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来登上魔君王位的功臣,是魔君眷爱的情人,甚至可说是半个摄政王。
有关人界的诸项政务,袭灭天来开始是听取苍的意见建议,后来渐渐把这方面的事都交给苍处理。不过苍谨守分寸,非
关人界的事宜他绝不过问,也从不张扬自己握有的不小权力。
私务方面,多少也因为袭灭天来的放任,聪明活泼而极为调皮捣蛋的太子殿下让所有老师与随从都头痛到极点,苍是唯
一管得住他的人。
从小,太子殿下就经常被苍不动声色地唬得一愣一愣。
虽然也有官员贵族认为不妥,毕竟苍是人类而非魔族,但袭灭天来魔君还是非正式地把儿子半丢给自己的情人来管教。
苍所擅长的七弦琴传入异度魔界贵族与民间,太子殿下也学会一点,不过太子不喜欢大臣给他找来的新琴,而喜欢玩苍
的金色七弦琴。太子殿下经常把苍的琴弦弄断,使得那张七弦琴老是换弦。
苍的影响虽然深远,异度魔界一般的贵族官员倒不见得会很明显地感受到。
相对来说,翠山行的影响力却是更加显着地发挥在完全不同的领域。
翠山行随黄泉吊命回受封领地居住,不过只要黄泉吊命来到王城,他一定也会一同前来。
为了担心苍不能习惯异度魔界显然远远不够精致的饮食,翠山行跑进王城的御厨房亲自教了几手烹调诀窍,还传授了玄
之国传统菜肴的精选食谱。
据说在那之后,只要翠山行来到王城,御厨房的大厨妖魔就会差遣下级妖魔把翠山行请进厨房巴着不放,甚至还私下跑
去黄泉吊命将军的城堡向翠山行讨教。
在一次晚宴中,御厨房端出截然不同于以往菜色的美食佳肴让全场文武百官以及王公贵族惊为天人,叫来御厨一问,才
知道是师出于翠山行。
当场风流子将军就说:「样貌漂亮、手艺又好,黄泉吊命将军你是不是太好命了一点?」
黄泉吊命将军的脸上虽然维持一贯的酷样,但那份得意不用明说也显露无遗。
后来,年轻的银鍠黥武将军也曾私下去到黄泉吊命将军的领地拜访翠山行。他挣扎了很久,才终于闷闷地表示他想学会
制作一样简单的点心。这是因为他的义父朱闻苍日亲王曾经说过喜爱人界的美食,而他想在义父每年一次返回王城的时
候做来孝敬父亲。
翠山行一听就大为感动,没想到这个少年魔族将军如此孝顺,于是十分热心地倾囊相授。不过烹饪的天份不是随便谁都
能有的,在似乎远比打仗还艰苦地奋战了许多次之后,最后银鍠黥武将军还是只学了一样最简单的糕饼算是结业。
而翠山行还不只是厨艺厉害。
根据许多魔兵的证词,黄泉吊命将军原本单调而毫无景致可言、院子里只有草的城堡,在翠山行入住不到一年,就好像
施了魔法似的变得完全不一样。
城堡的院子里从人界移植了许多花草树木,在翠山行的要求下,黄泉吊命将军亲自卷起衣袖,跟着一起辛勤照料,后来
居然有九成都种植成功。
据说常常能看到黄泉吊命将军提着水桶、拿着铲子什么的,跟着翠山行在院子里整理这边那边的花花草草。
消息传开之后,元祸天荒将军也曾来拜访讨教,因为他从人界弄来一棵樱花树种了好多年,始终没见过它开花。有传言
说元祸天荒将军曾向女魔将别见狂华求婚,得到的答覆是:
「这棵树开花之时,我就答应嫁你。」
翠山行跟元祸天荒将军一起翻书研究了许久,还亲自跑去元祸天荒将军的城堡多次协助照料,终于在第二年的春天,那
株樱花树开出璀灿的花朵。
元祸天荒将军剪下粉色花朵盛开的樱花枝,而终于向倾慕多年的别见狂华求婚成功。
因为翠山行的关系,本来不太跟其他同僚来往的黄泉吊命将军其城堡变得经常有访客出入,到后来,黄泉吊命将军府的
午茶会因为能吃到不断推陈出新的点心而成为最受欢迎的聚会,连魔君袭灭天来都曾多次亲自偕同苍一起来参加。
对于自家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热闹,黄泉吊命将军虽然总是板着脸好像一副嫌烦的样子,不过却也从来没有真的说过什么
。
总而言之,如同看遍各界名花的风流子将军颇为中肯的评语所言,翠山行乃是凭藉一手精湛的厨艺与园艺而征服异度魔
界的美人。
如此这般,飘散着茶水、食物与花草的香气,洋溢着悠扬的琴音,异度魔界的历史就这么史无前例地在太平而安逸的岁
月中缓缓流过.
