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罢,风致远却是哭笑不得,只得道:“如此说来,与这小家伙对局,岂不是要看运气?!”
墨想南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同情之色,点了点头道:“除了运气,还得看笑天的心境如何,认真与否!不过,不管怎样,光是对付他那层出不穷的怪招,已是让人十分头痛。是以,初与之下棋之人,多半会输,也正是这个道理,风少可是与家父于这一盘棋赌了什么彩头么?”
风致远的头这会儿已经有些个隐约作痛,不由得叹道:“可不正是,刚才与令尊有些事儿未曾谈拢,他老人家便提意以一局棋定胜负,约定若我输了,在事情未商定之前,便不能与笑天再相来往。我为了小心起见,倒也曾问过令尊,笑天的棋力可入几品,令尊却答‘不入流’!我想,以令尊的身份地位,断断不会诳我才是,是以,我才痛痛快快的应允了下来,谁知,听你这么一说……”
墨想南想像风致远此时脸色,再也忍不住卟哧一笑,道:“家父说笑天的棋乃是‘不入流’,却也没错儿,算不上是诳你。而且,此时你已是得我提醒,好歹有了些心理头的准备,原本半数的赢面已是多了一分;这两日笑天没见着你的面,思忆成狂,心绪一乱,你的赢面又多了一分;再加之笑天他心地纯良,按他的性子只怕不忍见你输,如此一来,你的赢面又加多一分;在我瞧来,这一盘棋尚未开局,你已是有了八分的赢面在手,大可不必叹什么气啦……”
说话间,墨清心与捧着两坛棋子儿的云笑天已是一同进了后院,待双方坐定,便要开局。笑天此时心中十分矛盾,既想赢棋,却又深知致远秉性极傲,怕他输了生气,不由得瞧着他的神色便露出一丝尴尬来,犹豫半晌便将那盛着白子儿的藤坛递了过来,低声道:“阿远,师父让我与你对局,不过,我的棋路是有些不寻常的,你须得小心在意,而且你远来是客,便由你执白先行吧。”
棋尚未开局,笑天已是提醒自个儿小心在意,致远听罢不由得微微一笑,心中暗想自己的赢面此时已是又多了一分。但他岂肯占笑天这个便宜,便又将白子推了回去,反而将那盛着黑子儿的藤坛拿了过来,温言道:“阿啸,你比我年纪小,理当由我让着你,还是你执白先行吧。”
笑天见致远一味谦让着自己,顿时心里头是说不出的甜,当下便也不再与他客气,道了一声得罪,便随手拈起一枚玉石白子,便落在了星位。
致远瞧他开局布子倒也无甚特别之处,便拈起一枚黑子,以小飞挂应之。这边才落了子,那厢笑天却依然是连想都未想,于左侧行单关应。这一步棋是以下在上边拆和右边夹攻为见合之点,正是对小飞挂最正统的应法。
致远瞧他开局尚且循规蹈矩,却也不敢大意,步步谨慎,认真与对。相反笑天落子极快,几乎不多加思考,而且,数十手之后,他那古怪的棋风已是突显,虽风致远之前已是得到墨想南的提点,但还是被他极不合理的落子搞得焦头烂额。
而在一旁观棋的墨清心却已是瞧出风致远棋路缜密,手法狠辣,而笑天只怕也正是瞧出这一点,担心自己长盘中无法在细节的计算和经验上击败他,是以,正想法将形势搅乱,以求乱中取胜。而风致远此时是为笑天飘逸鬼魅的棋招所困,若能及时脱困而出,在隐守的基础上与笑天对杀,那么,小到劫材的运用,大到布局的控制,笑天都会落在下风。
不过……谁赢谁输,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谁赢,都会有人输,想到自己与此时对局的两人那番不同的赌约,墨清心抚须微微一笑,最终的赢家,只有一个,而这两位小字辈里面的人中翘楚,还都远不是自己的对手。
