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索里尼的小铜像,要不就剥几颗葡萄,把葡萄籽吐在地上,然后再恶意地用昂贵的天鹅绒帘子擦手。最后他实在是无
聊到难以忍耐,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激动占据他的心脏,他用力地拉开包厢的门。
走廊上都是三三两两闲聊的贵妇人,她们头上美丽的花饰和手上的羽毛扇子一起扑簌簌地抖动,光裸的肩膀和丝绒长手
套连在一起,在壁灯下闪闪发光。女人真是一种赏心悦目的可爱东西,当以利亚把手插在裤袋里经过她们的身旁时,吸
引了全部美人儿好奇的目光。
金碧辉煌的走廊尽头是观众席的阶梯,整个歌剧大厅映入眼帘,满是大师手笔的彩绘天顶,两排恢弘的金色罗马柱,从
天而降的深红天鹅绒幕布,还有一个房间差不多大小的中央水晶吊灯,以及数以千计的镜子和反射屏……歌剧院有全世
界最华丽的舞台和最好的音效,台前的管弦乐队席后面摆满无数的血红玫瑰。
以利亚直走到台前,站在这个角度,到时候幕布拉开的时候他能清楚地看到演员走上台前的身影。
开场的雷鸣掌声。
一段激昂的管弦合奏,穆斯女神从天而降,歌颂伟大的帝国和党魁。
幕布徐徐拉开。
以利亚准确地在幕布后面找到了优雅的男主角。男主角正在和身后的女士聊天,而场下的观众在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朱里亚诺!”
“朱里亚诺!!”
“朱里亚诺!!!”
托斯卡和卡伐拉多西相对走上舞台。
观众席上寂静无声。
可怜的托斯卡,还没唱一句台词呢,光芒就被忧郁的卡伐拉多西完全遮盖了。在场的观众睁大眼睛都是为看朱里亚诺的
卡伐拉多西,他们买下《托斯卡》每一场公演的门票,只为在每一次开场前和结束后欢呼朱里亚诺的名字。
观众陶醉在卡伐拉多西的忧郁和美貌之下,以利亚则陶醉在观众的爱慕与热情当中,好像这种爱慕是献给他的一样,直
到歌剧院的保安走到台边,差点将他踢出剧场。
以利亚带着不正常的兴奋踱回到自己的包厢。
不过一会,贵宾区的使者挨个敲响包厢的门。穿蓝衣的英俊侍者将一只白手套背在身后,鞠躬道:“先生,请问落幕之
后您有什么礼物需要送给演员吗?”
以利亚一听有些高兴,他搓搓手,眼珠子先瞟一下自己,然后再在包厢里转一圈,最后盯上三角桌上那瓶粉色的西洋小
玫瑰。以利亚将瓶中的花悉数拔出,然后抽出水果盘下的印花餐巾,在侍者目瞪口呆的表情下,用餐布把粉玫瑰利索地
包成一束,递给他。
侍者半天才回过神来:“……是要送给莉迪亚小姐吗?”
“不不,”以利亚笑得很得意,“帮我送给朱里亚诺先生。”
英俊的侍者再度陷入呆滞,只见他面部表情极不自然地、继续问道:“请问您需要附上一张名片吗?”
以利亚立即在裤袋里掏来掏去。
摸出过期学生证和一张塔罗牌,在两者之间犹豫片刻,以利亚把塔罗牌插在花束上:“去吧。”
英俊的侍者止不住脸上肌肉的不规则抽搐,默默退出包厢。
Ⅵ. 重逢
剧场里满是欢呼雷动的喝彩,观众在大厅里群情激动地呼唤再次谢幕,以利亚靠在走廊上抽烟。
有疲倦的美丽女人拢拢稍微松散的头发,袅袅婷婷地走出包厢。
以利亚眼神无目的地乱飘,落在女人起伏有致的曲线上。
贵妇人用勾引的眼神看向他,以利亚夹着烟,回以轻佻的笑。
直到还穿着戏服的美丽男主角从走廊那一头朝以利亚走过来,以利亚精神一振,用两根指头很帅地捏灭了香烟,揣进口
袋,稍稍站直身体。
“嗨!”以利亚朝他招招手。
美男子再度优雅地站在以利亚面前,“您好。”
以利亚翻了个白眼:“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美男子彬彬有礼:“谢谢您的好意。”
以利亚假笑:“演得不错啊。”
美男子:“过奖。”
以利亚不怀好意的目光在美男子脸部游走,酝酿片刻,皮笑肉不笑:“啧啧,满场都是来看你的人,托斯卡的唱词压根
没人注意,舞台上只有一个卡伐拉多西。海报那么华丽,干嘛不改名叫《卡伐拉多西》算了?”
