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根基又浅,比不得您几位经过大风大浪,见惯世事险恶。衍之也不想要什么虚名,也不要什么代理统帅,所求的,不
过是能够保全这点本钱。衍之……”
他哽咽里带着笑,低低地说着,伏下身用手撑了地,“但凡这家败,必定是从内乱开始,内乱才给外人有机可乘,说到
底我们做军人的都明白。衍之恳求诸位前辈,恳求诸位叔叔伯伯以大局为重,上下团结一致,保全军队,凝聚军心,期
待重振军威!”
说到最后一句,竟自哽咽不能自持。
这话戳中在座诸人伤心事,令人动容,唯有黯然叹息。
他抬头注视着董英斌,含笑说:“董叔叔,在座的诸位叔伯里,数您老德高望重,谁人见了不礼让三分。若您愿意,衍
之二话不说,这代理统帅的位子立刻让给您,衍之绝不贪恋!我拿项上人头担保,衍之连同那些亲信部下,也绝对追随
您左右,指哪里打哪里,誓死从命,不敢有怨言,也绝不抱二心!”
屋子里一时死寂无声。
董英斌目光微变,沉默了片刻,伸手想将他扶起来,心酸叹道:“你这孩子,好端端说什么胡话。”
邵瑞泽却不肯起来,非要他答应才可以。
“胡闹!”董英斌怒喝一声,一把将他拽起来。邵瑞泽苦笑着摇头,声音哽咽地道:“衍之太年轻了,不够格。不想也
不能看着东北军被我毁掉。”
话音未落,一记耳光就扇上来,火辣辣的疼。
董英斌指了他的鼻子,哆嗦着连连骂了几声“畜牲”,吼道:“我与你爹都是生死的兄弟,当年跟着大帅钻山沟淌大河
,活了五十,你什么时候这样的软蛋熊包!你他妈的给老子有点胆色!”
董英斌推开旁人的劝阻,“啪”的又一记响亮的耳光,怒斥道:“看看你的熊样,屁大点事,就哭死哭活!还想甩手不
干?!你他妈的还能面对什么人,我要是你就一头撞死罢了。你这混小子以为我们真就老糊涂了、是非不分?一点屁大
的事情就要分家?放狗屁!他刘多基反了,六十七军扬言报复,老子可还活着!老子在!哪个不长眼的敢作乱?”
心中一震,邵瑞泽仰头看了天花板,强忍了泪。
“好大的人了,怎么动不动的流马尿,跟个娘们似的。这要是大帅还在,早就上靴子踹得你连哭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混账!逆子!”惨痛的声音在骂,“想甩手不干、一走了之吗?你别做百日梦了!老帅付出的心血情感,你就这么回
报的?!从现在开始,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要上台,只管放开手大胆,我们这把老骨头可要好好看着你!什么大风
大浪,就算天塌下来,还有我们哥们几个给你顶着,在台边给你把着场子。但丑话说在前头!你不干出个人样来!老叔
背了人可拧你耳朵,大耳掴子抡你,打死都不亏!”
“老董,老董,使不得,使不得,这打伤了怎么去见人啊。”曾师长忙上前劝阻,面带悲色对邵瑞泽说:“出了这么多
事情,又是死人又是内讧,我们几个也是急火攻心,你小子就不要再说尥蹶子的话了,老老实实干你的事情。我们是你
的长辈呀,怎么能跟你为难呢?一家人,还分哪门子的家,天塌不下来,就算塌下来,还有我们给你顶着!”
邵瑞泽捂着脸,眼睛里漾着泪光,一言不发点头。
“胡闹,快跟你董叔叔赔罪。”另一位老军长忍不住叹道。
邵瑞泽小心翼翼的赔了罪,董英斌长叹一声,双手用力按住他肩膀,“老叔我知道,你去送老王最后一程,张文清那几
个给你难堪。没事,那是气话,你嫂子也劝他们了。哪个不长眼的要投降,就让他们全部滚蛋,大多数人还是站在你这
边的,老叔们给你撑腰!不怕!”
