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3——牧云岚卿

作者:牧云岚卿  录入:12-23

车里车外,马路两侧,早已逃的一个人影都不见,整条街上转眼间逃得空荡荡,只余一地凌乱,半个人影都不见,唯有数个人影持枪相对,进退不得。

今出川辉似笑非笑的讥诮,“医生也和乱党纠缠在一起了么?冲击我们日本领馆,煽动仇日情绪,现在又想对付我这个日本参赞?”

他忽的大喝一声:“中日亲善,难道你想掀起战争?!”

方振皓幽深眉眼间没有一丝温度,冷冰冰开口,“哼,中日亲善,做你的美梦去吧。”

他手上用力,直直指向他:“把人交出来!”

今出川辉瞪眼,森然之色从眼底一掠而过,“不要胡乱攀咬!我不过有事要回大连一趟,你们这群乱党,到底想怎么样!”

方振皓缓缓笑了,迎着他阴沉目光,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送你一句老话,不到黄河不死心!”

随他话音落地,竟有一种声音由远而近传来,隐隐震地有声,仿佛有什么逐渐逼近。震地靴声已至,有人心知不妙,顿时转枪对着远处。藏匿多时的军警已然而至,枪弹齐发,将反抗逃逸者分头截住,日方保镖心知被捕也是死路一条,豁出去各自作困兽之斗,军警受命格杀勿论,当场将一个个反抗者击毙。

码头上惊慌奔走的人群还没有来得及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着军警四出,枪声大作,仿佛听得有人毙命,又见着有人奔逃……不过片刻工夫,方才还进退拥挤的街上鲜血狼藉,顿时只余横七竖八的尸体。

今出川辉没有料到情势突然急转直下,他脸色煞白,握着枪的手不住颤抖。

军警将码头封锁的严严实实,远处船只被勒令停航,各处通道皆被封锁。硝烟还未散尽,白水医生在两名军警挟制下,毫无反抗之力被拽下车。

许珩带着几个军警,将三辆车翻了个遍,终于在后备箱里找到蜷成一团昏睡不醒的邵瑞泽。许珩和另一人将他扶在怀中,唤着他名字,他却似一点力气也没有,更是毫无知觉,身体沉沉滑下,令两人都扶持不住。

小贩啪的拉开车门,将今出川辉拽下来,一把夺过他的手枪。

要来一杯凉水扑在面上,邵瑞泽却毫无反应,只是沉沉的昏睡着,脸色苍白如纸,眼睛紧闭,呼吸轻缓。许珩急火攻心,恶狠狠对着今出川辉吼出声,“你把他怎么了?!”

今出川辉反倒镇定了,他站在人群当中手插进裤兜,鼻子里轻蔑哼了一声,扭头并不回答。

方振皓恨得牙痒,枪口顶上他太阳穴,“说!”

今出川辉冷冷瞥一眼,扬起下颚,“我有外交豁免权,更没有义务回答你们毫无意义的问话。”

他说完眼睛一斜看向方振皓,冷冷笑出声:“敢拿枪指着日本参赞,这是对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不敬!记住,你会有苦头吃的!”

说完再不屑提及,眼睛却不住瞟向许珩怀中的邵瑞泽,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方振皓知道再说多余,冷冷横去一眼,收起枪走到许珩身侧,细细检视了一番,眉头顿时拧起。

“许副官。”他眼里神色一变,斟酌着开口,似有一瞬迟疑,“像是被注射了镇静剂一类的药物,导致毫无知觉昏睡不醒。”

许珩脸色一变,将身体瘫软的邵瑞泽交给旁人,上前一步揪起今出川辉的衣领,眼神像是锋利的刀子一样落下。

他紧咬着牙,字句似是一个一个从牙缝中迸出,“说,你把他怎么了!”

今出川辉傲然微笑,“无可奉告。”

“信不信我打死你!”

今出川辉笑得意味深长,“想掀起战争,那就请便。”

许珩闻言语塞,紧紧揪住他的衣领,眼神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而后挫骨扬灰。

身后一名军警将畏畏缩缩的白水推上前,“许副官!我们发现个医生!”