美男子非常自然地笑笑:“谢谢您的批评。我想我是永远也做不到默默无闻的。”
以利亚感到有些胸闷。
这时一个贵妇挽着中年秃顶袅娜地移过来,浓烈的香水呛得以利亚打了个喷嚏,贵妇人向美男子热情地打招呼:“亲爱
的朱里亚诺,卡伐拉多西真是美丽极了。我忍不住又看了一遍。”
朱里亚诺和贵妇人开始风度翩翩地聊天。
中年秃顶和以利亚被晾在一边。
以利亚脸色越发难看,朱里亚诺说到一半,忽然转过头冲以利亚一笑:“待会您有时间一起吃个晚餐吗?”柔和的灰蓝
色眼睛盈盈地溢满微光。
以利亚呆呆地还没说话,贵妇人惊讶道:“哎呀,这位是您的朋友吗?”
朱里亚诺点点头,唇边的浅笑极其虚伪:“是我在戏剧学院的同学。”
贵妇人发出一声眩晕的尖叫,激动地对以利亚说:“我真是太幸运了!您居然也是罗马戏剧学院毕业的!您还是朱里亚
诺的朋友,真是不同凡响,英俊又有个性……”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朱里亚诺早溜没影了。
散场过后很长一段时间,站在剧院的门口依旧可以嗅到剧场内弥留下来的昂贵香水气味。
夫人小姐佩戴过的鲜花萎落在光亮的大理石上,颜色凄美得令人心疼。
以利亚靠在剧院出口的罗马柱下抽完最后一根烟。
散场的人都走光了,台阶上清扫的工人开始工作,深夜的街头甚至变得冷清。
以利亚早等得不耐烦起来。
手里的烟蒂被他碾成灰,抬起脚刚要踹向柱子,一个长风衣的身影出现在歌剧院高耸的大门下。
以利亚屏住呼吸。
朱里亚诺戴着黑色的长毛绒围巾,很高雅地搭在肩上。
“久等了。”
多柔软的嗓音。
朱里亚诺有非常好看的嘴唇,那完全不是一个歌剧演员应该有的、凛冽而夸张的唇线,他的嘴唇颜色很浅,像他的发色
,说话的时候只开阖一丁点,显得很矜持。
以利亚盯着他的嘴唇看。
朱里亚诺装作没发现他的视线,他解下自己的围巾,“你冷吗?”一面将围巾系在以利亚的脖子上。
围巾还带着他的体温,以利亚心里一荡,就去牵他的手。
朱里亚诺稍稍避开:“这可是剧院门口。”
以利亚一清醒,尴尬地退后。
朱里亚诺走下阶梯,回头对他微微翘起唇角:“今晚住到我家来吧,穷光蛋。”
朱里亚诺的笑容亲和力很强。容颜又美。作为一个演员,展现自身的光环是一种坏习惯,他却始终不肯收敛魅力。
以利亚很久以前就说,朱里亚诺的表演是破坏性的,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剧本是专为某个演员而写,他永远成不了最杰出
的男主角。
朱里亚诺并不在乎。
那个时候朱里亚诺是整个学院的凯撒,学生都管叫他“歌剧皇帝”,学院的导师则戏称他是“万神殿上的朱庇特”。
朱里亚诺善良、忠诚、温柔而且自信,他完美的人性光辉妨碍了他为剧本做出让步,他总是在角色身上附加自己的烙印
,却没有人责备他。
除了以利亚。
虽然以利亚自己也被他那种光辉搞得神魂颠倒。
以利亚跟着朱里亚诺爬上公寓楼梯。
暗黄的电灯。
长而狭窄的走廊。
朴素的铁锁门后面整洁的客厅让以利亚感到羞愧。朱里亚诺和以利亚一样出身上流社会,18岁之前从来没有考虑过金钱
,生活在象牙塔,富有而高贵。
直到1922年的风暴席卷一切。
然而被践踏的好像只有以利亚一个人,他变得自甘堕落,朱里亚诺却一如往昔。
朱里亚诺脱下风衣,以利亚凝视他的背影,试图从他身上找出隐藏起来的痛苦。
察觉到他的目光,朱里亚诺回头:“为什么这样看我?”