嗯了一声,邵瑞泽用力点头,脸上被扇出来的红色还隐隐可见。
送走了人,瞧见汽车开远了,邵瑞泽摸着脸赶呲牙叫道:“小许,快去给我弄个凉毛巾。”
冷冰冰的毛巾敷在脸上,邵瑞泽坐在沙发上吐了口气,不停的揉着额头。许珩在半是水半是冰块的脸盆里给他洗涮着另
一块,老刘心疼说:“小爷,你怎么就专说那挨打的话呢。”
邵瑞泽换了一块毛巾,敷在另一半脸颊上,笑的无奈,“俗话说,哀兵必胜,只是没想到会打的这么重。”
说罢他微挑起眼睑,又笑:“不过也好,说明两件事。第一,他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宝刀未老,该是幸事;第二,他还
是有是非观念,不会容忍分裂的举动,否则他为何要动气打我?”
许珩擦了擦手,翻开旁边的文件簿,笑了笑说:“您还是快点把脸上的肿都敷下去吧,下午还有那群年轻的团长旅长们
来,虽说是您的亲信,可照样得应付。”
邵瑞泽手拿了毛巾敷在脸上,困倦的干脆闭了眼平躺,冲着老刘说:“给我拿床被子,我在这里眯一会。”
不多时,会客厅里就响起了鼾声。
方振皓睡起来已经是过了中午了,老刘一边服侍他吃饭一边说小爷打睡起来就拉了那帮团长旅长们去视察新军营地,说
是训话视察两不误。喝下最后一口汤,他擦了擦嘴,又听老刘埋怨说不知道照顾自己身体,午饭都没好好吃就跑去视察
,最后还断定晚上又要不回来。
“这都三十的人了,疯疯癫癫也不像话,更没人来管管。”老刘唉声叹气。
然后他又讲起了以前在新兵训练营看过的情况,绘声绘色的,方振皓知道老刘这是想带点吃的过去,于是撺掇着他去新
军训练营,也不好拂了他老人家的面子,于是顺水推舟应承了,老刘赶忙乐哈哈的跑去准备车子。
在车上方振皓对着车窗外看了许久,倒也没看到有什么人盯着,他放下心来,也许他们这种人,特务还不屑盯梢吧。
新军训练营在城外不远,半路的时候,不知道怎么飘起雨夹雪来。
城外景致荒凉,光秃秃的笔直树干飞快掠过,淅沥的小雨夹着小雪,在车窗上打出道道水渍。
老刘与军营士兵相熟,畅通无阻入了营地,下车的时候方振皓感觉到刮着刺骨的料峭寒风,直冻得人骨头僵冷。他随着
老刘匆忙的进了邵瑞泽的办公室,正揉了冰冷的手烤火,一抬头,却被窗外操场上的一幕弄得愣住了。
寒风雨雪里,一队对军装整肃的士兵正在操场上喊着口号跑步,士兵们绕了操场出操,“一、二、一;一、二、一”,
冒着雨雪,整齐的步伐发出齐刷刷的震撼的声音,气势十分的逼人。
“怎么下雪还跑步?”老刘嘀咕,“通常这种恶劣的天气,都不出操的。”
方振皓站在窗边看,忽然听他惊叫了声:“带队的,怎么……怎么是,是小爷!”
他连忙看过去,带领大家出操的的教官被雨雪挡住视线,看不太清楚,那挺拔的身影和标准的军人姿态,不是那人,还
能有谁?
一身湿淋淋的军装,带着冰冷的雨雪紧贴在身上,但依然那么仪容整肃,没有一丝的狼狈痕迹。
出操结束了,士兵们整整齐齐站着,淅沥沥的的雨雪下的越发大,“立正!稍息!”邵瑞泽脸上淌着雨水,还是威风八
面的喊着口令,他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靴子踏在坚硬的地面上,逐一走过,看着那些年轻的脸。
“我告诉你们!这是军营,就是要吃苦!吃不了苦就马上滚蛋!不要浪费军饷!”他在众人面前站定,双手后背,声音
洪亮的吼:“想混日子的!只想要军饷的!觉得当兵威风的!”趁早断了念头!当我的兵,除了吃苦!还是吃苦!”
