声,擦着身体而过,他开始疯狂的跑着,又忽的一下变得一片漆黑。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发现死在自己枪口下的军警横尸在前,血痕淋漓,鲜红刺目,脚下粘稠的动都无法动一下,尸体忽的一动抬起头,眼窝里流出两行猩红,手一下攥住他的脚腕,死死地不肯放松……
方振皓猛地坐起,大口急促喘气,惊觉汗透全身。
浑身湿漉漉的,也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撑在床上的双臂微颤,嘴里干的像是火烧火燎。
周身簌簌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耳朵里嗡嗡作响。
门咔嗒一声被推开,方振皓顿时心下一跳,抬头看到却是邵瑞泽的身影。
邵瑞泽打开床头台灯,将感冒药和水杯放在床头,试探的叫了声,“南光?”
方振皓疲乏了点了点头,不知为何却生出一丝安定。
“李太说你可能着凉了,我拿药来给你吃。”他说着递过药片和水,看他吃下去。而他的面色苍白,眼里布满血丝,额上渗出细汗,漆黑的瞳子里面只有迷迷蒙蒙的无助。
邵瑞泽伸手一探他额头,只觉得微热,真像是着凉。
喝光了杯中温水,方振皓才缓过劲来,他闭眼扶住了额头,神情露出一丝痛苦。
看样子不对,他问出声:“噩梦?”
他仍是闭眼,点了点头。
邵瑞泽看他又裹了被子躺下,脸色仍是苍白,抿嘴想了一圈,笑了一笑,索性一把掀起被子自己也钻进去,他使劲对他瞪眼,他也赖着不肯起来。
“无赖。”方振皓无奈地嘟哝。
邵瑞泽嘿嘿笑,“媳妇儿噩梦,我肯定要陪着嘛。”
话音未落,脑袋上就落了一个爆栗,“我要睡,闭嘴。”
邵瑞泽也不反驳,伸出手臂轻轻揽住他,让他靠着自己,隐隐间他的体温驱走了不安,方振皓全身放松,呼吸渐渐平缓起来,伸手抱住他的腰,稍稍安心。
床头一盏小灯,灯罩将光亮映得幽幽。
温热气息沉沉拂在耳畔,邵瑞泽微微侧过脸看他。
已经是第二次,和一个人在一张床上睡觉。
许久习惯一个人独宿,习惯于枕枪入睡。睡梦是一个人最没有防备,最脆弱的时刻。无时无刻不在戒备和警惕,才能一次次从枪口下生还,一次次躲过横飞而来的暗杀。九一八之后曾有一阵他最痛恨睡觉,因为闭上眼就不知道能否再睁开。
现在回头想来,真觉得自己可笑。
侧首看去,枕边人犹在沉睡,仿佛睡的很沉,仿佛从不知夜晚会降临的危险。
唇角微微翘起,睫毛随着呼吸而微微抖动,清俊脸庞透出安恬。
凝视着那番睡颜,他唇角上扬,宛如微笑。
他笑,目光温柔,呼吸也在下意识中放轻,不想得将他惊醒。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方振皓睡了又醒,迷迷糊糊睁眼,看到他仍在自己身侧,背上依旧是安慰的抚拍。那人微微阖了眼,呼吸浅匀。
他叹了口气,试探出声:“衍之?”
而他睫毛颤了颤,“嗯,什么事?”
“问一些你的事。”
“你说。”
“你……第一次上战场,什么时候?”
“我想想……好像是我们和毛子起冲突那次。”
“那时候你多大?”
“……好像是十九,还是二十?只记得我刚做二十一旅旅长。”
“死过人吗?”
“当然死过,毛子的武器比我们好多了,炮弹打过来就跟下雨似地,真叫劈头盖脸。我的第一个副官就那么死了。”
“那你呢?”
“我一向命大,第二次直奉战争都快以为自己要死在石门寨了,后勤补给不到位,饿的前胸贴后背,再晚那么一点点,那帮直军就逃了。”
“……那你亲手杀过人么?”
“……干这行的,哪个手上能没血。”
“那是什么时候?”
“记不太清了,可能是十八……做大帅卫队旅长,亲手毙了一个激进分子,砰的一声,那家伙就脑袋开花。”
“……你不害怕么?”这五个字在舌下徘徊许久,终于低声问了出来。
“害怕?想不起来了……”
“是么……”
“只有那么一点叫做……内疚的东西吧,毕竟是一次杀人,最后也是我伸手帮他合上眼睛。”
“你还能记得他的样子么吗?”
那边缄默了一刻,低缓开口,“早已经忘记了……自佩上枪以来,不曾离身一刻,死在枪下的人很多,我已经不会有任何害怕或者内疚的感觉。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以忠诚为本分,这是我职责所在,没有人情慈悲可讲。”
“你也许会觉得很残忍,但却是存在的。第一次杀人也许会有不忍,也许会有愧疚,那第二次,第三次呢,见惯了,不在乎了,人总是会麻木的。这是个乱世,人命如草芥,第二天是什么样的没有人会知道,每日都有太多事情在改变,变得面目全非,不可挽回……同样,人也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