不待许珩出声,方振皓满面阴沉的走到白水身边,握紧了手枪唇角抿起,“说。”

白水肩头微颤,“邵先生被注射了失能性毒剂,所以才昏睡不醒没有知觉。”

“失能性毒剂”五个字一出,仿佛刀刃划下,令方振皓心中猛然疾跳,他一把揪住白水,手中捏了他的衣服,眼睛里放射出寒针似的的光芒。他一动不动,直捏得自己指节泛白,手背肌肤下现出青色血脉。

“只需要注射解毒剂,邵先生就会醒来。如果两个小时没有注射解毒剂,它就有可能失效,时间一过就算注射了,可能再也不会苏醒!”白水说着浑身抖如筛糠,瑟瑟求饶。

“住嘴!”今出川辉咬牙,忽然怒喝出声打断他的话,“大日本帝国没有你这种臣民!”

方振皓缓缓侧脸,盯了今出川辉,铁青的脸色毫不客气透出杀机。他深吸了口气,又将目光转回白水脸上,“解毒剂呢?”

白水抬起手瑟瑟指向今出川辉,“在他……哪里。”

今出川辉脸色剧变,阴沉的吓人,忽然的,他又笑了,一边笑着一边伸手掏出那支针剂,像是邀功一般握在手中高举。

“不许动!”

他仿若未闻,目光掠过邵瑞泽苍白的脸,手上却快如闪电般的,将药剂狠狠摔在地下,顿时咣的一声,他又一脚踩上去,直直用力一碾。

军警大惊失色将他拉开,却已经晚了,玻璃药剂瓶摔得粉碎,透明的液体在地上缓缓淌开,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今出川辉仍旧一瞬不瞬望着他苍白的脸,连两把枪顶上左右太阳穴都毫不在意,他眼神中隐透出怨恨,笑容更是恶毒。

“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第五十七章

阳光斜照,卧室窗帘被微风吹动。

光晕微微浮动,更有暗香萦绕。窗帘随风摇摆着,一下下搅动着光晕,闪烁的金色斑点投影在粉白的墙壁上……窗外有着微风撩动树枝的声音,间或有轻微的沙沙声传来,在寂静的中午格外清晰。

方振皓推门而入,走到窗前将一扇窗户推开固定住,放入一些清凉的风,又折身走回床前,将他被子细心掖了掖。

手指触到他的面孔,手却不经意的一颤。

邵瑞泽已经昏睡了两天。

那日获救,日本人却当场摔毁了唯一的解毒剂。

回到邵公馆,马上请来一位精神科的德国医学专家,诊断结果却如同那个日本人说的一样,他被注射了失能性毒剂,药效已经发作,神经被麻痹的十分厉害,不知感觉没有意识,只是昏昏沉睡,唯有注射解毒剂,除此之外无药可解。

许珩带着人马不停蹄的搜寻药物,只差把全上海都翻个底朝天,他也去四处求人,教会医院、菲尔德先生、红十字会的总干事……最后还是曾受过恩惠的红十字会出手相助,一天之后才从别处送来一支解毒剂。

那神经科的医学专家却说,时间已经过去太久,这支药剂的效果不能保证,而被注射的又是日本新研制的药剂,解毒剂极有可能失效。注射之后唯一能期待的,就是病人自己的求生意志。

如果病人求生意志够强,再加上药效,四十八个小时之后就会缓缓苏醒;但如果出现万一的情况,那么一切努力就都白费。

他说的时候扬了扬眉,深蓝眼睛里透出德国人罕见的担忧。

回想那一刻,今出川辉被枪指住,却狠狠摔毁解毒剂,冷笑着说出“我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那是他生平最恐惧的时刻,恐惧到不能呼吸,每一吸气都觉刀刮似的痛。

