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针见血的问题让千早哑口无言。他的确也只是听说邦彦是个优秀的男人而已。单就只凭传言就深信不疑这一点而言
,自己也跟鸿野夫人那些人差不多吧。
是邦彦的话,就可以把樱林院家放心地交给他——千早问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却根本就想不到具体的理由。就
算他曾经把发作的千早送回离馆里,可那发作本来就是邦彦引起来的,很显然,他也只是出于责任心而已。
“千早君很有看人的眼光啊。”
在千早搜索枯肠找不到任何回话时,马宫边伸出了援助之手。
“我也说不清楚这是生来就具有的直觉呢,还是与对人恐惧症有关系,但是千早君是可以一眼看穿心底卑鄙的人的。”
邦彦的眉头抬了一下,可以看得出他根本就不相信马宫边的解释。
“明明就过着很少见到他人的生活,又怎么可能会了解这些啊。”
“哦呀,你就这么爱起疑啊?那我就说件事情给你听听了……那是一年前吧?有个不动产商来到侯爵这里,千早君偶然
看到了那个人,几天之后我来了以后,他就对我说,这个人给他一种很讨厌的感觉。”
“……然后呢?”
“嗯,就像你想象的一样哦,邦彦君。”
邦彦稍稍挑起眉毛,催促马宫边继续说下去,但是马宫边却深深地点下头去,做出同意的样子来。
“没错,那家伙其实是个有名的诈骗犯。他用子虚乌有的开发铁路的事来做钓饵,从不知世事的华族那里诈骗走了大笔
金钱。”
马宫边采取了他在想要说服别人时特有的做法。
他点头说着“和你想的一眼”,对方就会产生被他读出了自己的心思的错觉,具有了暗示的效果,比起单纯叙述出结果
来效果要好得多了。看来不做医生,转行去做诈欺师也会获得成功的吧。
“不过樱林院侯爵毕竟是精明的人物,早就觉得这家伙可疑。结果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但是话说回来,千早君光是远
远地看了一眼而已,就能看穿对方的本性,也实在是相当的厉害啊。”
听着他夸张的叙述,千早有点难堪地把视线垂落到了膝头上,虽然类似的事情的确是发生过,但是马宫边的叙述与实际
在细节上有着若干出入。
千早看到的,正好是那个诈骗犯把金钱交给新来的女佣,诱使她把侯爵家的情报告诉自己的过程。不管谁看到这一幕,
都会立刻做出他不是什么好人的判断吧,所以千早也只是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了出来而已。说穿了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
得的事。
“你的话我只相信一半。”
马宫边那一套却在邦彦那里碰了钉子。他以冷冷的口吻这么说着,同时站起了身。
正在这个时候,又飞来了一只与刚才一样的白蝴蝶,绕着邦彦的领结转来转去。邦彦似乎觉得它很碍事似的一把拨开,
说了句:“我失陪了。”就背对着千早他们走了出去。
走了几步之后,他忽然又转过身来,用中指的指尖指着自己的下嘴唇边缘。
“……沾上了。”
他看着千早这么说。
千早慌忙去擦嘴角粘上的奶油,马宫边觉得很可笑似的望着他。
马宫边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很晚的时间了,临走之前他一直把:“哎呀有趣,真是有趣啊。”这句话重复过来又重
复过去。
千早不知道他是觉得什么这么有趣,不过他一定是很欣赏邦彦吧。虽然邦彦有些不易接近,却是个头脑很好的男人,对
马宫边来说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才对。
但是千早却觉得很沮丧。无论是他投向千早的冷淡却又带着些黏着感的眼神,还是毫无亲近感的揶揄,都一点也不像是
那个小时把自己当亲哥哥般仰慕的邦彦会做出来的。
快乐的医生走后第二天,千早与平时一样迎来了安静的早晨。
吃了阿绫拿来的早餐后,在庭院与菜园附近散步,这是千早每天必做的事情。他发现离馆的样子有异,是在散步完毕回
去的时候。
“千、千早大人。”
“这是……阿绫,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只见陌生的行李在榻榻米上堆成了一座小山。有木箱、包袱,令人吃惊的是连西洋式的柜子,也就是大衣橱都整个搬了
进来,几乎占领了整整一间房间。
“这个家里太少能挂洋服的地方了。”
千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只见叼着香烟的邦彦站在拉门打开着的走廊上。
“邦、邦彦……咳!”
千早轻轻地呛咳了一下,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发作,而是因为他受不了纸卷香烟的烟雾的缘故。
被阿绫狠狠瞪了一眼的邦彦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烟卷,无言地寻找着烟灰缸。可是这里很少会有除了马宫边之外的客人上
门,所以根本就没有烟灰缸。
阿绫撅了嘴巴,到厨房里拿了个用旧了的小碟子来。邦彦接过那个连边缘都有点缺损的小碟子,连回礼都算不上地“嗯
”了一声,把香烟在里面按熄。
“怎、怎么了,邦彦先生?”
