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的裁缝师傅走过来招呼,“罗先生好久没来了,这次是做中山装还是西服。”
他三十岁左右,穿了灰色长衫圆圆脸上堆满了笑容,衣襟上别着大大小小的别针,看到方振皓那双眼睛里有什么闪了闪,而后是恭敬的笑,“这位先生看着眼生,感情是第一次来吧,我们的店虽是新的,可手艺好,国外的款式都能做出来。”
罗钊笑了笑,“朋友,他想做几身新的西装,这次还要麻烦傅师傅。”
裁缝立刻会意的点头,看向方振皓,“敢问先生贵姓?”
方振皓一边摸了摸衣服料子,一边说,“免贵姓方。”
“方先生,这边请。”裁缝师傅笑着打开房侧的门。
罗钊接过店员递上来的咖啡,微微一笑,而后转身去看成衣。
想了许久,才最终决定带他来这里,沈雨的事情或许彼此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重要的不是懊悔以往,而是看向前方。
这是他平素和上面联络的地方,此次带他过来虽然冒险,但未尝不是好事。
既然有人愿意选择这条路,投身于滚滚洪流,他更愿意做领路人。
壁钟滴嗒,走过了半个小时。
里间隐隐有谈话声传出,低缓沉郁,听不清内容。
他放下咖啡,转身走了几步,装作轻抚布料,与店伙计交谈之间,偶尔瞟一眼镂空隔断,看到里间两个人面对面坐了,好像正在交谈。
里头蓦地又沉静下来,而后响起低微语声,半个字也听不清。
罗钊低叹一声,触景生情想起自己来。
当时自己与联络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些谈话早已经尘封在记忆深处,却只记得微弱烛火下,一脸和气的联络人收起了笑容,对着他严肃开口。
“要知道,你是为自己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一旦踏上这条路,将会磕磕绊绊,充满艰难险阻,直面鲜血淋漓和世事黑暗。从此以后远离浮华名利,功名利禄皆为尘土,只能投身于人民之中,为人民大众服务,个人能够拥有的,唯有信仰和勇气!”
他那时坚定的点了头,“我知道,我将会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信仰,为拯救中华,解放民众,贡献自己的一分薄力。绝不后悔!”
又滴答滴答走过了半个小时,罗钊等得心焦,觉得时间似乎太长,偷偷张望了五六次,看到两人仍旧是面对面谈话,语声愈发低了下去。就在等的忐忑不安的时候,方振皓拉开房门出来,脸上多了份笑容。
姓傅的裁缝师傅看罗钊一眼,请方振皓站在三面穿衣镜前,殷情的拿了软尺开始量尺寸,嘴里还夸奖说:“方先生好身材,肩宽长腿腰又细,天生的衣服架子,穿出来更是好看,也替我的铺子打打招牌。”
方振皓展了双臂微微一笑,“傅师傅过奖了,好不好看,还赖您的手艺。”
细细量了,西装要了两件,衬衣要了三件,店伙计捧了布匹过来一匹匹的选,师傅边填着尺寸单,边说:“三天后来试穿,若是定好了,我给您寄到府上去。”方振皓闻言怔了怔,摇了摇头笑,“不必,我自己来取,就当散心。”
裁缝师傅点头,而后又对罗钊笑道,“已经好了,罗先生。”
三人相对一眼,彼此都是心照不宣。方振皓接了取衣单子,被送出门的时候,不经意一瞥看到衣架上挂了一件长衫,湛青文锦,领口露一线雪白衬缎,颇是好看。心中蓦地一动,他回身对裁缝师傅指了,“这个,我要一件。”
裁缝师傅脸上堆了笑,“方先生好眼力,这可是一等一的上品。您穿出来,又是另一种感觉。”
方振皓微笑颔首,推开店门,缓步走出。
不用再看一眼,留在店铺里面的话语铿然有声,却也再不能光明正大的提,但从此他有了自己的信仰,拯救中华,解放民众,贡献自己的一分薄力。虽然看似太过理想,却再不会生出后悔。
这条路前途未可知,人生将从此转向何方亦不可知,但唯一笃定的是——不能回头,亦不会回头。
这就是一直以来想要的机会,想要有所作为的人生。
真正要做决定的时刻,心中反而一片空明。
街上行人依旧熙熙攘攘,浮生若梦。两人走到街口停下,面对面站定。
“谢谢。”方振皓一笑,“非常感谢。”
罗钊摇头,笑容开朗,“我只是做了有人曾经为我的做的事情。”
“转来转去,最终也走上这条路。不过我不觉得后悔。”
“以后的日子还长,眼下时局不清,这条路,说到底,还是最难走的一条,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方振皓点头,方才他也被告知,中共宣布东征抗日,红军表面上进军河北、热河对日军作战,实际却向太原推进的过程中和阎锡山的部队发生冲突。最后不得已撤退,仍旧滞留陕西北部,与张杨二人的东北军、西北军僵持不下。
“以后我们就不能见面了,我想才刚傅师傅已经对你说了吧,你和他单线联系。我再过一段日子就要离开上海。保重。”罗钊叹了声,对着他伸出了手。
