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起了的晚风里,带去了微微寒意,邵瑞泽牵起方振皓的手,拢在自己掌心。
“该回去了。”
不料刚刚开下塬,车子就熄火了,好几次也打不着火,邵瑞泽不解,索性下车在各处查看起来。
方振皓拿着他的大衣围巾站在旁边,看他捣鼓着,等了一会也不见好转,担心问道:“车坏了?”
“不……”邵瑞泽终于抬起眼,神情有些古怪。
方振皓忽然有不好的预感。
邵瑞泽尴尬一笑,“南光,我不得不告诉你,没汽油了……”
“啥?”方振皓好像没听懂,愣愣看他半晌:“没汽油?你邵副司令把车开出来都没加好油吗?”
“我随便捡了部车就出来了,都没问……”言外之意,这油本该是有人帮他加的,从来没管过,谁知道开车前要看看有
没油。
邵瑞泽搓了搓手,四下打量一番,小心翼翼对方振皓说:“嗯……南光,也许……我们得在这里……过夜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山头残光斜照,郊外的风带着料峭春寒,吹在人脸上刮得隐隐作疼。
塬上的碧草在晚风中摇曳,几只归鸦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嘶哑啼叫,太阳才刚刚落山,四野已经凉意袭人了。
方振皓弄清楚邵瑞泽不是在开玩笑之后,有些焦虑,他抬眼望了望周围荒凉的景致,不由得开始想,困在这里该如何脱
险呢?
夜晚的郊外无疑会很冷,也许还会有野兽出没,如果再遇上贼匪一类的人,才不管是不是什么副司令,什么省主席,说
不定知道了反而会变本加厉,两个人才不过两把枪,到时候恐怕就要遭殃了。就算能平平安安挨到天明,也要在着荒草
萋萋的荒郊野外结结实实的冻一个晚上,那绝对是够呛。
除非有其他车路过,或者是公馆里的人发现邵瑞泽不见了,出来找他。他就忙问他:“你出来,真的就没有人知道?许
副官呢?”
邵瑞泽围好围巾,慢悠悠说:“我身后天天有人跟着,都甩不开那些尾巴,还要主动报告吗?”
话说的理直气壮,方振皓心里暗叹,若是真的如此,这个指望也落空了,难不成真要在荒郊野外混一晚?而且就算公馆
里发现人不见了,西安这么大,谁能猜测出来人在这荒郊野地里?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星星在天边闪着熠熠的光。
邵瑞泽围着车走了两圈,在口袋掏了一会儿,掏出打火机炫耀般的对着方振皓晃晃,得意说:“放心吧,有这玩意,冻
不死人的。”
车附近找个了平坦的地儿,他将枯枝柴草拢做一团,不多时就熟练的生起一堆火。火烧的很旺,劈啪作响,红红火舌随
了风不住的跳跃。
方振皓伸手探了探,身体暖和起来,对了他促狭笑,“你什么都会做嘛。”
“我不比你呀,泥潭里打滚野地里睡觉,那都习惯了的。”邵瑞泽拨了拨火,笑说:“当年跟毛子闹到开火,天寒地冻
的去前线巡视,跟士兵一样睡在战壕里,眼一闭就过去了。”
“中东路事件?”
