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连展昭自己都不太明白,公主府上上下下明明也都是契丹人,可是在他们面前,展昭从来都就没有觉得被拘束,
甚至没有深处敌营的感觉。其实因为天玺的身世特殊,耶律元洪是王都里仅有的与之来往密切的贵族,天玺对他可以说
是无话不谈的信赖,数月下来,出入无数,他也总是和颜悦色,从来没有难为过展昭。按说早该对他有所熟悉的展昭,
也不是那记仇的小人,但是不知为什么就是无法对这个辽国太子释怀。他越是在意自己,展昭就觉得越不舒服,仿佛总
有莫名的阴谋要随后而至,结果使他不自觉的对眼前的这个人冷言相对。
“一个俘虏而已,何劳太子挂心?”
如果我自己知道为什么不就好了?!耶律元洪听了眉头一皱,狠狠的瞄了一眼展昭;他正侧着脸,满是不屑。明明知道
他是个俘虏,每年契丹收复的俘虏十数万,生生死死,自己何曾关心过哪个?为什么就偏偏对这只死猫的事这么上心?
!?
“——因为你是天玺捡来的,我不想她惹上什么麻烦!”
明明不是,却偏偏挑了这个最糟的借口。
“……原来太子是怀疑展某”又是一丝冷笑爬上那俊秀的脸庞,“既然如此,何不将展某押回王陵,以绝后患?”
“展昭,你不要以为有天玺护着,本太子就奈何不了你!”耶律元洪慢条斯理的饮了口那不怎么习惯的清淡茶水,放下
杯子盯着他说道,“今日若不是在我府上,这么不懂规矩,恐怕早就被拖出去了!你当真以为自己是打不死的九尾猫?
”
“……”
“你既然坚持不收赏赐,本太子也不会强人所难……”耶律元洪话锋一转,口气又意外的轻快起来,“不过既然已经买
回来了,至少也要看上一眼吧?来人啊,带上来!”
耶律元洪的话音刚落,就见门外进来一个王府的家丁,领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居然就是刚刚那个在市场上被拖走的奴
隶女孩!展昭大吃一惊,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女孩已经略微梳洗打扮过,洗净的脸庞上一对硕大的乌黑眸子,极为水灵,但是却依然看的出惊魂未定的影子,白皙的
颈子上几道鲜红的鞭痕也依稀可见。待走近,女孩立刻跪倒在地,叩谢展昭的救命之恩。
展昭的脸一下子又红又白起来,连忙说道:“姑娘你弄错了!救你的是太子,与展某无关!”
女孩惊异的抬起头,似乎不明白他说的话。
“主人莫要戏弄奴婢——”
“姑娘……真的不是展某。展某身无分文,哪有能力为姑娘赎身?!”说完皱了皱眉,回过头略显尴尬的看向站在一旁
有些洋洋得意的耶律元洪。
起初见到展昭吃惊的样子,耶律元洪感到好笑;随即见他盯着自己的眼神中居然没有了刚刚的冰冷和敌视,而是多了一
些疑惑甚至是感激时,心中竟闪过一丝莫名的欣喜。但是他迅速的转过身避开那令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的激动,小顿了
一下说道:“本太子知道你生性倔强,言出必行,有些事的确不好勉强……”说着将目光投向地上跪着的女孩。
“既然展护卫不肯领情,本太子这二十两金子岂不是花得冤枉?来人,把她领回去退给她原来的主子!”
话音未落,女孩已是再次华容失色,哇的一声哭起来。展昭没想到耶律元洪会出这么一手,吃惊之余,也已是紧张的冒
出一身冷汗。
“太子,你,你这又何必——”
“原本以为你那么中意才买了来;可惜展大人倒底还是没看上眼,那本太子自然就没必要留着她,反正府里又不缺人手
……”
“展爷——您就可怜可怜,收下我吧!奴婢知道您是好人,愿意伺候您一辈子啊,展爷——”
女孩听出了太子的意思,马上哭着转向展昭求助,希望他能够回心转意。然而展昭剑眉挺立却依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凄
凄切切的哭求。他虽然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话,这个女孩的命运就会顷刻间改变。但是无论他作出何种改变,都注定会
有人要受到伤害,不是那女孩的未来,就是自己的心意。
耶律元洪盯着展昭犹豫不决的侧脸,发现那浓密的睫毛居然将那一双乌黑的眸子遮挡得如此迷离。这时他才突然发现,
自己甚至居然有些嫉妒起眼前这个令展昭这样不舍牵挂的小小奴隶来!
你为人明明这么谦逊温良,可是为什么偏偏要拒我于千里之外呢?!我倒要看看你能固执到何时!想到这,耶律元洪冷
着脸对进来的侍卫们说:“你们还愣着做什么?没听到本太子刚才的话吗?”