“军纪,要没有任何籍口的服从。不管什么原因,你们不认真操练,已经违反了纪律。任何人犯了军纪都要受到惩罚,
无一例外!”
说着他揪出来原本的教官,上前踹了他一脚,军靴踢在小腿肚上生疼,那教官身体一斜,险些扑倒在泥泞里。
“让你带兵,你就带的这么个熊样?要是我不过来,你是不是还打算这么糊弄下去?我跟你讲,这些本不该我操心的!
现在外头传了一点谣言,就开始消极怠工?你他妈真是狗胆包天!”他一记耳光挥上去,啪的一声,随即转头又对了那
些新兵吼:“都竖起耳朵听好了!有人说,我们东北军要散了,要分家了,现在我告诉你们!那都是些狗屁!”
整个操场上冷寂如铁,所有的人都在一动不动的淋着雨雪,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嘶吼。
“东北军过去没有散!现在不会散!将来更不会散!我,你,每个人,要做的很简单!那就是!”他对着他们大吼,“
我们要打回东北去!去跟小日本拼命!夺回原本属于我们的土地!知不知道!”
“知道!”
“声音太小了!我听不到!”
“知道——知道!”
呼喊声齐刷刷的,“我们要打回东北去!我们跟日本鬼子拼了!”
远远望去,那人侧脸望之有如铁铸。
屋内两人一瞬愣住了,久久不能言语。
门帘被掀开,许珩走了进来,有一瞬的惊奇,“咦,你们怎么来了。”
他身上军服已经被打湿了,嘴唇早已冻得青白,想必冷得不轻。
听了来意,许珩狠狠一抹脸上的水,“多谢老刘叔的好意,不过,等一下我们马上要去绥靖公署,潼关那边来人了,是
那姓顾的手下,说是要找副司令和杨将军会晤。”
“什么?中央的?”方振皓听着不禁担忧。
许珩点了点头,胡乱收拾起桌上文件,又拿出一套干净的军服,“你们赶快回去,没有事情不要随意出官邸,眼下中央
想要插手,千万要注意。”
话音刚落,门帘又被掀开,邵瑞泽揉着冻得发红的鼻尖走进来,“小许,快,换衣服,去绥……”
话音顿住,他立在门口,愕然看见了方振皓。
刹那间有意外神色自他眼底掠过,随即将脸色一沉,厉声斥道,“你来做什么?”
“来给你送吃的。”
心里有暖意漾开,邵瑞泽却依旧沉着脸,一边换上干净整洁的军服,一边咬着东西,还口齿不清的嘟囔叫他回去。老刘
和许珩被赶出去发动汽车,邵瑞泽咽下最后一口食物,又喝了几口热水,看着他给自己扣好风纪扣,抚平军服,低了头
在他鼻尖上一吻,轻声说:“快回去,官邸里安全。”
方振皓抬起头,吻吻他脸颊,“嗯,你也要注意。”
邵瑞泽伸手将他抱了抱,贴在耳边说,“对了,吴定威的事情要赶紧催一下。我估计,潼关这事情,搞不好最后还要跟
中央扯皮。”
“好。”
回官邸的路上,方振皓一直沉默。
前面开车的老刘刚想右拐,却听方振皓说:“老刘叔,麻烦先去一下国立西北大学,我找个人。”
方振皓看着车窗上的道道水渍,看着景物不断地向后飞驰,心里不住的发沉。
罗钊一直在做接学生的工作,不管他本人有没有见过吴定威,还有其他的同事,总能查到蛛丝马迹。
等局势略微平静了,他也该去找个事情做做,在大学里当个医科助教,这工作还是能胜任,也不至于生疏的丢了本业。
正想着,车已经停下了。
他拢紧围巾下车,按照罗钊上次说的地址,快步走进教学楼,在谈笑的学生们之间穿行,费了一番波折找到那间办公室
。
罗钊有些吃惊,随即很热情的请他坐下,顺手倒了杯热水。
听完了他的来意,罗钊沉吟了一会,起身去合上门,返身回来坐下,面色带了一点严肃。