以利亚敷衍地咳嗽一声,转移话题:“上次你居然敢装不认识我?”
“因为你那天心情恶劣,只想骂人,我不想跟你吵架。”
“胡说,是因为你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朱里亚诺没有回答。
他走进厨房,端出一杯牛奶放在以利亚的面前,然后坐在以利亚对面:
“我很想你。”
以利亚差点被牛奶呛死。
朱里亚诺的声音很轻:“我一直在想办法找你……”
以利亚耸肩:“我也是没办法,去巴黎念书总好过在罗马等死。”
朱里亚诺淡淡一笑:“以利亚,既然你回来了,能不能重新和我在一起?”
以利亚如坐针毡。握着牛奶杯,他十指烦躁地蜷起:“朱里亚诺,我在巴黎有女……”
朱里亚诺脸色一变,立即阻止他的话:“别说了。”
从洋黄色落地灯的光晕中看他,朱里亚诺整个人几乎变成了透明的蝶蛹。白金色的长睫毛深深垂落,渗透着一种难以言
述的哀伤。他的脸颊十分柔和,在宁静的夜里格外娴雅,一种让人心弦颤抖的忧郁像泉水,无法抑制地从他的身上满溢
出来。
以利亚瞬间被他淹死了。
窒息的感觉抓住他的心脏,他几乎是跳起来扑向朱里亚诺,抓住他的双手,朱里亚诺吃惊地抬起眼睛。以利亚用力吻在
他的眼睑上,舔他的嘴唇,把舌头伸进他的口腔。他整个人压到朱里亚诺的身上,用手掀开他的衣服……
以利亚的下巴狠狠地挨着一记重拳。
摔出去撞在椅子边缘,大腿和脚踝巨痛,下颚骨发出咔嚓咔嚓的悲鸣,以利亚愤怒地用手捂住嘴,稍一动牙齿,手掌里
留下一滩血迹。以利亚的眼睛里顿时冒出红色,一种凶残的气氛笼罩他四周,而朱里亚诺却一动不动地端坐,像古罗马
的雕塑那样,优美又顽强。
“无论是谁。”朱里亚诺冷静地说:“请你和她分手。”
Ⅶ. 声音
以利亚没有说话。
朱里亚诺缓缓从椅子里站起来,走到以利亚面前,用温暖的手指包裹住他的脸颊,轻轻吻上他的嘴唇。
以利亚关掉落地灯。
窸窸窣窣的衣服声响在黑暗的客厅里传播,皮肤摩擦的声音,舌吻的声音,湿润的喘息声,呻吟……格外清晰。以利亚
喜欢隐藏在黑暗里倾听声音,因为那让他感到安全,他总是失眠,噩梦不断,而这天夜里他浑身疲倦、睡得很好。
甚至在梦中重温起过去的旧时光。
“白色的校园,曲折的林荫路,戏剧广场上的海神喷泉,富有韵律、充满古典美的学生宿舍、教学楼、大剧场和美术馆
——16岁那年以利亚想尽一切办法在这些地方堵住朱里亚诺,然后厚颜无耻地邀请他共进晚餐。他竭尽所能地四处搜集
电影票、歌剧海报、音乐会入场券和公园门票,他还动员他的全部死党一起围剿图书馆,将朱里亚诺预约的书通通借光
,然后再装不经意地在他面前拿出其中一本,引起他的注意……”
16岁之前之后,他都没有像那样绞尽脑汁地去做过任何一件事,他对朱里亚诺的纠缠锲而不舍、废寝忘食,他却不自信
朱里亚诺对他的喜欢能有多少。
他任性,自私,天生懦弱,身上没有一点能配得上朱里亚诺高尚的品格。他总是自卑逃跑,朱里亚诺总是宽容。一次一
次。
然而他爱的人并不是神,总有一天宽容的底线会不堪重负,朱里亚诺从此把他抛弃。
想到这里,以利亚感到深入骨髓的寒冷,发着抖醒过来。
朱里亚诺还在熟睡。
天已经亮了,照进卧室的光带着温暖的红色,公寓楼下的街道开始有人声活动,电车经过发出丁丁的声音。
朱里亚诺趴在以利亚的身边,睡成柔软的一团,以利亚忍不住食指大动,扑上去把他给吻醒了。
朱里亚诺含着他的舌头迷迷糊糊地问:“你醒了?”