“从今天开始,我暂时在这里借住。”
“——啊?你说这里,那个……”
“我对侯爵说,如果不能和原本的继承人好好谈谈的话,做养子的事我就不会考虑。可是他的令公子却不能离开离馆,
那么就只有我自己过来这条路了,事情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我只要借住这里一个房间就行了。”
“怎么会……”
千早丧失了语言能力,只是张着嘴巴呆然地站在那里。
“放心吧。我不会贸然接触你害你发作的。昨天夜里我也给马宫边前辈打了电话,得到了他的许可。而且那个人还满口
赞成呢。你的生活也跟以前一样,不用做任何改变……不过用餐的时候我要作陪,因为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说完了想说的,邦彦就一把拉开了绑得规规矩矩的领带。
“我很不喜欢这东西勒着脖子。”
他嘟囔了一句,盘腿坐在了榻榻米上。背向着千早,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庭院。
到底要怎么做才好?——由于事态发生得过于唐突,千早连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逃也似的向阿绫在的厨房跑去。
“您怎么了,千早大人?”
“还有什么怎么了……就算父亲许可了,可我什么也……”
“实在是太粗暴了啊。他才刚刚害千早大人吃了那样的苦头,居然就让他大摇大摆的过来……不行,我一定要找侯爵大
人去理论!我阿绫毕竟在这樱林院家工作了整整十四年,是我拜托的话,侯爵大人也许会考虑考虑吧!”
阿绫顿时停下了正在磨萝卜的手,情绪非常亢奋,一副立刻就要朝洋馆扑过去的样子,千早慌忙制止了她。
“等、等一下啊。阿绫你等等,没事的,你不用去拜托的啊。”
“可是千早大人!这样下去的话……”
“先……先这样下去看看吧。”
连千早自己都被自己的话吓了一条,阿绫就更惊讶了。虽然上了年纪皱纹却不多的圆脸上,一双小小的眼睛啪地眨了一
下。
“先看看情况……他毕竟是家里重要的客人。我们不可以对他无礼。如果我实在忍不下去的时候,再请阿绫婆婆去央求
吧。所以我们还是先这样试一试好了。”
没错,试一试就好了。如果讨厌的话,那么就中止。反正忍不下去的时候一定会发作,那么马宫边就肯定要作为医生中
止他们的同住。要是一开始就以病情为理由拒绝的话,他一定会耻笑自己是个没有骨气的家伙的。
“既然千早大人……您这样说的话……”
阿绫仰望着千早,眼光中有着难掩的不满。
“邦彦大人从小就是个难对付的人。难道您不记得了吗?那时千早大人您要去上学,他就闹了别扭,早饭之后就藏进仓
库里。害的所有女佣一起出动到处找他,连我都爬上了屋顶,弄得一身都是蜘蛛网呢。”
“啊,对耶。有这么一回事呢。”
阿绫不提起来,千早都忘记了,那还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
“当时我也没去上学,一起在家里找他来着。大家找了两个多小时……可是他本人却在仓库里睡着了,等睡醒了之后,
根本忘了自己躲起来的事情,大大方方就走了出来。”
“没错没错。他还一脸羡慕地说什么:‘原来大家都在玩捉迷藏啊?那邦彦也要玩’呢。”
说着说着,阿绫连细节都想了起来。听着她出色地模仿了小孩子的口吻,千早不由得笑了起来。
“是啊。啊哈哈……真怀念啊,那时候的邦彦先生可爱极了呢。”
“千早大人过去也爱搞点恶作剧,可是邦彦大人却比您调皮多了,简直就是小皮猴,让我们伤了多少脑筋呢。”
呵呵呵,千早笑得连肩膀都摇晃了起来。
好久没有像这样出声大笑过了,一笑起来,就觉得身体都不可思议地变轻了好多。怪不得马宫边老是说让他别只用脸笑
,也用声音来笑,原来还有这样的效用啊。
“算啦,既然是千早大人的客人,那我阿绫也会以诚相待的。今天开始准备饭菜可得准备两份了。不过在这个离馆里可
绝对不能抽烟哟!那对千早大人的身体很不好的!”
“我会让他想吸的时候就去屋台上吸的。”
和阿绫约好了回到厅里的时候,却不见了邦彦的踪影。
千早心想着他是不是到院子里去了,一出了门,就看到换成了和服的邦彦正眺望着含苞的百合抽着香烟。
他身着的单服食水蓝色的,这凉爽的颜色衬得邦彦的侧脸也比穿洋服时柔和了很多。先不去叫他,就这么再看一会他的
侧脸吧——千早发现自己居然有了这样的想法,稍稍吃了一惊。
“什么时候开?”