“是呀。”邵瑞泽搬了两块石头,烤了烤才叫他坐下,“中国人的地盘,他们的铁路横穿而过,少帅想收回路权,就和
老毛子开火打起来了。”
“最后‘黑瞎子岛’不是也改姓‘俄’,不姓‘中’了。”方振皓接上话,有意叹口气。邵瑞泽侧脸看他,自嘲的笑,
“谁让我们打败了呢,赔给人家了呗。”
他拿着一根枯枝拨了拨火,忽然叹道:“现在想来,我一直觉得那时候少帅毒瘾太重,是不是神思都不清了。当年下令
与苏军作战,多少人不赞同他非要豪气冲天的开打,用全国力量对付苏联,也未必能打胜,更别提我们一个地方政府了
。”
方振皓拢紧围巾,盯着眼前火苗,静静听着,侧颜被映上熊熊火光。
“跟着他快二十年,其实有时候我也在想,少帅可能是生错了年代,若是生在太平年代,他该是个有作为的好官。他就
任东三省保安司令的时候,做过很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兴工业、办学校、整吏治,发展商业,那时候谁都得承认东三省
是最富裕的地方。可能生不逢时吧,偏赶上连年战乱。从中东路,到九一八,再到西安兵变,狠劲上来他血气也不比谁
差,但总是不能深思熟虑。”邵瑞泽轻轻说,“大帅是个枭雄,但少帅绝对不是个乱世霸主或大将。”
“那你呢。”方振皓抬起眼看他,喃喃说:“衍之,我觉得你有句话说的对,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张被迫扯上了桅杆
的帆。”
“也许吧。”邵瑞泽的面容上堆出无奈的笑,说:“我打小就陪了少帅这个太子爷读书,古代皇帝家的太子从小到大,
总是有个大臣家的儿子陪着,文绉绉的叫做陪读。我就是少帅的陪读,他想做什么我就要陪着他去做。长成人了,先是
东北易帜、中东路事件、然后中原大战、直到进驻北平顺承王府,帮他操持陆海空军副总司令行营,辅助他节制冀、晋
、察、绥、辽、吉、黑、热八省军务,再到最后的‘九一八’,他不高兴了冲着我吼叫发脾气,我还要安抚让他冷静。
我也会有火,可是没处发,委屈什么的,都只能认了。不管我本人愿不愿意,都已经是改不了的。”
邵瑞泽笑着摇摇头,经过生离死别、磨难无奈,回忆如梦般的以前,只觉流年暗转,变换惊心,酸甜苦辣个中滋味,只
有他心里明白了。
不过好在自己身边有一个人能陪着,能静静听他说话,给他慰藉,他的悲伤落寞,他都懂,
他已经将他视作至宝,愿意用尽一生来守护。
信任、眷恋、温暖、还有爱,对此刻的他而言,都是很奢侈的感情。
他已经快失去一切了,这仅有的,他这个人,还有他所带来的温暖与眷恋,他不想也不能再失去。
方振皓抱着双臂,侧过脸一瞬不瞬看他,忽然说:“你不愿意走这条路,不愿意做桅杆上的大帆,就没有抗议过吗?”
“有啊。”邵瑞泽自嘲笑笑,“我对大帅哭着喊着说‘我没求谁生我养我,我不想做人中龙凤,不想出人头地,凭什么
就要走这条路,谁问过我愿意不愿意了?’你知道大帅当时怎么回答我的?”
看着目光探究的方振皓,邵瑞泽做了个扇耳光的手势。
方振皓顿时倒抽了口凉气,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
“大帅把我扇的晕头转向,拿了鞭子对我吼叫说,‘你小子放狗屁,这命和责任要不就认了,好好去做事情;要不就自
己给自己一颗枪子,免得害人害己!’”他静了静,望着通红的火堆,又说:“人就是贱呐,九一八狼狈退出关外,我
才算是彻底被那一耳光打醒了。吃饱穿暖之余,自然是有责任要承担。世家子弟,手握兵权,不单是为了享受荣华富贵
和吃喝玩乐。我肩膀上有逃脱不掉的责任,生来属于自己,这份责任会比常人更重,还会被常人无法体谅。”
方振皓没有说话,目光不禁去望了一眼一脸茫然的邵瑞泽,见他满目茫然,加上刚才听到的言语中那份对命运安排的无
奈,恐怕是到又遇到什么难办甚至于左右为难的事情,才有所感触才说出这么一番话。
说得平淡,神色不是不落寞,转眼间死的死了,离开的离开了,就剩他一个,还要精打细算保全这支军队,方振皓不忍
再听他提起前事,转念想来也为他觉得酸楚无奈。
忽然的,邵瑞泽掏出一直带在身上的勃朗宁,在手上转弄把玩着,忽然把枪指向自己的脑袋,比划一下笑道:“这枪不
错吧?只要对准了太阳穴,一枪下去,无声无息,立刻就解决问题。哪怕有万千烦恼丝,马上就能尽烟消云散。”
方振皓大惊失色,连忙劈手夺过手枪攥在自己手心,瞪眼叫他不要胡来。
彼此都静默了,他眼中有无奈亦有感伤,良久不语,终究低叹一声,“衍之,阴错阳差把你推到风口浪尖,让你去主宰
一支军队甚至于十几万人的走向,这真让你为难。以前还有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但你也说了,这是你的责
任,就只有继续坚持下去,继续做大船上的风帆。考虑一切,自然会感到困惑,感到压力,感到辛苦,恐怕也是这个乱
世所给你特殊的‘责任’。难过在这个时代,没有用!”
