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尝到的第一口美味,培西拉给我了许多许多的第一次,他是我第一个认识的人类,第一个朋友,第一个……爱上的
人。
但是培西拉并不爱我。我是可以和他同生共死的同伴,仅此而已。南城陷落的那一天,在熊熊大火中,他推开了我。
向下坠落的过程很长,我在空中用力地睁眼回望,他与白亚站在将倾的城墙上,在火中,一对璧人的俪影,如一张古画
,不惧死亡,不惧一切一切的磨难,没有什么力量能让他们分开。
眼前模糊一片,他永不会知道其实我并不想要逃生,我想要的,是与他站在一起……就算他知道,他所做的选择也不会
改变吧?他仍然拉住了白亚的手,将逃生的机会给了我。
这个选择异常明确。
我是个应该得救的朋友,而他身边站的,是要和他同生共死的爱人。
多么美好,多让人嫉妒。
那一瞬间,心中转了一千一万个念头,似乎过了许久,但在我落进湖泊之前,蓝色闪电从我口中喷出,如惊雷一样的巨
大爆破声响彻整个陷入火海的南城。
一直一直,没有在培西拉面前显露我不同于凡人,是因为抱着那个希望,希望他视我如平凡的人类,希望能……令他爱
上我。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终于可以死心放弃,他不爱我,我也没有必要再隐藏。
因为,我要救他与白亚的性命,我不必顾忌让他看到,我是一条蛇……
而今天,他的儿子,站在了我的面前。
培西拉,你知道你的儿子在寻找皮克娄的宝盒吗?他知道当年我们九死一生的经历吗?他那清澈的眼睛,多象初见时的
你……
皮克娄的黑暗时代,已经永远一去不返,邪恶的盒子,也永远不会再现于人前。培西拉,许多年前我们愿意付出生命来
毁灭的盒子,今天,你的儿子却追逐传说而来——
世事难料。
昏昏沉沉中,我汗如雨下。每一次褪皮,都这样痛苦,仿佛撕心裂肺样的剧痛。旁边聚集的蛇群不安地“嘶嘶”长响,
似是急于分担我的苦痛,又似给我毅力和安抚。
很久以前,还是一条小蛇时,褪皮并不如此艰难。
或许这就是成魔的代价。
这是近四十年来,第三次褪变。
终于——我精疲力尽地躺在石殿中,周围的蛇群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周身湿漉漉的如同从水中捞起来一样。每一分力气
都耗尽,我舒展身体,躺着一动也不能动。
被褪下的旧皮积绊在脚边,我冲它轻吐蓝芒。它慢慢腾空而起,火苗从中段燃起,向两端蔓延,眨个眼,那层皮化成了
灰烬,散落无痕。
一次与一次之间,相隔的时间越来越久了。
与培西拉相遇后的第二年,我第一次褪化。与之相隔五年后,第二次。到了今天,才有这一次。费力地举起手,摸到光
滑的,新生的,如婴孩儿一样的肌肤
我一直以老人的面貌,生活在鲁高因。现在看来,是不能够再回去了。
我变回了,少年的外形。
长生不死的生命,与人,绝不相同。一次次褪变,我的相貌都与从前有所不同。一开始的我普普通通,现在则进化的有
些妖异。
毕竟我是蛇,妖蛇。
与我相识的有着共同经历的人,渐渐老去,离开,只留我自己。有时我觉得很迷惑,那些往事,瑰丽的、伤感的、悲切
的、雄壮的……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如果有一天,我也忘记了,那么,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盛放过的生命,黑暗中
曾绽开的眩目的烟花,还有什么痕迹?还有谁知道,谁记得?
恢复了一些体力,我摸索到自己预先准备的衣物,一件件套在身上。
既然是以人的相貌生活,就必须守规矩,不能衣不蔽体。
忽然有异响,惨叫,厉呼,刀剑相交的声音。
我一惊,那声音一路由远及近,极快地到了跟前。
轰然巨声中,大殿的石门被击得粉碎,乱石迸溅,我急掩住头脸,手臂和腿被尖石击中擦破,传来尖锐的痛楚。
声音忽然止歇,我放下手,门口有光照进来,几个人类的身影背光站着,看不见脸。
“这里怎么会有人呢?”其中一个人惊疑不定地说,大步向我走过来。
住在同一个天体 学会用眼睛去定情
爱情是面镜子 有谁住在那里
我寻找你 看见天敌
点破天机 用我一滴泪的力气
是谁发明抽屉 连心一起锁上去珍惜
以为爱是天梯 顺着它的方向
我只捡到 玻璃鞋子 花样繁复
伤心是唯一的造物
我不要爱的空城 请给我你的天真
我不要情色掌纹 为他作无谓的牺牲
我不要爱的空城 抹去流星的陪衬
在岁月渐老的国度 只看你轮廓写真
忽明忽暗的火光下,一瞬间,我以为时光倒流了回去。年少的培西拉,英俊的面容,挺拔的身姿,温和的声音……
他扶住我的肩,我明白过来,这是劳伦斯,培西拉的儿子。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他问。虽然时间地点都这样危险重重,但我却恍惚难言。
“亚莲,你来给她裹一下伤。”劳伦斯冲身后喊。一个人走近,我认了出来,是白天见过的,那个要买法师木杖的女子
。
她细心地给我止血,上药,包起伤口。
幻觉吧,应该都是我的幻觉……真的象是回到了过去,培西拉倾心爱着的白亚,也是这样温柔如水的女子。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亚莲说:“可要我们送你去城里?”