“展,展爷——”侍卫们赶忙上前要将女孩拖走,再度受到惊吓的她,却说什么也站不起来,只是一个劲儿的向展昭哀
求。
“殿下……”终于,沉默了半天的展昭子再次开口,口气听上去虽缓和了许多,可是眸子里却反射着极复杂的感情,只
是耶律元洪看不清,那中间到底有没有他所想要的顺从。
“既是展昭触怒太子,冒犯之处,太子尽管罚展昭便是,何必牵连一个无辜的女子……”
“罚你?这么说你知道错了?”
“……是。”展昭低眉顺目,不去接触耶律元洪的目光,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等待着一切可能会发生的事。
耶律元洪就这样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即转过身,示意侍卫们带着女孩退下去。展昭没有再说话,但是最终却依然忍不
住又望了一眼那已经渐渐远去的背影。不一会儿,大厅里就恢复了宁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这时耶律元洪轻轻说道:
“坐下。”
展昭没有任何犹豫,立刻顺从的坐下,面无表情。
看着展昭态度的微妙变化,耶律元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根本没有真正屈服。他所希望的只是不连累他人,就算自己可
能会因此受到伤害。但即使是这样,耶律元洪也暗暗高兴,毕竟至少现在他肯顺从的呆在自己身边了。
“——放心,我不会为难她的”耶律元洪走到他的身边,亲手为他蓄满了茶杯,“……当然,也不会对你怎样。”
“不过你以后不可以再故意忤逆我,也不可以刻意躲着我。”
展昭听了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耶律元洪仿佛并没有他预料中那种征服的傲慢,但是多少也有些高深莫测。
“太子……到底想要展某做什么,不妨明示吧。”
你还没看出来吗?耶律元洪瞟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壶,轻轻微笑起来。
“唉,原来与人和善会是这么难的一件事吗?”
“展某愚钝,真的不明白太子的意思……”展昭心中不解,脸上更是显得困惑。这时他却发现,耶律元洪琥珀色的眼睛
里似乎有某种悲哀一闪而过。
“……我自出生即为辽国太子,母亲也因此被立为皇后。从我记事起,父皇母后就对我宠爱有加,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
西,而身边的所有人也都对我极尽阿谀献媚。”
展昭心里纳闷,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扯到这上。不过身为太子,不论是契丹还是大宋,随心所欲本来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吧?
“在我十六岁那年,发生了两件事……”他慢条斯理的说道,口气却似乎颇为凄凉,“那年初,父皇以不敬之罪处死了
母后,而我在得悉后奉旨赶回王都,结果被人沿路追杀,几乎丧命,至今也查不到主谋。”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展昭却听得出隐隐约约的尴尬和恐惧。原来这个表面上风光无限的男人,也没有逃脱生在
帝王家所要付出的惨痛代价。
“经过了那一年的变故,父皇性格变得喜怒无常,朝中没有人不畏惧他,而他对我们兄妹四人也明显疏远起来。那时候
我才明白,原来我命中注定不能再相信任何人!”
说到这里,他表情显得十分凝重。
“改变这一切的是天玺。”
耶律元洪稍稍顿了一下,抬眼望向展昭。四目相对,他看到的是展昭眸子中充斥的不解和怀疑。
“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个家伙从出现那一天起就是焦点,而且没有一件事是依循常理,仿佛天生就是来破坏规矩
的。可奇怪的是——”他无奈的笑了笑,竟然带着令展昭惊异的羞涩和无助,“本太子不怕你笑话,与她相处的时候我
很安心,可以无须猜忌防备。这一点,就是南仙,尧音或是沁儿我都做不到。”
生在帝王家的夺嫡之争何等惨烈,看看史书自然就会明白。即使是同宗兄弟,也往往是心腹不一,何况耶律元洪早年遇
险的经历,更说明了早就有人意图这个太子的地位。
“所以,这个妹妹对我而言何等重要,你能明白么?”
“——公主善良率直,展某也很钦佩公主的人品。”
“……天玺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所以我想,既然她能够这么信任你,我们或许也能够成为朋友……”耶律元洪话锋一转
道,“就算你有朝一日还是要与我大辽为敌,只要你不伤害天玺,我就尽量不与你为难!”
展昭听了一惊,瞪着双眼盯着耶律元洪好一阵子,仿佛在确认眼前这个人是否在成心戏弄他。此番话若是被旁人听到,
一定会被安上个同敌谋反之类的罪过,即使是堂堂的太子,也不可能全身而退。难道是这个人故意试探?展昭的脑中闪
现过当日在天牢里审讯的情景,莫不是因为他们追查宋人行刺没有线索,又怀疑到了自己头上?
“……展某这条贱命承蒙公主多次相救才得以残喘至今,此等恩情,展某今生今世都无法报答,怎能有伤害公主的念头
?!太子如若不信,不如现在就将展某赐死,以昭吾心。”
耶律元洪听了微微一笑,仿佛终于放心下来一样长出一口气到:“若是换作他人,恐怕我早就这么做了。但是你嘛——
”他边说边笑着凑到展昭的耳边,似乎又恢复了只有在公主府才会有的嬉笑口吻,“你猜,如果我那日没有去天牢,你
会不会已经重新投胎了?”