“爹,此时局势如何?”墨想南瞧不见棋面,忍不住便向墨清心开口相询。
“嗯,两人的棋,看起来很美……”墨清心瞧着此时棋盘上那错综复杂的局势,似乎答非所问,又似乎意味深长。
此时,风致远正和云笑天对面而坐,凝神对局,都是各有各的打算,欲要赢下此局。是以,专心于棋局的风云二人谁都未曾留意到墨家父子的这番对话,不然,以笑天的机灵,以致远的敏锐,必能听出墨清心话中那令人起疑的得意之音。
然而对父亲的话,墨想南却是听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极了解父亲的他,只暗暗一思量,便已猜到了其中的关键之处,不由得很是佩服父亲这番双关之举。
第二十六章 双活
想到此处,坐在风致远身旁的墨想南便挪动了一下身子,在石桌下的脚似有意无意的轻轻踢了风致远一下,接着又语带双关的对着云笑天道:“笑天啊,正如师父所言,下棋的时候,心中应该忘记胜负,要把围棋当作是一种美的探索与享受。凡遇事多想其因,理智地看待得失,切不可一味争强好胜,要知道棋局变化无穷,下棋当从大处着眼,从全局着眼,不可迷惑于一子一地的得失,必要时可与“敌方”共活,或者说要有与其共存的心理准备。”
“呃?心中应该忘记胜负?!”正拈着一枚白子欲要落子的笑天转过头来,瞅了二师兄一眼,再回头瞧瞧自己的棋,忍不住长吁短叹道:“可是,二师兄,你不晓得,我这盘棋可不想输呢。”
笑天的心情是极复杂的,既不好意思赢,却也不想输,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局势已是不妙,风致远似乎很快的便适应了他的棋路,不再理会他那些妖刀似的落子,只自顾自的稳守阵地咄咄进逼,又时不时的在白棋的腹部狠狠挖一下。
见自己的大龙被困,笑天开始急了,拿着棋子儿放在嘴中啃半天,可怜兮兮的目光直盯着致远不放,瞧他一点都没有“怜香惜玉”的样子,不由得闭了眼在心里头大喊道,阿远,你干嘛要逼得我这么凶啊,我若输了,咱们俩可惨啦……
想到此处笑天心中不由得砰然一动,想起师父在与自己说那个赌约时自个儿心中掠过的那丝疑虑,忙又睁眼向风致远望去,却见他此时也正双目炯炯凝视着自己,眼中似有深意。
“阿啸,你想赢此局么?”致远凝视着笑天的眼神深沉而又专注。
“阿远,我不能输……你呢,你想赢么?”笑天流转莫测的目光在阳光下晶莹闪动。
“和你一样,我也不能输,所以,阿啸,你可明白了么?”
“……是的,阿远,我明白了……”
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空中顿时有火花熠然一闪,将两双如黑曜石般清亮深邃的眼瞳同时点亮,可谓是风云局势两相望,心有灵犀一点通。
于是,棋盘上的局势突然变得微妙了起来,笑天落子变得越来越慢,而致远的长考则更多。中盘过后,随着棋面上的黑子白子愈来愈多,最后竟慢慢形成了一个互相盘旋的奇妙的圆,玲珑剔透,温润细腻的黑白棋子,在春日的阳光下色泽柔和铺排在纵横的棋盘之上,黑白分明,大小如一,白如冬雪,黑如墨玉,泛着一种清幽的光泽,白中有一点黑,黑中也有一点白,褪去争斗的残酷外衣,呈现出一种极其简单,却又极其和谐的美。
当墨清心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的时候,为时已晚,而且,他这观棋之人也是束手无策,不由得便有些焦燥起来,望着风致远沉声道:“风少,你怎么可以这样下棋?!你难道不想赢了么?!”