二十六
在这段承平岁月中,依照袭灭天来当初的许诺,血狼族取得人界荒城遗址的所有权,在多年的努力之下,终于将荒城的
遗迹修复有成。
据说修复荒城遗迹乃是血狼族月漩涡将军旧日恩人的遗愿。
另一方面,吞佛将军的朱厌军队成为魔界边境巡防军,迁游于异度魔界领土的绵长边界。
有传闻说吞佛将军偶尔会与一位神秘的蓝发绝世美人见面,猜想那应是当年的神族祭司。
这风声也曾传入魔君袭灭天来耳中,不过袭灭天来并没有采取任何举动,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他去。
时光不断流过,世界就这么维持太平无战事长达数十年之久,后来魔界之中又有其他野心势力兴起,与异度魔界之间偶
有战火,但尚不致影响异度魔界独霸天下的优势。
魔君袭灭天来的生命似乎已然完满,他已经得到所有想要的一切,甚至包括曾经没有想到过的一切。
然而,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真正完满,即使是掌握最高权力的天下王者亦然。
魔族的寿命远超过人类,而且魔物的青壮年期非常漫长。
袭灭天来的外貌看起来与数十年前没有太大差异,但他所深爱的情人却已渐渐老去。
苍愈来愈少出现在袭灭天来身旁,后来更是完全不公开露面。
异度魔界王城内的妖魔们察觉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魔君渐渐不那么频繁地在苍的房间过夜,于是便有好事者策动
鼓吹魔君应该正式立后娶妃,或者至少找几个新的情人,更有贵族官员开始积极寻访天下美人,打算送到魔君身侧。
这些原本意在逢迎献媚的举动传入袭灭天来耳里,出乎意料地引发魔君极度震怒。袭灭天来在大殿上大发雷霆公开警告
,谁再敢提这档子事,就把谁赶出王城。
袭灭天来脸色阴沉着大步走到御书房,用力摔上门,他坐下来,心底一阵无法控制的虚乏蔓延全身。
他自己明白,之所以勃然大怒,是因为压抑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痛被触动挑起。
看着自己挚爱的人先自己而衰老,是多么残酷的一种折磨。
并不是可惜昔日绝美的容颜老去,而是…那预告着…终有一天,苍将会离他而去。
其实除了发色泛白、多了些皱纹之外,苍的样子没有太大改变,但是以人类的生理机能而言,苍已经不能跟从前一样,
陪着他做任何事,无法再承载过去年轻时代的狂放情爱。
曾经彻夜的缠绵,那些狂烈的吻、激情的爱抚、燃烧灵魂的呻吟叹息,都已成为旖旎的美丽回忆。
苍变得容易疲倦,变得喜欢长时间待在房间里,静静地喝茶看书。
袭灭天来还是会拥抱苍,只是他会刻意小心地温柔对待。
当苍初次平静地要求袭灭天来不要留下来过夜时,袭灭天来禁不住抱紧苍,好半天没办法发出声音。
然而无论他抱得再紧,也留不住爱人流逝的青春。
他只能配合苍愈来愈平缓的步调,只能温柔地陪伴在情人身旁,不做任何可能超过对方负荷的要求。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苍老去,无能为力。
这便是……身为魔爱上人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
唯一能完全体会袭灭天来心情的,大概就只有黄泉吊命。
某一年的秋天,翠山行染了风寒,从此一病不起,所有魔界人界甚至精灵界的名医全都束手无策。
翠山行一病,黄泉吊命将军府也失去了往日的活力,而随之沉静下来。
到后来,翠山行已经无法起身,只能终日躺在病床上。
