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想我爹,呜呜呜呜……我想我爹……”
育然一脸的凄然,泪水纵横。一句话惹得方振皓心头一阵凄酸,抱住孩子,轻轻的抚拍着他的脊背,哄慰着,听他含混
不清的哭诉。
“我想回家……呜呜呜呜,我想回我在奉天的家,才……不想去……什么美国,我娘说美国好……我才不想去……我想
我家的小花狗……还有给我……我做蛋羹吃的华奶奶……为什么不能……回家呀……”
几声急促的哭声,忽停忽促,急时似是悲痛难忍,停时似乎是被人堵住嘴一般。
听着孩童稚嫩的声音在抽抽噎噎的哭诉,方振皓神色黯然,却也不阻止,毕竟说到了伤心事,怕也是不吐不快,这么小
的孩子,就要遇到这么多突如其来的事情,说起来,一个成人未必都能接受。
再说不出一句话,孩子低声的啜泣,头扎在方振皓的肩头,渐渐的哭声越来越大,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方振皓小心翼翼擦去了他的眼泪,叫他抬起头来。
不停用小臂去擦拭泪水,但那泪水却是不争气的划落,育然眼眸惨淡,眼帘微红,沉垂了头。
小模样楚楚可怜,令方振皓气也不是怜也不是,无奈的笑了句:“快收了眼泪,你是男孩子,能不能有点血性!哭得什
么?”
一句话,育然更是委屈,强忍眼泪却难免更是抽抽噎噎。
育然揉揉眼,望着方振皓,倔强的仰起脸,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长吸了两口气,鼻涕眼泪却已经止不住的流出来。
方振皓无奈,掏出手绢帮他上上下下擦了一番,才恢复那个漂亮的小模样。
“为什么不要去美国?”他问。
育然倔强说:“那里不是我的家。”
方振皓深深叹气,用纤长的手指抚弄他的面颊,哄劝说:“在美国可以学很多很多新的东西,你和你姐姐还小,你娘是
为了你们的将来着想,你自己说说,兵荒马乱就不用读书上课搞学问?”
育然不服气的撅嘴,方振皓抚摸着他的头,随后双手握住他手臂,看着他的眼睛。
“育然,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个男人了。”
方振皓抬眸直视孩子的眼睛,目光深深,迟疑片刻,缓慢而郑重地说:“你的父亲不在,现在你就是家里的男子汉,不
可以害怕,也不可以任性,你要学着去保护你的母亲,保护你的姐姐。你就是家里唯一的男人,这家,现在就交给你了
。”
育然眼中闪熠着泪花,咬唇半晌,挤出细弱语声,“好!”
上飞机的时候,育然缩在大衣里,在舱门使劲的给方振皓挥手,“方叔叔再见。”
“再见!”方振皓温和的笑,对着他挥手告别。
白云飘飘的蓝天上,飞机轰鸣着飞远,不一会变成圆点消失在了天际。
“喂,我很好奇呀,你是怎么哄那个小子的?”邵瑞泽用肘尖戳戳方振皓,很是好奇的问。
方振皓回过去一个白眼,耸耸肩,回答的很是简单,“我在儿科里当过实习医生,乖巧的女孩子也好,顽劣的男孩子也
罢,多么能闹腾的小恶魔,我照样哄得得心应手。”
邵瑞泽将信将疑的“哦?”一了声,然后一言不发的走着,垂下眼睛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方振皓只当他想着军务,于是也不去打搅,忽然听他说:“我突然想,南光啊,你的这个本事,怕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
怔了一会儿,方振皓才蓦地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反而悠悠笑问说:“是吗?我倒觉得不至于。”
邵瑞泽抱着臂,忽然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暧昧开口,“要不要……我们去收养个孩子,嗯?”