缄默片刻,邵瑞泽微笑,覆上他手背,搓着他冻得僵硬的一双手。
他笑了笑,眼里不知是认真还是调侃,“就算我一无所有,所幸还能有你。”
方振皓听着觉得不对,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握住,对上他眼睛,身体忽然放松下来,笑道:“别胡说,什么样的风浪,你
都能闯过去的。我可还等着你兑现你的诺言,等战争打完了,日本人滚蛋了,两个人一起去欧洲,去美国呢。”
邵瑞泽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很用力的点头。
他忽然站起来,走到车前双手一撑跳上车顶坐了,又冲着方振皓招招手,喊他一块上来,“南光,快来,很少在半夜看
星星了。”
方振皓蹬了车头,被他一拽,拽了上去,拢紧大衣并肩坐在他身侧。
古人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种闲心,怕也只有现在身处荒原,什么事情都不能做,才能出现。
第一次尝试着潇洒的坐在车顶上,那感觉果然不错,暮风拂面,四野乌鸦的哀鸣入耳,视野也异常开阔,眼前是暗色无
垠的荒原,而一抬头,就能看到浩瀚无边的星空。
方振皓忽然起了一股促狭的心思,用胳膊肘戳戳他,故作正经的问:“邵副司令,现在特务们是不是也在慌了寻你呢?
”
邵瑞泽想一想觉得也对,不说却不代表他不知道,特务们盯不到他的行踪,也是没法向上头交代。
他笑说:“上海的时候呀,我在百乐门找乐子,特务们隔了一个桌子一晚上都盯着,我真是替他们不平。那种地方,不
能喝酒不能寻欢,一晚上干坐着盯梢,也难为他们了。”
方振皓伸手敲了他的头笑骂:“在那种地方厮混,你反倒觉得得意?若是替他们不平,你乖乖呆家里,也省得别人看到
美人美酒心痒痒。”
“后来有你,我不就是乖乖呆家里了吗?”