我在心里冷笑,说什么降妖除魔。要说魔,这一片沙漠里,我称第二,没有哪个不要命了的敢称第一。他们却一点儿看
不到我是什么模样。
但是,不是不危险的。如果他们早些进来,而我还没有褪掉旧皮,那是必死无疑。
“你们是谁?”我轻声问。
“我们来自西面,是来铲除这里的魔王塞纳洇。你为何一个孤身在此?你怎样来到这古墓里的?“亚莲说。
“我是商人的儿子,跟商队一起穿越沙漠时,遇到了妖鬼……”我小声说:“同伴都不知去向了,许是死了……我不知
怎么就到这里了,刚才醒过来,就碰到了你们。”
他们为难地互看了一眼,劳伦斯说:“四海,你送他回城吧。”
一个穿黑衣的女郎走到跟前,冷冷地说:“你还能自己走路吧?”
我试着站直迈步,但力气没有恢复,而且,腿上两道割伤也不浅。
“扶着我。”她的面庞雪白,眉眼非常秀美,但是说不出的冷漠。她的额上有显眼的,古老的血印——黥面?库拉斯特
的血刑?
这一队人好杂。
劳伦斯不用问是来自斯坎奇诺那个权力之城。亚莲的容貌似是东方人。而这个四海,不必猜,我也知道她来自哪里了。
崔凡克神殿的血刑,惩罚神殿中胆敢背叛的黥面——我听说过。但是,没想到有生之年会让我见到。
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叛行,会被烙上血印,却不赐死呢?
我随她向外走。
不经意地回头……我要不要,给他们一些忠告呢?
这座古墓之所以被我选中来褪皮,正因为其他的小妖不敢来,墓的里面有鲁高因最最骇人的传说。
算了,看他们的身手气宇,它不是他们对手。
反正我的族类已经非常知机的躲藏起来,我没有必要自曝身份。
我跟四海慢慢地走出古墓,一路上妖尸散布,血腥味刺鼻而来。我没有忘记扮柔弱,一个商人之子,十来岁的少年,可
不能看着这样的景象行若无事吧。
四海冷冷的,一句话也没有说。
走出墓门,她转过头来看我,眼神表达了疑问。
“这里,应该是离城不远了……他们应该是需要你的力量的。”我说:“你应该到他们中去,我自己可以去城里。”
她没有说话,只是一指。
顺着她指的方向,我看到远远的,也有散布的妖怪的血迹尸首。
“我想,你是说,这条路上已经被你们清理过,称得上安全是吗?”
她轻轻点头,转身走回古墓去。
我仰起头,圆月的银辉照在脸上,我的元气渐渐地恢复。
月光下,起伏不定的沙丘,多么苍凉。一百年前沙漠就是这样,一百年后也不会改变。我却不知我该去什么方向。
风吹来沙漠夜间特有的凉意。我舒展腰肢,举步踏在漫漫银沙上。
我是怀歌,一条已经活了许久的蛇。可以预见,还会活得很久很久。我不爱金银珠宝,不爱权势,不爱杀生,我……
很迷惘。
周围很寂静,风中却吹来不安的讯息。天边渐渐发亮,沙漠的白日又将到来了。
在这日复一日的酷热中,我本能的察觉,黑暗的力量,一点一点的扩张,无声地,危险地,渐渐迫近鲁高因。这力量不
是来自沙漠中那些小妖小怪或已死而不安息的厉鬼们。
从东方,从地底来的黑暗……
我闭上眼,倾听那即将到来的,末日的声息。
不知为什么想起许久之前,听说过的一个女人。为了获得恒久的生命和力量,和黑暗达成了协议,将一个城中所有人的
性命,献给黑暗。一夜之间,城中全部的人,都莫名的消失了,如夜间的露水,于黎明的第一道阳光下蒸发,没留一丝
痕迹。只剩下那永恒不老的女人,与她恒久不变的美貌,在那空城中徘徊。
没有人观看,没有人理会,再美的姿态,也只有寂寞与影子相伴吧。
那个追求这一切的女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究竟快乐还是不快乐呢?