方振皓打量他几眼,不由得嗤之以鼻,摆摆手回绝,“就你这副模样?我看算了,小孩子天真无邪,跟块美玉一样,你
少去害人。”
“有你这么说人的吗?我这副模样?我的模样怎么了?”邵瑞泽不服气反驳,刨根问底,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
他说着看过去,看到他站在站在阳光的中央,很瘦很高的个子,白皙的皮肤被冬天金色的阳光映的……有一种很剔透玲
珑的质感。
邵瑞泽愣了一瞬,伸手就想去牵住他。
方振皓眉毛微微一挑,手一挥,将他的手拍掉。
“这里是机场。”他笑了一笑,轻轻说。
“这也是我的地盘。”邵瑞泽也同样轻声回了一句,
方振皓却懒得回答他,哼笑了一声,加快脚步坐上车。
回官邸路过省厅的时候,看到省厅大门外围满了请愿抗议的学生和市民,条幅标语如海洋一般浮现。几个书生模样的人
正在市警的护卫下苦口婆心的劝着什么,拿着大喇叭喊着要学生们回去,学生们却丝毫不理会,那黑压压如潮的示威人
群,有男有女,挥舞着抗议标语,狂热呼喊着被捕学生的名字,还有那激昂的口号。
“抗议政府拘捕爱国学生!”
标语挥舞起来,传单漫天飞舞,呼喊声一遍高过一遍,震得人耳中发蒙。
不经意一瞥,方振皓看见队伍里有人高举几块牌子,上面画着扭曲夸张的人头像,寥寥几笔竟也画得传神,分别影射了
西安城内不肯出声的几位头面人物。
汽车艰难的在人群里穿行着,简直比走路还慢,好不容易才脱出人群,司机一踩油门加速朝前驶去。
坐在前面副驾驶座的周副官回过头来,问副司令去哪里。
最近是很少见到许珩了,方振皓心生疑惑,不由得问邵瑞泽,许副官去了哪里。
邵瑞泽神秘一笑,“他自然有他的事情去做。”
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方振皓瞥他一眼,“我说,你可别叫许副官带入做出查抄监狱的行径来,就算我想要你救人,也不
是这样的救法。”
邵瑞泽笑笑,不置可否。
时间消消磨磨,转眼就是天黑,又是一天过去了,城里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不知道,身在监狱的学生们,还要熬上多久才能放出来。
中共那边又有人过来,连学校的校长都来求情,邵瑞泽却不松口,淡淡扔下一句:“他们来投奔你们,就是你们的责任
。再不成,叫他们的娘老子去管,我可没闲心去趟这股浑水。”
方振皓听到的时候不禁有些生气,眼看是年关了,难不成,要让学生们在大牢里过年?
报纸上骂的越来越凶,言辞越来越锋利,尖锐的矛头一时都指向抓人的特务与不愿意救人的党国大员。
为这事两个人照例又拌了几次嘴,不管方振皓怎么样帮着说话,邵瑞泽就是不愿意。
方振皓试图去理解他的苦衷,竭力平静下心情劝说:“不是叫你带人去闯监狱,好歹去试试。特务们说是学生受人指使
破坏合作,也许是有什么误会,你既然与那最大的特务头子都很相熟……总要试试才能说行和不行呀!”
邵瑞泽摆摆手,“我跟你说过,天下的事情未必尽如人意,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能用最理想的方式来解决问题。我
们不是神仙,局面也不会一成不变。能做的,只是选个自己力所能及的办法,尽可能妥当的处理问题。”
强词夺理!方振皓根本不想去听,愤然打断他的话,高声喝问:“我知道你的难处,我也心疼你,可你也需要想想,学
生们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放弃大好的前程,来西北来讨这份艰辛,追求理想和信念,他们是国家未来的栋梁,可是国
家又回报给他们什么!”
愤怒在脑中盘旋,他冲口而出,“那个孩子还是你的老乡,不远万里来做抗日宣传,还要去东北前线,马革裹尸也在所
不惜。他孤身一人,尚且有这份勇气要去前线杀敌。你呢!十多万士兵的领袖,你怎么做了?就算当年九一八是中央要
你们不抵抗,可现在,你甚至不敢对一个学生伸出援手,你他妈的真叫人失望!”