邵瑞泽说着伸臂揽住他的腰,在他耳际轻轻一吻,“有了媳妇,自然就要顾家。”
“少来,你身上的香水味,只多不少!”方振皓回他一个白眼。
两个人笑闹了一阵,深夜里风声呼啸,四下里夜鸟蛰枝,草虫伏藏,偶有荒草瑟瑟抖动,旷野一片寥廓。
头顶上是璀璨的星河,又粗又亮的一道横贯夜幕,两个人肩靠着肩,坐在一起,看着远处星星点点,还有那银河。彼此
不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坐着,在荒野夜色,静静望了这些中似乎触手可及的密密麻麻星斗,发着呆。
漫天是寂静的星星,似乎是在看着他们笑。
篝火燃的劈啪作响,时间流逝中,月亮渐渐的爬上山巅,凄清的月色映着繁星万点。
寒风凉丝丝掠过脸颊,地上落叶被吹得簌簌四散。
“冷不冷?”邵瑞泽忽然问。
方振皓摇摇头,看着月亮挂在天空,漫天星斗衬托得格外明亮,一下侧身靠在他肩上。
邵瑞泽用手贴了贴他冰凉脸颊,竖起他大衣领子又拢好围巾,呵了呵热气说:“觉得冷,就去车里坐会儿,别冻出病来
。”
仍旧摇摇头,方振皓忽然侧过脸,目不转睛看他半晌,攥了他的手在掌心,轻声说:“我想听你以前的故事。”
闻言邵瑞泽觉得有些意外,笑了笑说:“打仗死人的,有什么好听。”
不料方振皓却仍旧坚持,“反正也无处可去,就只能在车上等了明早,也许会有人路过,现在倒不如谈天说地来打发时
间。”
邵瑞泽无可反驳,也只好沉思着想了想,说:“好吧。”
“我还在讲武堂念书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去山海关。山海关,天下第一雄关,真是激动地不行。白天野地里操练,累死
累活,晚上大家一起坐在废弃的烽火台上,一边听教官讲故事,一天看星星。那时候年轻得很,十六岁,激动地半夜也
睡不着。郭松龄教官心情也很好,就在天幕下,给我们讲历朝历代英雄的故事。卫青、霍去病、郭子仪、杨家将、岳武
穆、文天祥、史可法……”他仰头笑着说,“年轻,十五六岁的样子,被他鼓动的都想做英雄,做出惊天动地的一番事
业。”
“现在,还想做英雄吗?”
“不想了,只要能把手头的事情做好,我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星稀月白,夜岚沉沉似水,方振皓靠在他肩上,听他慢慢的说以前的事情,一件件,一桩桩,滔滔不绝的讲着。
“被关东军司令本庄繁陪着,随了少帅出访日本,在东京参观秋操。没想到,日本那些家伙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将他
认成了日本皇太子,对,就是现在这个裕仁天皇,访问阅兵时,军乐队还演奏了迎接皇室才用地《君之代》曲子。我们
两个要忍笑,偏偏还要面瘫着看秋操,本庄那孙子脸一下就绿了,我们俩忍笑忍得脸上肌肉都抽。”
插科打诨说得两个人都笑得不停,除却那些国外见闻,却也听出,军旅生活其实也很是枯燥单调,不外乎就是北平、奉
天、南京的几点一线,骂不完的娘,操练不完的新兵,处理不完的公文,还有政府那些装模作样的会议,至于人呢,也
就是他口中的张家父子,身边的同僚下属,讲到后来些的时候,早些时候一直在提的郭教官也不见了。
方振皓忽然打断邵瑞泽讲自己被授陆军少将的事情,直起身问他,“郭教官是元老,为什么他现在却不在军里了?是很
早就离开东北军了吗?”
邵瑞泽看着前方,咳了一声,缓缓说:“他很早就死了,大概在我二十岁的时候,我与少帅刚赴秦皇岛收编完渤海舰队
,他在滦州就发表反奉通电,起兵叛乱了。”
震惊到极处,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方振皓睁大眼睛,有些发愣听他说——
“我经常同你谈笑说我是土匪出身,这话一点也不假。东北军上了年纪同我爹那一辈的将官,多半是跟着大帅土匪起家
的生死兄弟。后来从匪变成了兵,他们就一个个当了正儿八经的军长师长。但做什么,总是带着一股土匪吊儿郎当的恶
习,赌钱、抽大烟、玩女人、不把规矩放在眼里……那都是轻的。第一次直奉战争我还小,只是知道他们被全副新军操
典的直军打得大败。也是,土匪么,能指望有多少战斗力,干什么都只凭一股蛮横劲,打得好就嗷嗷叫,打不好就抱着
屁股跑,完全没有军队章法。”
“郭松龄先生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正规军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非常厌恶打内战,在奉军内一直提倡改革军队,改
善军纪。年轻人喜欢他,但是老人们不喜欢他,总觉得他端着花架子,书生气十足。大帅后来也慢慢疏远了他,郭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