“咦?”
邦彦看都没往这边看,却突然这么问道。千早一瞬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马上就明白过来,他是在问百合。
“我想六月的时候就会开吧。从今年的气温来看。”
“唔。”
明明是他自己问的,却一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随便哼了一声,然后他就又沉默了下去,又隔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
“……至于马宫边前辈。”
“嗯。”
“他为什么老是那样乱碰人?那太不自然了吧。”
“你说亮大夫他乱碰你吗?”
千早不解地问道,邦彦很不高兴似的回了句“才不是。”
“是说他乱碰你。”
“啊。”
千早这才明白他什么意思,不由为自己的迟钝觉得很不好意思。
“那是治疗的一环……因为我都快忘记被别人碰触的感觉了。”
“可是你怕被别人碰,这也没办法吧。”
“是啊,正因为没办法,所以才需要与互相接触也没有问题的人来进行有数的碰触。据说这是为了精神安定的考虑。在
欧洲与美国,亲密的友人与家人都是用频繁的轻度拥抱来确立彼此的信赖关系的。”
“光跟他一个男人确立信赖关系,也治不好你的心病吧。”
“也许……也许是这样没错。”
但是千早并不会想要拒绝。
他不讨厌被马宫边碰触,当阿绫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时,他更会觉得高兴。被亲近的人碰触会让他感到安心。可是千
早对于要不要把这些话告诉邦彦感到很犹豫,因为他觉得这些话都太孩子气了,结果还是没有说出来。
在两个人沉默的时候,两只麻雀落到草坪上嬉戏着。
“……全都是白百合。”
在麻雀飞走的同时,邦彦终于开了口。见他的话题又转回到花上去了,千早也松了口气,回答道:
“虽然白的品种最多,但也有其他种类的。好比姬百合就是淡粉红色的,也有更浓的红色的,还有黄色的。百合也分很
多种类的……你喜欢白百合吗?”
邦彦面无表情地侧眼看着坐在屋台上的千早。
“比红的要喜欢吧。”
“那边的花坛里种的白百合会开出很大的花。那是以日本的百合与欧洲的百合杂交之后诞生的新种,花的香气更浓,也
更艳丽。日本的原产百合在欧洲非常受欢迎的,听说从明治年间起,日本就开始进行花卉生产了。而百合作为其中的主
要……抱歉,我说的这些一定很无聊吧。”
见邦彦没有任何反应,千早就觉得越来越难以启齿。他对除了园艺就没有其他话题的自己感到很难堪。
“谁跟你说无聊了。”
“对不起。”
“你别跟我道歉。以后都不要再这样和我说话了。我比你还要小,而且又是在你这里打扰的房客。要说用敬语,那也该
是我用才对。”
“不不不,像平常一样说话就行了啊。”
“就跟你说,我的意思是你跟我说话别那么拘谨。小时候咱们可没有这么说过话吧。”
“那个……那是因为当时还是小孩子啊。”
——等一下,等一下啊,哥哥。邦彦也要和你一起去。
——真伤脑筋啊。我也很想和邦彦一起玩。可是不去学校是不行的哟。等我回来就跟你一起玩,你忍耐一下好不好?
——真的吗?等哥哥回来了,就和邦彦玩陀螺吗?
——嗯,一定玩。我跟你约好了。
回溯着记忆的丝线,千早不知不觉间微笑了起来。年幼的邦彦哭得红通通的眼睛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你在那里笑什么啊。”
“没有。那时候……邦彦很喜欢玩陀螺的啊。”
“那么早的事情,我早就忘了。”
“因为大人都说那是平民才玩的游戏,跟华族的孩子不相称,所以禁止我们玩,我们两个为了找一个地方能偷偷地玩陀
螺可是费尽了心思呢……对了,那个时候只有阿绫暗地里站在我们这边。玩陀螺的陀螺盘就是做酱菜的桶,那还是阿绫
帮我们找来的的呢。”
“那个桶子一股好大的糠臭味。”
怎么,你这不是记得吗?千早想这么说,但是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来。
与邦彦一起度过的那一年充满了快乐的回忆。如果时间能够倒回去的话,千早真希望能回到那个时候。那时因病卧床的
母亲还在,又有很多的朋友。自己的身体虽然算不上坚强,却也和别人一样健康,作为樱林院本家的长男,千早根本不
需要对自己的将来有任何的担忧。大人们纷纷夸自己是聪明的孩子,父亲也总是笑得眯起了眼睛。
大家都在期待着千早。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亲戚,还有村田与阿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