黄泉吊命将军亲自照顾翠山行,日日夜夜。
然后,异度魔界严寒的冬天来临,在某个特别冷的早晨,不时陷入昏睡的翠山行突然清醒,精神显得比之前好很多。
他看向一直守在床边的黄泉吊命,平静地开口说:
「黄泉……我可能没办法再陪你了。」
黄泉吊命纠着一张脸,一手握紧翠山行的手,另一手轻抚翠山行掺杂了些许白发的绿色长发,说不出半句话来。
「答应我,好好照顾我的庭园,你做得到吧?」
黄泉吊命默默点头。
「好好照顾自己,嗯?」
黄泉吊命再次点头。
翠山行沉默了一会儿,目光移向悠远的地方,说:
「我想家……我死后,我希望你把我的骨灰带回玄之国,撒在玄之国的土地上。」
黄泉吊命深痛地闭了一下眼,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翠山行看向黄泉吊命说:「我走了之后,你再去找个伴吧!」
这一次,黄泉吊命说什么也不肯点头,只是一脸抑郁地注视翠山行。
翠山行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你这个傻瓜…」
黄泉吊命凝视着挚爱的面容,除了多了几条皱纹,在他眼中,翠山行还是跟当年一样美,美得令他心痛。
他痴痴地望着那张容颜,挣扎了好半天,终于哑着嗓子开口说:
「小翠……下辈子再跟我在一起好吗?」
翠山行望着黄泉吊命认真的表情,慢慢绽开温柔的微笑,轻声说:
「好啊。」
随着话语落尽,翠山行缓缓闭上了双眼,那朵温柔的微笑就此永远凝结。
黄泉吊命俯身把脸埋在挚爱的胸前,宽阔的双肩不住剧烈地无声抖动。
那个早上,翠山行因病辞世,享年六十二岁。
※
翠山行的告别式在黄泉吊命将军府举行,前来致哀的妖魔非常之多,包括银鍠黥武将军在内的众多文官武将都亲自到场
。
王城御厨房的大厨妖魔在灵前哭得唽哩哗啦,好半天才被劝住。元祸天荒将军则献上还未开花的樱花枝致意。
翠山行遗体火化时,魔君袭灭天来与苍也都在场送他最后一程。
袭灭天来面色沉凝地注视着火台,当熊熊火焰燃起,他下意识伸手抓住身旁苍的手。
在旁人的眼光中,这景象其实有些怪异,他们的外表看起来已经远远不如当年那般相称,但是袭灭天来这个小小的举动
却说明了他对苍的感情。
于是大家都幡然了悟,至少在苍死之前,这是不可能有什么改变的了。
袭灭天来紧紧握着苍的手,心底涌起从未有过的深沉恐惧,终有一天,会是他必须面对这样的失去,无可逃避。
生离死别,无论有多大的能力与权势都脱逃不了。
苍默默垂着眼帘,任由袭灭天来将他的手握得紧到发痛。
黄泉吊命望着翠山行的身躯渐渐被火舌吞噬,终于再也忍不住地闭上双眼。
二十七
袭灭天来魔君正在与几位武将开例行军务会议时,戒神老者谨慎地前来,对着袭灭天来默然行了一个礼,什么话也没有
说。
袭灭天来的表情深深一动,立刻放下手上的文件就大步走出会议室,一路往苍的房间而去。
他进去的时候,苍坐卧在铺着厚厚毛皮的卧榻上,身上盖着特地从人界运来的丝被,微微偏仰着头,望着窗外灰色的天
空。
袭灭天来在卧榻旁的椅子上坐下,苍转向他,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然后,苍澹澹一笑,说:「看着我副苍老的样子一定很无趣吧!」
「胡说,你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的老头子。」袭灭天来刻意戏谑地说。
苍低声笑了起来,那双紫色眼睛还是一如过去那么地清澈纯净。
苍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垂下眼帘,彷佛在等待着什么。