方振皓说得很是激动,双目微眯,凌厉的目光充满了不屑,“十万人的长官,你也就剩点威风跟他们来抖,你还是男人
吗!”
见方振皓目光喷火,邵瑞泽咧咧嘴,笑了说:“年少恃才,血气未定,几句纸上谈兵就以为能指点江山了。依我看,特
务们抓了学生,未必不是好事,让那些小子们吃点皮肉苦头,出点血才知道什么叫疼。出来也也好学着长大,不要再天
真的以为世界都是围了他们在转。”
“那个叫夏正的小子,给他的罪名是‘攻击领袖,用心险恶’,你也别觉得不对,唱什么不好偏偏唱《野猪林》。什么
‘空怀雪刃未除奸’,还有‘除尽奸贼庙堂宽’,他‘空怀血刃未除奸’是除谁?日本人?特务?还是令有所指?‘除
尽奸贼庙堂宽’……谁是奸贼?林冲又是怎么被逼上梁山?”他眼睛里是冷冷的光,“你觉得不过是一句唱词,可其他
人会怎么去想?老话说祸从口出,学生就是学生,真是天真的可以。要我说,他被判了这个罪名可是一点都不冤,行事
不周,口不择言,被人抓了把柄,就要有准备承担的觉悟!”
方振皓简直不敢相信这种话是他说出来的,这样无端的怀疑,跟那清朝的文字狱有什么两样?!白皙脸颊因愤怒而涨红
,强自抿唇平息情绪。他眯起眼睛看他,目光却是越来越冷冽。
邵瑞泽啜一口茶,同样静静看他,再不开口。
“特务们混蛋,你更混蛋!”方振皓愤怒指着面前的人,开口喝道,怒视他片刻,愤然转身摔门而去。
放下茶杯,邵瑞泽并不为所动,翘起腿拿过一份军报,开始慢慢的读。
周副官小心翼翼进来,放下几份电报,又凑副司令耳边开口说:“副司令,特务们一股脑把西安的报社全部查抄了,据
我们的人回报,写文章骂您的那两个记者也被抓了。”
邵瑞泽点头并不说话,周副官似乎看到,那嘴角边,似乎带上一丝浅浅的笑意。
第一百一十七章
踏进了这个黑暗的囚室,一颗心就彻彻底底沉到底,再也浮不起来。
铜盆里的炭火烧的红通通,不时有火星溅出,然后噼啪一声爆开火花,耀花了他的眼。
被抓进来时,眼前是面目模糊又狰狞的人,全数把皮鞭、枪托、还有铁硬拳头招呼在他们身上,生疼生疼。
然后是皮鞭浸了盐水,带着劲风抽下来,一到身上就是皮开肉绽痛彻心肺,直疼浑身痉挛,耳边的惨叫声更是此起彼伏
。
“知道做人要老实了吧?和政府作对,有什么好果子!”
“不过是支笔杆子,真以为自己能耐到哪里去!”
“邵副司令不跟你们计较!可别以为老子们是好欺负的!一帮蠢货!”