垂眼看去,午后宁馨阳光亮映照在他侧脸,高直的额头与板削鼻尖像像是有层微汗。

而他的手露在被子外,五指微张,纹丝不动。

邵瑞泽就这样闭着眼,面色苍白,静静蜷在被子里,像没了活气。

刹那心底如有万针攒刺,方振皓手上一颤,坐在床沿,犹豫了许久,最终握住他的手,而后紧紧的窝在手心。他看着他,眼睛底下淡淡阴影,那是彻夜不眠所积的淤暗。

两日来,他不曾离开片刻,寸步不离守候在旁。

看着针头扎进他皮肤下清晰可见的血管,看他昏沉中含含糊糊的出声,睫毛微颤,眉头皱起,身体却一分也不能动弹……直到最后,那些轻微的动作统统消失,只余一起一伏的匀长平缓呼吸,指尖冰凉,睡得异常昏沉,任是怎样也没反应,似乎再不会睁眼。

四十八个小时,每一刻每一分都是折磨,危险随时会出现,呼吸声随时会消失,谁也说不清下一刻他会睁开眼睛,还是会永远沉睡。

等死,抑或等生,这便是此刻所受着的滋味。

方振皓移开目光,眼眸眸幽深无波,目光中浮起一层沉沉的痛楚。

从不信仰神佛,也不曾信仰基督,但当法租界内教堂钟声一声一声敲响,看暗色黄昏天幕下倦鸟归巢,他却不由自主两手交握,遥遥向着天主祈祷。

这样的时刻,谁都无法支撑,也许也只有神的力量,才可抚慰人心和乱世的寒烟,恩赐仁爱于众生。

上海军政两方已经动用全力封锁消息,害怕一旦传出,只怕牵动各方,引发新的动荡。

然而消息也仅能瞒得一时,政界耳目众多,知道真相只在迟早。

倘若那位远在西安的少帅能够得知,出面同南京交涉,借机令他回到西安,那便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但如果他就这样一睡不醒,那说什么都已徒劳,一切就再难以挽回。

他的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似乎想传递一丝安抚的力量给他,他的指尖还是一贯微微的凉,此刻却连掌心也带上凉意。

回旋心尖的一丝疼痛,猛然深陷,堪堪勒断了什么。

衍之。

他在心中默默地出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期待他能猛地张开眼睛。

期待他能像往常一样笑的漫不经心,然后将他拥抱在他的怀里,轻轻的吻他,在他耳边微笑出声,而后悄悄叫一声,媳妇儿。

是的,媳妇儿。

他每次听到这三个字,就会心神不宁,非要做些什么,借此掩盖脸红心跳。

但却从未像现在一样,如此期望听到这三个字。

方振皓眼底隐有红丝,显然是倦色难掩。目光却一刻不离他的脸庞,看他睫毛因为低沉呼吸微颤,仿佛只是普通的小憩,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

入目一片迷茫,他屏气静声,轻轻开口:“衍之。”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他平缓的呼吸,不曾因为有人呼唤而改变一丝一毫。

邵瑞泽依旧沉沉的睡着,呼吸轻缓,一起一伏。仿若行路很久很久的旅人,一旦得到休息的机会,疲倦就一下子乘虚而入,狂风骤雨瘀斑席卷全身,在瞬间占据了心身,瓦解掉坚强的意志,最终吞噬了坚韧的决心。

他在沉睡中蹙了蹙眉,并未醒转,只将柔软被子紧紧拥住。不知是否错觉,方振皓瞬间觉得,他唇角紧绷的一丝浅纹缓缓的,舒展开来,似乎带上隐不可见的笑意。

仿佛终于能够休息,不再去思虑一切凡尘琐事,终于得到安宁。

方振皓眼中透出死灰般寂然,午后暖暖的风吹到脸上,却吹得眼睛止不住的酸涩。

衍之,你还会醒么?

衍之,你还会睁开眼对我笑么?

衍之,你还会带着那种笑容,轻轻的叫出那三个字么?