方振皓也伸出手去,重重握在一起。刚才那段时间里,他已经被告知什么是组织纪律,什么是必须服从,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眼下上海的特务活动异常猖獗,为了安全每个人都保持单线,他并不同别人一样是正式的成员,但一样要保证组织的安全。
裁缝师傅一脸严肃的叮嘱他,由于他的身份较为特殊,经常可以在租界区活动,基于眼下局势并不会让他做什么,只要和平日一样就可以。至于有什么任务,有人会通知。
方振皓想到这里微笑,“不管去什么地方,保重。”
罗钊点头,语声轻缓,“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两个人相视一笑,挥手道别,各自汇入滚滚人流中。
倒也如裁缝师傅所说,他的生活和平日并无二致,依旧是起床上班吃饭回家,偶尔家中无人他还要喂喂兔子。唯一变化的是医院的生活,史密斯失踪四天之后终于归来,一见到方振皓就开始嚷嚷,带着五分的怨恨朝他瞪眼,说拜他所赐终于尝了一次监狱的生活。
太阳西斜,已是临下班的时间,史密斯见到护士小姐早早离开,蓝眼睛一瞪,又开始愤慨,“他们毫无理由扣押了我三天,监狱官员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叫我闭嘴,连律师都没有,严重侵犯我的人权和合法权益。”
方振皓无视唠叨的人,将用过的棉签丢进垃圾桶,神色寻常,“是是是,然后你朝他们严正抗议,说你需要一个辩护律师,他们非但不理还对你屡加嘲讽,嘲笑你天真可怜,最后告诉你下令逮捕你的是上海行营主任,本地最高军政长官,你唯一能做的就是老老实实蹲监狱。”
“没错没错!”
“我说史密斯,来点新鲜的好不,我都能背了。”方振皓直起腰,一脸无奈之色。
“你还没说完!牢房饭菜质量太差,我连活动的时间都没有,他们侵犯我的合法权益!太强权专制!”
“省省吧你,能活着出来就算不错,你知不知道连美国参赞对他抗议都被驳回。”
“太可恶了!我要向上海市政府提起控诉!”
方振皓目光无奈看向他,简直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跟这个美国人实在是不能沟通,于是转过身去洗涮那些瓶瓶罐罐。史密斯正发着感慨,猛然觉得没人理他,飞快窜到方振皓身边,脸上换成了严肃的神色,“方!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你要诚实!”
“呃?”习惯了史密斯的大大咧咧,方振皓被这个模样吓了一跳。
“为什么那天会闯进来那么多军警?”
“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为什么会被逮捕?”
“为什么你没有和我被关在一起?”
“那几天你在哪里?”
“为什么我老感觉你跟那几个人是认识的样子?”
史密斯的目光久久凝固在他脸上,目光带着好奇与探寻,连珠炮似的问题一时间让方振皓无从招架,他若有所思,眉头隐隐蹙起,装作正在思考怎么回答。事情前前后后,各种利害在心里盘旋了一遭,思绪慢慢清晰。
他开口,却决定不如实相告,“我被禁足在公馆不得外出,因为……某个亲戚的原因,你要知道,中国人在某种程度上很好面子,亲人若是被逮捕,那绝对是种很丢脸的情形。”
史密斯哦了一声,却对这个答案明显不满意,“你还没告诉我被逮捕的原因,我觉得和那个自杀的女学生有关。”
现在提起沈雨,方振皓仍然觉得背上不寒而栗,他顿了顿稳住心神,对史密斯微笑,“我不知道,也许涉及什么东西,但是,那都是大人物的游戏,与我们无关。”
史密斯眉毛皱起来,盯了他半晌,“方,我直觉你知道。再说了,你家那个亲戚也是上海的大人物,怎么会不告诉你原因?我不信!”
那蓝色眼珠盯得人心里发毛。
方振皓却不再看,转头专注着手上的东西,“我只知道这么多,上层的事情,轮不到我们知道。”
史密斯反坐了椅子,双手搭在椅背上,脸上一阵失落。
“真遗憾,我还觉得自己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件事情完全能看得出中国政府的法律黑幕,没有逮捕证,没有辩护律师,也没有审判……”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我在狱中遇到了很多人,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入狱,很多都是政治犯。因为太无聊我和他们聊了很久,最后记录了不少。”
下一刻史密斯笑得神秘兮兮,“这次的经历很刺激,是我踏上中国土地以来最刺激的事情!我觉得,等哪天闲下来,或者等我老了,我要把它全部写出来,写成自己的回忆录,并且争取出版!”
“老了以后,在火炉边还可以对孙子说,想你爷爷当年,可是坐过牢的,真正经历了司法黑幕,他一定会很崇拜我!”
方振皓面上一僵,神色禁不住微微扭曲,最终背过身去,装作没看见。
这家伙不会是说真的吧?