在刑架上被捆的死死地,半分也挣脱不得,耳边只有接连不断的辱骂声和皮鞭带起的一阵阵的风声,身体上是剧烈的痛
,疼的浑身都在抽搐。喧嚣的人等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但他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浑身直打哆嗦,那风掠过脸上的感觉
,那火星灼热的温度,还有打手们那浓郁的汗的恶心味道,刑室里那令人作呕的味道……全部混在一起,不依不饶地纠
缠着他。
咬紧牙关忍住剧痛,疼痛将思绪全部抽空,耳边只有皮鞭“倏倏”的声音和打手们大声的笑骂,每一下辣辣的阵痛后,
就觉得一条肉被生生的撕扯开一般。
这辈子都没有这样疼痛过,哪怕是父亲手中那把象征着家长权威的宽厚油亮的戒尺,也没有这样的生不如死。
但是这疼痛,简直就像在脑海里打上了印契,一辈子也抹不去,吴定威意识模糊的想。
但他不会屈服,绝对不会向这些为虎作伥的恶势力屈服。
一盆凉水扑头盖脸的浇过来,霎时连喘气都困难,他仰起头费力的呼吸,冰冷刺骨的水,还有伤口的痛楚,都令他周身
不住的瑟瑟发抖。
想要骂回去,却疼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咬了牙,任是身上遍体鳞伤,头上冷汗淋淋,却还是咬紧牙竭力的笑,
那笑意含了讥讽轻蔑。
“骨头还蛮硬的嘛。”
有人阴阳怪气的说着,又是重重抡鞭抽下,他一侧头,那鞭子抽到臂膀上。
肩头鲜血淋漓,嗓子里堵着咸咸的东西,疼痛让他分不清楚身在哪里,剧烈的喘气,全身上下仿佛没有一块筋骨皮肉属
于自己。
痛得天旋地转,皮鞭如尖锐的刀子一样,贪婪的舔噬着他的肉,四肢都被缚住,只能无助的做着靶子,一下一下接受着
凌虐。
吴定威看不清楚任何东西,屋里那一盏小灯也化开变成一团昏黄的光晕,他不由得想,我是不是会死在这里?
他想起了母亲,他温柔又美丽的母亲。
他想起了他那惨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哥哥,那样的血肉模糊,眼珠连转动一下都做不到,叫了一声“妈”就咽了气。
他又想起了父亲,严厉又冷酷的父亲,拿着戒尺将他打得遍体鳞伤,不许他再翻看革命的小册子。
忽然的很想笑,想要大笑,看看吧,看看吧!你们做了满清的逆子,九死一生所建立起来的新国家,还有你们口口声声
尊崇的三民主义,却也是这样的黑暗,这样的毫无公理,比起满清的酷刑,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鼓起勇气,死死咬住牙,坚决不出声求饶。
疼得受不了就晕,晕了又被冷水泼醒,泼醒了再度挨着鞭子,来来去去,他的神思如海浪般上下颠簸,浮浮沉沉。
光着膀子的特务打得累了,就换一个再打,只管往死里打,并不审问。
几个回合下来,吴定威痛的快连气都喘不上来,却也明白了,那些人只是要教训他们,并不指望他们招什么供。
再说了,能招什么供,他们所做的,全都出于良心,绝无人在背后指使。
沉默是一种无声的对抗,行刑的特务冷笑着,皮鞭指了他的鼻子骂:“装死?爷爷我告诉你,进了这里头,要出去,也
就只有一条路!”
一鞭子抽在他的面上,视野里眼冒金星,是撕裂的疼,痛入心骨。
面颊上立时飞起一道血印,“啊!”的一声失声惨叫,血汩汩流到嘴边,是自己的血,流到自己口中,温热而腥甜。
沉重的抽着气,他绷紧了身体,茫然听着那一声声撕裂空气的脆响,还有紧随其后的痛楚。
皮鞭又如暴雨般落下,那手劲之狠。疼得吴定威一口气噎在嗓子里,险些没喘过气。劲利的撕裂他的衣裤,衣衫被撕裂
成条,露出斑驳狰狞的血痕,渐渐的,血花飞溅。
不知多久,只感觉时间已经凝固。
又是一盆冷水,劈头盖脸泼过来,他剧烈的喘着气,咳嗽着,浑身抽搐。
“别打死了呀,再换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反正这群乳臭未干的小子多得很,够我们玩。”
眼前一片模糊,闭了闭眼,再睁开,视线渐渐变得清晰,景物慢慢的聚在一起,又等了十几秒钟,才看清眼前的是什么
。
小卢一样被捆在刑架上,一个膀大腰圆的打手拿着火钳,从炭火盆里夹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炭,狞笑着,炫耀般的晃晃
。小卢目光惊恐,一个劲的往后缩,打手一手操着火钳,另一手将那本已单薄的衬衣“刺啦”一声撕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