袭灭天来知道那一刻即将到来,一种沉沉的痛楚在胸膛深处蔓延,他这一生所受过的伤,比起现在这种疼痛,根本都算
不了什么。
他想起过往许多美好的时光,并肩骑在马上俯瞰辽阔的领土、风中落叶下的舞剑、壁炉火光前的闲聊细语、每个眼神、
每抹微笑……
从年轻到老,苍这一生的岁月,全都给了他。
就这么陪伴了他一辈子。
一种无以名之的深动在灵魂底层翻搅,袭灭天来轻声说:
「来生我还是会找到你,然后把你拴在我身边一辈子。」低而轻的言语,掩不去几欲落泪的心痛。
现在他为苍所承受的每分痛苦,就像是一种偿还,偿还苍曾经带给他的每分快乐。
苍抬起眼来,挪开身上的丝被,坐到卧榻边,澹澹说:
「我的琴。」
袭灭天来默默地把金色七弦琴移过来,看着苍微微垂首,低下眼睫,慢慢地拨起琴弦,弹奏起熟悉的天波曲。
恍惚间,彷佛回到当年他初次拥抱苍的那夜,永远镌刻在他记忆中最美丽的身影容颜。
那般的空灵清魅,叫他生生世世都忘不了。
当最后一个音符从微动的琴弦流出,苍垂下了双手,静静地闭上双眼。
袭灭天来慢慢凑近,泪水沾湿了垂落的眼睫,他微颤着,轻轻吻上那再也不会说话的双唇。
※
苍死后十七年,异度魔界与崛起的巫邪国发生大规模的战争,即是魔界史上有名的十一年战争。
战火爆发第六年,黄泉吊命将军战死沙场。
五年后,异度魔界终于彻底击溃巫邪国,但魔君袭灭天来也受了极重的伤。
隔年春天,袭灭天来魔君伤势爆发而崩。
袭灭天来死前,交代完所有的事之后,没有依靠任何扶持,自己独力走到苍生前的房间。
袭灭天来在卧榻边坐了下来,凝视着一旁的七弦琴,他慢慢伸手,轻轻划过早已松弛的琴弦,他仍然俊美的脸上露出了
一丝难以形容的澹澹微笑,而后,落下眼帘。
——正文完——
番外
之一?换弦
那是异度魔界严寒冬日的晚上,地点是在苍的房间。
壁炉里燃着散发宜人香气的雪松木,魔君袭灭天来盘腿抱着年幼的儿子,坐在壁炉前的毛皮上,看着苍为七弦琴换弦。
橙红的火光染在苍静谧的面容,如此安宁。
小太子每次来到苍的房间,总是喜欢去拉扯金色七弦琴的弦,弄断一根两根是常有的事。
袭灭天来怀里的小家伙很不安分,一直想要爬过去拉拽苍手上的新弦,每每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进度,就又被父亲一把拉
回来按住。
反覆几次之后,小太子的小脸开始皱起来,小嘴也瘪了,眼看着下一秒钟就要放声大哭。
苍瞥了这对父子一眼,把手里的琴跟弦放在一旁,伸手把小家伙抱过来。
说也奇怪,不管是谁抱都不安分的太子殿下,只要一让苍抱住,就一反常态乖得要命。
苍让小家伙坐在他膝上,任由小手拉住他一束长发。
袭灭天来摇摇头,望着自己的情人跟自己的儿子,向来酷帅的脸上有些莫可奈何却又不只是莫可奈何的表情。
窗外传来细碎的声响,这年冬天的第一场新雪,悄悄造访。
之二?争执
那是在初秋的夜晚,地点是在异度魔界黄泉吊命将军府。
翠山行独自躺在宽阔的大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晚餐时他跟黄泉吊命吵架了,他赌气自己跑进房间睡觉,还把房门上锁摆明不让黄泉吊命进来。
气了半天,结果也忘了最初他们是为了什么起争执。
撑到半夜,翠山行终于忍不住,披了长袍跑出房间,一路来到黄泉吊命的书房前。
门缝还透着灯光,看来睡不着的也不只是他。
翠山行怒气冲冲地用力拍门,不一会儿,厚重的房门应声而开,板着脸的黄泉吊命站在门口,显然还没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