“组织上已经找到了这个人,只是不太好通知你。说起来我也认识他,他现在正在一家报社做记者,顺便在大学里进修
。不过,他已经改了名字,我同他谈这件事情的时候,他表示自己已经与那个家没联系了,脾气很倔强,不太好沟通。
”
“没有关系。”方振皓的心略略放下了些,笑了笑说:“我来同他谈谈。”
罗钊点点头,“那好,我来安排。三天以后,可以吗。”
“不,我要尽快见到他,要快!”方振皓皱起眉,很坚决的摇头。
第一百一十四章
面前的人身披大衣,领子和长围巾将面容遮了一半,仍可见脸上漆黑眉色和一双极大极黑的眼睛,身量很是清瘦。
他脱下大衣搭上椅背,坐在方振皓对面,一言不发看着他,睫毛浓密,目光却显出十足的戒备。
方振皓双手拢着杯子暖手,目光平静的看过去。
面前的年轻人,嘴唇与鼻梁的凌厉线条像极了吴老先生,下颔却有着他母亲的娟秀。
方振皓轻轻抿起嘴,带上一点隐约的笑意。
错不了。
两天之后,他终于等到了这位吴公子愿意同他见面。时近清晨九点,报馆附近的咖啡馆里人不多,落座着都是三三两两
的闲人,轻柔的音乐慢慢的飘散,看起来像是一个很美好的早上。可惜,这位吴公子身上却带着一股显而易见的阴郁,
仿佛是一只时刻戒备的小兽。
他轻咳一声,打破沉默,“吴先生。”
对面的人尴尬地顿了一下,说:“抱歉,我叫余立民,先生可以叫我小余。”
方振皓皱起眉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轻松地笑笑,拿出精心包好一包东西放到桌上,推到他面前。这还是离开南京前
吴夫人给儿子的,不顾丈夫劝阻要他们带上,看着他略显诧异的眼神,方振皓笑笑说:“这是你父母托我转交的,请收
下。”
他脸色略僵,缄默片刻,仍是不动声色的冷淡,“抱歉,请收回去。”
方振皓愣了愣,真的有些意外。
“父亲?您不说,我几乎忘了我还有个父亲。”他缓缓说,语声冷漠,不掩讥讽,嘴边泛起一丝自嘲笑意。
说着拿起大衣,就要起身走开。方振皓蓦然变了脸色,右手握紧,随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那么,你总还记得,自
己有个母亲吧?”
他这一问,似突如其来的冰雪灌顶,令他怔怔僵在那里。
那人拿着大衣的手僵在半空,无力垂下,似乎有一瞬的迟疑。
方振皓叹口气,面对吴定威的执拗,显出温软态度,轻声道,“那么,请听我说完,再走不迟。”
“你想说什么我替你说,无非是现在还恨着你的父亲,不愿意承认你是他的儿子,恨不得远远离开那个被你称之为封建
的家庭?”方振皓看着他,目光里有一丝复杂的无奈,“你远赴西北,改名换姓,隐瞒自己的家世出身,害怕他们找来
,害怕强迫着你回去,打碎你所追求的的理想。”
方振皓叹气,“对不对?”
吴定威抿紧双唇,苍白了脸,缄默不语。
他忽然抬起头,质问一般的开口,咄咄逼人,“是他叫你来的么?!”
方振皓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晌,苦笑道:“我是见过你的父亲,却不是他叫我来寻你,他是何等人,而我不过一个普通
人,没有这个本事能让吴老先生开口。只是,我想,你需要知道,你的父母双亲,无时无刻不在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