“可是,墨老你看,这是多少美妙的一盘棋局啊,您不觉得这简直是一种享受么?”风致远悠然自得的投下一子,含笑道:“就像您老说的那样,这棋看起来多美!为棋之道,怎可拘泥于厮杀,而忽略其完美。瞧,黑与白互相缠绕,共生共长,于争斗中却又没有厮杀,一切如世间万事般变幻莫测,又延续着不断的向前发展,不到那最后一步,谁也不会知道答案。”
“流局……”看着这盘极美的棋局,听着风少那意有他指的语句,墨清心一惯波澜不惊的脸色也不免有些个难看起来。
“不错,流局!虽然没赢,可是,我却也没输!”致远仰天大笑三声,拉着笑天的手站起身来,颇具意味的望着墨清心道:“墨老,约定是说若我输了,在事情未商定之前,便不能与笑天再相来往。这回我可没输,你可也得遵守承诺,不能再对我们横加阻拦才是。”
笑天站在致远身边,想笑,瞧了瞧师父的脸色,却是没敢,只朗声道:“师父,你可是也与我约定好了的,若我输了,便不许我搬回山上去住,这回,我可也是没有输啊……”说罢,与致远互望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笑意款款,爱意浓浓,此时此刻,心里头的快活,真是难描难绘!
这一回,虽然墨清心设局不成反入瓮,但他毕竟一派大师,言出无悔,便凝神望着风致远道:“风少,你和笑天这盘棋下得委实令人佩服不已啊,老夫也不得不为此难得的太极之局而折服,罢了,就如约定所言,我不再局限你与笑天往来,但须得切记,我与你所说的那条底线,若你越了线,一切免谈!”
还没有等墨清心把话儿说完,笑天已是迫不及待的拉着致远向外头奔去,一边跑一边笑着回道:“知道啦知道啦,师父,我和阿远这会儿先出去玩,不用等我回来用饭啦……”
望着笑天愉悦的背影,墨清心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轻轻叹息道:“唉,这孩子……”
春光晴好,山中到处是开的如锦如霞的红叶李、芍药、丁香花和杜鹃花,春风轻柔拂面,洁白的蒲公英伴着飞舞的彩蝶,悠然飘过。浓郁的树荫下,笑天已是开心的手舞足蹈,抱着致远滚倒在这片青葱翠绿的草地上,压抑许久的相思之情终于在一番激烈缠绵的深吻中释放出来,直到彼此都快要无法呼吸,这才松了开来。
“阿啸,当时,你居然真的看得懂我的眼色?!”致远宠溺的捏了捏笑天的脸颊,赞道:“真是聪明呢!”
“嗯,你的眼睛像是会说话儿!我自然一看就明白了。”笑天心满意足的依偎在致远怀中,突然想起一事,忙转过头问道:“阿远,下棋之前,你跟我师父在谈什么事儿哪,谈了这许久!”
见笑天问及此事,致远神思微微一滞,然后又清风明月般一笑道:“是与你师父商谈由他助我复国之事,你师父应允我,将倾其财力人力全力助我,我还没有全然答应,需得再考虑一番。”
“那……是不是考虑好了,你便会离开琴麻岛?”笑天万分紧张的望着致远深邃的眼眸,一颗心,悬的高高的,直到听到他缓慢却又坚决的回答,才慢慢的沉了下去,一直沉,一直沉,直沉到一眼仿佛不见底的深潭之中,是那种入骨的冰凉……
致远的回答,虽略一犹豫,却依旧简洁,只有一个字,他说……是……
第二十七章 两持
咬着唇伏在致远的身上,笑天贪婪的呼吸着他身上那散发着淡淡皂荚香味的体息,这么宽阔的胸膛,这么温暖的怀抱,以后,要是再也不能尽情的拥抱,自己心里头会多么难受?