“嗯……”
“饿不饿?”
“唔……有点……”
朱里亚诺非常干脆地推开以利亚,爬起床穿好衣服,以利亚扫兴地摊开四肢。他听见厨房的水声,夹片面包机吭哧吭哧
的蒸汽声,餐盘碰撞的叮当声,手摇榨汁机每转一圈刀片松动声……混合在一起,以利亚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穿好短裤靠在厨房门口,不刷牙不洗脸,挡在路中央碍手碍脚。
朱里亚诺终于忍不住动嘴:“你让开!”
以利亚得逞大笑,忽然觉得非常开心。
早餐只有简单的煎蛋土司、牛奶和果汁,朱里亚诺坐在以利亚的对面,慢慢地喝着一杯颜色很可疑的液体。
以利亚疑惑地打量餐桌:“能解释一下么,为什么我们的早餐差异这么大?”
朱里亚诺说:“因为我不能吃早餐。”
以利亚伸长脖子往他的杯子里看:“你喝的是什么?”
“阿斯匹林、可待因、润喉药茶和清咖啡。”
以利亚皱起眉。
他端起自己面前的牛奶倒进朱里亚诺的杯子里。
朱里亚诺笑笑:“牛奶会影响润喉药的作用。”
以利亚脸色一暗。
倒了一半的牛奶瓶又放回原位,以利亚沉默片刻,问:“你说话声音一直很轻,因为你一直会痛是吗?”
“也不是很痛。”
以利亚心情又开始变坏,脸色也跟着难看起来:“你这样长期发声痛,为什么还要留在舞台上?”
“我不在舞台上还能在哪里呢?”
以利亚一听不屑地冷哼:“得了吧,你根本就不是演员的材料。”
朱里亚诺完全不生气,继续喝那杯以利亚极其厌恶的混合物,末了,淡淡扔出一句:“那只是你一个人说的。”
以利亚怒气顿起。
朱里亚诺放下杯子,眼睛转向靠墙的那面椭圆形的穿衣镜,他的声音变得更轻:“你不是想写剧本吗……”
要发怒的表情顿时僵硬下来。远处的广场上鸽子开始起飞,鸽哨的声音由远及近,又一班电车缓慢地经过楼下的街道,
叮咚叮咚打破一室寂静。朱里亚诺还说了一句话,以利亚看见他的嘴唇轻微地动作,但他的声音却被淹没了。
Ⅷ. 卡力古拉
1930年的意大利,最出名的事情是埃达·墨索里尼嫁给了齐亚诺伯爵,最叫座的电影是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血腥
的序幕就藏在纸醉金迷的歌剧院穹顶下,1930年正是一个空前暴虐的时代的开端。元老院对独裁领袖的态度变得模棱两
可,德国法西斯正在风起云涌中。
以利亚就在这个时机下重新铺开稿纸。
以利亚开始为法西斯宣传部编撰纪录片脚本,威尼斯宫甚至请他为墨索里尼本人写作一部简短的传记,以利亚委婉的拒
绝了(从小时候起每日在餐桌边旁听父母激烈的政治辩论使得他对政治没有丝毫兴趣),然而这并不妨碍以利亚青云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