我还没有对你说“对不起”。

我不曾去体谅你,更不曾站在你的角度上去看待问题。

我还想听你以前的故事,无论是在奉天还是西安,有许多关于你的事,我还没有机会知道。

诸般念头争先恐后的涌上心头,刺得发疼,方振皓狠狠咬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明知有可能要去面对最坏的后果,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

午后阳光白晃晃,灼得人睁不开眼,刺进眼睛里,仿佛要生生逼出苦涩的泪水。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眼里隐有水光潋滟,浮上一丝极力压抑的慌乱,又含着一点企盼万幸的希翼。

阳光照着邵瑞泽失去血色的脸、乌黑的鬓,与额上微微渗出的汗。

方振皓放开他的手,一言不发的站起。

走进盥洗室,他拿了毛巾浸了热水,提在手中一下下绞干,眼前被蒸起的水雾晕开一片朦胧。

衍之,你经常说,你一直命大。

我信任你,万般绝望境地也不可动摇这信任。

所以,我不会相信那所谓的万一,我会一直陪着你,等着你醒来。

不愿相信,也不能畏缩。

他单膝跪在床上,拿着毛巾,另一手撑在他的头边,微微俯下身,帮他擦试满头的汗。

擦干了脸上颈间的细汗,然后解开他衣扣,手探入胸口,指尖触上微凉肌肤,不由一顿。柔软毛巾擦拭过他的肌肤,抬手抚上他胸膛,感觉指尖下传来有力心跳,再舍不得将手移开。

只听邵瑞泽在睡梦中合糊地晤了声,眉头微微皱起。

方振皓手下的动作忽的一滞,猛地抬起眼,没有说话,目光里亮起微弱希冀。

然而随后邵瑞泽依旧沉默了,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睡着,以一种毫无防备的姿态,什么都不会反抗,好像沉浸还在梦中不曾醒来。

也许,更是不愿醒来。

方振皓缓缓放下手,目不转睛望着,身体不由自主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他的眼睛,再一次渐渐黯淡下去,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泽。

也许他以为自己是在新京,所以宁愿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也不愿意睁眼。

自己就曾想过,如果他被日本人逼迫不过,是否会真的以身许国。

会的……以他的刚毅风骨,必定是以鲜血扞卫尊严,以死亡证明清白!

热,六月的天气,蝉鸣声声,忽然变得异常烦闷。

一滴水珠慢慢滑到尖削下巴,也不知是汗是泪。

有什么湿润的东西突然充斥了眼眶,让他的目光也变得模糊。

有什么声音在脑中回荡,仿佛是尖锐的哭泣,一声声像是撕扯着人的神经。

温暖的湿意溅落在他颈项,一点,只那么一点。

他丢下毛巾,右手微微发颤,再也忍不住,手臂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轻轻抚上他的脸,将那滴水珠抚去。勾勒出他的脸部轮廓,然后沿着他的头发,颈,肩胛,手臂——仍然是那样,慢慢地,不甘心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

指尖触到他肌肤,温热湿润,他陡然出声,声音却低哑颤抖得不似他的语声。

“衍之。”

然而等了许久,仍没有回应,彼端是异乎寻常的良久沉默。

他看到他嘴唇微张,面容在金色阳光下却被映得苍白,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陷在绝望的泥沼里,静静等待沉没。

昏睡之中无法进食,只能吊着葡萄糖补充能量,嘴唇因为干裂而起了皮,看着颇为心酸。

心里突如其来的有什么一掠而过,他要走了,心底有个惶惧的声音在说,他要离去了,或许从此就再也见不着他的面容,再挽不住掌心片刻温软……他的笑、他的眉、他的眼……

手僵在半空,人也僵了。

“衍之。”许久之后,他慢慢俯身,目光凄惶看着他,“这里是上海,是你的家,我在这里,我不走。”

他说着,极力抑制着情绪,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颤抖,“所以,你快醒来,好吗?”

方振皓低下身,用另一只手拨弄着他搭在前额的头发,触摸过他的的嘴唇,鼻子,眼睑,柔软的睫毛划过他的掌心,而后手臂一伸,轻轻揽住他,俯身就将嘴唇印上他的额头,压下郑重一吻,辗转停留了许久。

只那么轻轻一吻,眼里再度一阵阵的酸涩。

回答他的依旧是无声的沉默。

邵瑞泽依旧无声无息,仿佛所有的生机似乎已从他身上被抽走,闭着眼睛没有知觉,任凭怎样都无动于衷。

方振皓还想点说什么,嗓子里却已哑了,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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