耳边清晰的喘息声使得展昭一下子想起那日在公主府,他将自己压在榻上的时候,不禁脸上又是一热。他赶忙无意识的
向后退了一步,略显尴尬的说:“——展,展某那日不是已经向太子道过谢了吗?”
“你这个人还真是无趣,多说一句道谢的话会死人吗?”
“——太子不是要展某忘掉天牢的事吗?”
“……原来你也有这么伶牙俐齿的时候啊”耶律元洪没想到他会反问自己,只得笑着摇摇头,承认自己失策,“我还以
为你只是只会瞪人的猫呢。”
“危急时刻,蝼蚁尚知自卫,展某何以不懂得?”
“这么说你现在觉得待在本太子身边很危险了?”
“你们契丹贵族都喜怒无常,不知哪天就会落在展某头上。”
“……天玺不也是贵族吗?在公主府你就不会担心?”
“公主有大恩于展某,这条命都是公主救的,展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看来你是对我成见颇深呢。也罢,不管怎么说,我刚刚说的话你听到了?”
“听到了。“
“那我们就这样约好吧!”
耶律元洪嘴角微微扬起,琥珀色的眼中泛出的温柔,又令展昭想起那怎么也甩不掉的尴尬,连忙慌张的将目光挪开。这
个人虽然身为太子,可是为什么总是这样不按照常理出牌,令自己捉摸不透。
十七、夏猎
展昭从太子府平安回来的半月后,恰逢皇城每年一度的夏猎开始,也是展昭第一次有机会见到那位有“北方鬼煞”之称
的辽王耶律彦和的时候。
因为契丹本是游牧民族,为了生存和扩张的连年征战,整个民族都极其尚武,按照传统,所有的皇子必须自小精习武艺
,而公主也要学习骑射之术。而夏猎就成为了王亲贵族与辽国君主在战争的空隙延续这一传统的最佳途径。
今年的夏猎依然选在水草丰美,孕育了大量走兽的河谷草原,距离王都以东四百余里,和耶律信德亲王的封地比邻。这
个地方公主府的众人皆非常熟悉,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天玺和这位北院大王的关系异常的和谐,而每当这位公主无法忍
受王都里贵族间繁重无聊的猜疑和嫉妒而心烦时,就会逃到这位王叔的府邸暂避散心,而每每如此,都会经过这片辽阔
的丰茂之地。
狩猎是种很激烈而残忍的活动。考虑到展昭没有了武功又是大病初愈,天玺本来打算留他在府里休息,但是又担心他宋
人的身份,出没之间恐会招致无端的麻烦。没了天玺的庇护,实在难保他不会吃亏。见展昭似乎也对能够暂时离开这禁
锢了他大半年的辽国王都颇感兴趣,料想他也是希望去的,便也不再坚持。在一个和风清煦的八月清晨,本就人口稀少
的公主府几乎全体出动,随着辽王浩浩荡荡的队伍移驾河谷草原。
然而还没有出城,麻烦就接踵而至。
被辽王钦点随驾的,五年来几乎都没有悬念的落在天玺的身上。辽王对四个子女的疼爱加在一起也不及这个“捡来的公
主”原本就是公开的秘密,这种在世人看来是无限荣光的不变恩宠,此时在其他子嗣和与之同盟的贵族眼中,却只能和
嫉妒联系在一起。因为即使是天玺的护卫,也不能够在没有经过恩准的情况下带刀接近辽王,能够随侍在耶律彦和身边
的,只能是和硕汗亲王的御林军和辽王的亲卫军。而没有了可以庇护的主君,这种享受独占恩宠而招致的刁难,几乎成
了公主府随从的必修课。而为了不给公主还没开始的旅途增添烦恼,公主府的侍卫们往往只能选择尽量谨慎的小心招架
。
而这一次南仙公主府挑中的麻烦人选,毫无疑问的是没有经过这种历练的展昭。就在出城的时候,明明是从后方冲散了
天玺公主府阵列的南仙公主府侍卫,两匹马几乎是直直的撞上了展昭的坐骑,但却居然不依不饶的当街叫骂,使得后面
的人不得不暂时的停滞下来。而南仙公主则早有预谋的出现,对着天玺公主的侍从们就是一通责骂,然后一定要展昭跪
下来道歉才算解气。
展昭心里虽然明白,但是依然掩饰不了面上的愠色,一言不发的在马上盯着眼前这个刁蛮的契丹公主和张牙舞爪的随护
,但就是没有退让的迹象。年纪稍长的克尔加里知道展昭脾气刚烈倔强,而这正是有心挑衅的人最为乐见的,生怕会生
出事端,于是急忙上前代展昭赔礼道歉。
“他才进府,是小人疏于教诲,不想打搅了您的雅兴,小人给您赔礼……”
“既然知道,就快点叫他跪下赔礼,本公主今天心情好,要是他有悔意,说不定就饶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