出本回忆录?回忆一下他在中国蹲大狱的岁月……天啊……真是这样的话多少年之后人们就会知道中国上海有个独裁军阀叫做邵瑞泽……
想到这里他嘴角不禁抽搐,坐了一次牢还这么大大咧咧,到底是神经粗还是真不知道危险……
换作是别人,来上这么一次,恐怕早就对这种事情避之不及,他还非要问个清楚。
美国人的神经是不是都这么大条。
他边想边笑,觉得心里的沉重稍稍有一点淡了,掺进了一些莫名的愉悦,又忽的沉下脸色。
恐怕也只有毫不关己,才会这样轻松地说出司法黑幕、强权专制的话语。
忽的听史密斯发问:“你跟那个上海行营主任到底什么关系?只是单纯的亲戚关系?”
方振皓心里咚咚地跳,竭力用平稳的语声说,“我说过很多次了,答案还是一样。”
“是吗。”史密斯似有一丝疑惑,目光凝在他身上,若有所思,眉头隐隐蹙起,“就算是亲戚,他对你也太客气了,哪像我,被关在漆黑大狱里整整三天。”
方振皓回身,脸上表情依旧平静,“我说了,这是面子问题。”
史密斯看他许久,最终耸肩,“好吧,我信你就是。”
说完又咧开嘴笑,“不过你害得我蹲牢房,你得补偿,方。”
方振皓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好吧,我请你吃晚饭,地方你挑。”
两人坐在粤菜餐馆里吃饭,史密斯依旧在喋喋不休的抱怨,抱怨监狱官员多么的冰冷。监狱条件多么恶劣,司法黑幕的可怕以及言论不公开的危害。方振皓听了也不接话,依旧在默默地吃饭,倒不是觉得史密斯说的不对,只是隐隐明白一点——言多必失。
以后要学会在恰当的时候沉默,每一句话都要思考后才可以说出口。
“方!”史密斯突然叫他。
方振皓从沉思里回神,“怎么了?”
史密斯叹了口气,“诊所依旧被封着,红十字会多次对他抗议也是置之不理,我想,既然你跟他很熟,能不能稍微让他通融一下。”
想到这个,方振皓一愣,心里涌上一股歉意。
说到底,那真是他的责任。
他微微叹了口气,语声轻微而明晰,“好的,我试试,不过不保证。”
吃过饭分手的时候,史密斯笑了一笑,“方,我觉得你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是我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
方振皓没有答话,只是笑着看他,最后说,“我当然还是我,你想多了。”
回家的路上他特意拐了几条街去取做好的衣服,姓傅的裁缝师傅帮着他将在镜前仔仔细细穿了,一边抚平褶皱,一边压低声音,“以后除非有紧急的事情,不要来这里。今晚去一趟泰祥书店,地址你知道,以后跟那里联系。”
说罢又交代去了怎么说话,方振皓一一记在心里,忽的门上铜铃叮当响,又有客人进来,傅师傅收了声,笑脸迎了上去,他便将几张钞票放上柜台,说了声老板回见便离开了。
泰祥书店已接近打烊,没有几个顾客,老板是个戴了眼镜的中年男人,不苟言笑,正站在书柜边用鸡毛掸子掸灰尘,方振皓拿起一本《饮冰室合集》翻了翻,扫了他一眼问道:“老板,有商务印书馆的《曾文正公全集》么?”
老板不急不缓的回头看他一眼,又转过身去,“没有,只有鸿宝斋书局印刷的,民国十七年的版本。”
“那《冰鉴》有吗,我要中华书局的版本,民国二十年。”
老板回过头来,笑了笑,“这本倒有,不过在库房里,先生想看看么。”
方振皓点头,老板又加了句:“若是想买,恕我多言,本店不单卖,《冰鉴》只与《曾文正公全集》一起出售。”
“若是版本好,一起买也无妨。”方振皓放下手中的书,神色平静。
老板手一挥,“先生这边请。”
走进里间,两人相视一笑,刚才的严肃气氛顿时消散了,还未等老板发问,方振皓自我介绍,“在下方振皓,振作的振,皓月的皓。”
老板和他握手,“方同志,你好。”
“你好。”
“方同志,我已经听说了你的情况。本来你刚刚来,短时期内不能给你安排任务,但是现在情况很复杂,不得已。”
方振皓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经过组织决定,要给你一个任务。”老板盯了他的眼睛,“你听好了,不能出任何疏漏!”
第三十二章
午夜,街头万籁俱寂。
黑色如水一般弥漫过城市,曲折幽深的巷子中人影渐渐稀少,弄堂里人家一户一户的熄灭了灯火,早早入睡,偶尔有一两声犬吠起伏,更衬得寂静无声。
弄堂深处有一幢红砖两层小楼,二楼有房间依然亮着灯,橘色灯光在夜里分外醒目。
门廊前一盏风灯被吹得忽明忽暗。
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廊两边,带了黑色礼帽穿着黑呢大衣,相互在门前走来走去,对着漆黑的四周左顾右盼,目光偶尔交汇一眼,又看向各自眼前。
过了许久,其中一名男子开口,“老弟,有没有带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