第四章:亚特玛和波尔
我在旅店住下来的时候,亚特玛问我叫什么名字。
整日面对面打交道的人,已经成了陌生人。
我第一次来到鲁高因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儿,我抱过她,喂她吃过糖。
现在她的孩子已经有柜台那么高了,时光真正奇妙。
人类长大,成熟,孕育后代,衰老……我却在一次次的褪皮后重新得到青春。
“要一间安静的房。”我把铜钱放到她面前。
“现在这世上还有安静的地儿?”她冷冷的反问我,一面呼喝她的儿子,那个半大不小的波尔:“不许乱跑!不然午饭
只有面饼。”
那个孩子停了下来,闷闷的坐在一边,把几颗圆滑的石子从这只鞋倒出来,又装进那只鞋里去。
他的鞋子纯粹是摆设,亚特玛教训他多少次也没有用,他依然故我,整天光着脚,把鞋背在肩膀上到处乱跑。
“这地方不该你来。”亚特玛熟练的把铜钱收走。
我有些好奇:“那我应该去什么样的地方?”
她很不客气:“你这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应该好好儿呆在家里,和漂亮的贵族小姐一起参加沙龙,在玫瑰花园中聊天
,喝葡萄酒,吃上等奶酪……”
我有些好笑:“怎么见得我就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了?”
她拉过我的手,翻过来,用手指头搓了几下:“半个茧子也没有,一般的贵族少年还会练练剑骑骑马,怎么着也混个骑
士的名头儿,你手上太细嫩了,恐怕连笔都很少拿。”
我点个头把手抽回来。亚特玛的手却很粗糙。她曾经有过好日子,在没出嫁的时候,也曾经天天在头上戴着鲜花,穿着
纱裙,脚踝上还有银铃铛圈儿。那时候她还说,怀歌哥哥,我长大了你娶我好不好?
她父亲会一脸惊慌把她抱走:“少胡说,他都多老了,你长大之后他的头发也白光了,你想嫁个白发老头儿啊。”
可是,她的丈夫死了……留下一个愚顽不冥的儿子给她,还有这一间小店。
我把自己的重量全放在床褥上。沙漠里的织品都是这样,摸上去总有点干脆,不够软和。
或许是沾了太多的尘砂。
褪皮耗了我太多精力,没多会儿就沉沉的睡了过去。
梦,旧梦。
始终忘不掉。
为什么旧皮可以那样干净的褪去,可是旧的记忆却无论如何无法忘记。
培西拉。
我好象曾经和他无限接近过,可是事实上,我的一切追逐都只是在原地打转,他不喜欢男人,他不喜欢我,他不喜欢…
…
一条蛇。
我的一切伤痛,都是自己找来的,是我自己非要喜欢上培西拉,然后如自虐般一直心痛吃苦。
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包括……后来所有的事情。
我醒过来时天已经黑了,而这时候,才是鲁高因城中人活动的开始。
沙漠日间酷热,淡水宝贵,白天出来晒太阳耗空汗的,恐怕全是外来者和笨蛋,真正的本地人都在太阳落下去之后和升
起来之前活动。
我在亚特拉那里喝了杯薄荷酒,她家的酒味道非常正,不过价钱也不便宜。
波尔肩上搭着鞋,揣着铜子儿大概是去买盐。
亚特玛提着嗓子喝斥他喊:“你别抄近路!不然我打折你的腿!还有,不许给我偷买羊肉吃!”
我有点恍惚,那个头戴红发脚串银铃的女孩子,怎么一转眼变成这样风尘满面两鬃苍苍的妇人的呢?
而我……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许多年,从第一次看到汝默的时候起。
他挑起我的下巴,动作温柔可是眼神冰冷:“你活着有什么意思?比僵尸还硬,你在防备什么?难道你死抱着一份失恋
的悲情不放,就快活了?就活的有意思了?”
汝默是我认识的第一个魔族,也是……我第一个男人。
身体的锐痛,陌生的男人欲望,象野兽一样的交媾,到处都是血腥味和说不出来的痛楚气息。
这就是人类最亲密的举止吗?
这样粗硬,这样低贱,这样痛苦。
培西拉和白亚也会这样做吗?
啊,不的,白亚是女子,她不会用后方承受男人。
我发着呆,那个波尔踢着沙走到我面前,直直的瞪着我看了一会儿,忽然把手伸到我胸口来。
我面不改色,只是盯着他的手。
他慢慢缩回去,说:“你不是女的。”
我点头:“对,不是。”
“可你比女人好看。”他揉揉鼻子:“你比法拉长的好看。”
我知道法拉是谁,但是现在的身份应该表现不知道。
于是我问:“谁是法拉?”
“上任苏丹的私生女,在市集那头儿开铺子的。”他指指:“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摇摇头:“我不去。”
“我去买盐。”
我无言以对,“唔”了一声。
他踢踢踏踏的走了。
第五章:酒店
我咬着烤鱼,喝着薄荷酒,入夜的海上吹来的凉风扑入窗里,拂在脸上异常舒爽。年轻的肌肤感触敏锐,和枯燥干皱的
年老的肌肤的触感绝不一样。
我轻轻感喟,青春是很好的一件事。
不论有多么茫然寂寞,青春的快乐谁也不能否认。
亚特玛又给我端了一小杯酒上来,很疑惑的看我一眼。
我奇怪的看看她,她说:“你喝酒的神情,倒挺象我们城里的老头儿。”
我忍不住微笑:“是吗?很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