真的很想再追问一句,如果我不想离开琴麻岛,你会不会留下来陪?但是,却不敢真的问出口,怕他的回答会让自己更难受……只能用力抱紧他,趁他还在自己身边的时候,用力抱住,但却又似乎怎么抱都不够紧密……
感受到笑天那万分紧张的拥抱,甚至被他的手臂勒的有些生疼,致远心中不由得暗自叹息一声,温柔的圈住了伏在自己身上那带有一丝委屈的少年,温言宽慰道:“阿啸,别担心啊,我是绝不会抛下你的!虽然,现在你师父他不同意我带你一起离开琴麻岛,但,我会尽力的向他证明,你跟着我是绝对幸福的,我也会在余下的日子里努力的来说服他,他有他的筹码,我也有我的。”
“可是,师父他是不会同意的,还有……阿远,你不会明白的……”笑天轻轻抬眸,带着一股淡淡的哀愁向致远望去,那双幽凝晶亮的眸子里渐渐蒙上了一层黯然的雾气,拢住了他眼中那原本清澈的光芒。
笑天就是这样,可以轻易让人感染他的情绪,不论是欢乐还是悲伤,如同现在。致远从未瞧过笑天这般模样,心中不由得一阵抽痛,心酸难耐,便伸手抚过他鬓角散落下来的几缕发丝,柔声劝道:“算了,别再提这些事儿啦,没得自寻烦恼,让自个儿不快活,一切都交给我吧,你信任我吗?阿啸?只要你信任我,就一定会得到幸福……”
“可是,阿远,我从来没有想过什么幸福,我只是想,能够放开一切、自由自在、无法无天、无人无我的去做所有我喜欢做的事儿,包括……与你轰轰烈烈的相爱一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索要的,真的并不多,阿远,希望你能给我……”
少年的低喃细语,轻轻回旋在致远的耳际,那清澈幽深的声音让他心下微戚,总觉得,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与酸楚夹杂在笑天的话语中,令人迷惑,令人心疼,令人无法平静。
致远忍不住用食指挑起笑天的下颌,凝视着眼前这位似乎已全身心的属于自己,却又好像无法完全把握的少年,幽幽的道:“阿啸,你知道么,有时候,我总觉得你就像是这座云梦山,山高深远,且是云蒸雾绕神秘万分,引得人不由自主的一步步上得山来,虽然极想一步登天去看到山顶那绝美的景致,却又不想错过山间那层出不穷的奇丽峥嵘,景象万千,只怕是,永远也到不了山顶……”
“阿远,你想说什么……”笑天微微垂眸,又长又密的睫毛如鸦翅般扑闪着,遮住了他那眼波里的涟漪繁繁流光暗涌。
“我想知道,你身上还有多少我仍未知的秘密,可以让我探寻。”致远那双黑漆幽深的眼眸里划过一道异样的光芒,只刹那一闪,又重新变得静若深潭。
还未待笑天有所反应,致远已是一个翻身将他压在了自己身下,俯头噙着他那白皙小巧的耳垂,低声道:“阿啸,我不管,不管你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我只要你记得一点,你的思想,你的身体,你的全部,都是我的,都属于我风、致、远!”
“嗯,我知道,我是你的阿啸,你一个人的阿啸,你也是我的阿远,永远、永远……”笑天仰望着碧蓝如水的天空,蒲公英随风轻扬飘远,轻轻的道:“阿远,我没有什么秘密,我不过就是想,能够一直就这么抱着你不放开,在云梦山看花开花谢,或是和你牵着手,去海边看潮起潮落……午时在你身边一处吃饭,入夜便在你怀中安睡,没有什么悲哀,也没有什么担忧,只痛痛快快的爱你,而你,也一样简简单单的爱我……”
“阿啸……”致远的眼里是无尽的怜惜,流光滑溢之中,大有伤神之态,用十分低沉而又伤感的语气缓缓的道:“阿啸,你生长在这偏远的岛上,只是一个未经凡尘而又不谙世事的孩子。琴麻海给了你清澈的眼,云梦山给了你聪颖的心,你是如此单纯、如此可爱、如此良善、如此纯洁……然而,你却无法明白,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如你这般,可以抛开万事,无忧无虑的生活,可以放下一切,简简单单的去爱。”
“可是,那又是为了什么呢?!”笑天凝视着致远的双眼,他从来都没有看过,谁的眼睛可以在刹那间,告诉别人那么多的感情与思绪,仿佛在这一闪而逝的瞬间尽诉了世间的悲欢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