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得这个趣味相投的少年相伴,心里有些当他是弟弟一般,可他到底不是弟弟。停云性情虽温和,但并不喜主动近人
,自遇到陶斯馥,却时时不忘护他逗他,这实在是少有的事。这一晚乍惊乍惧,吃着冷风一路赶回家,到现在才静下心
来,他觉得之前的几个时辰都荒唐如梦,眼下安恬舒适,更不像真的。陶斯馥的胸口滚烫,咚咚的一直传到停云身体里
,在热水里紧紧贴着,触手是细滑的腰背,他没来由地心跳快了一拍。
斯馥口里喃喃,停云恍恍惚惚地“嗯?”了一声,也没指望听清,只微笑着侧头,嘴唇在他发上贴了贴。忽然惊觉气味
不对,皱眉将他沉下去揉头发。
次日停云过去看他,斯馥暖暖睡了一夜,看上去稍显苍白些,已经无碍了,两人就在卧房里小酌。停云其实觉得昨日好
笑,看他避而不谈,也不敢提起,只是筛酒闲话。斯馥热热地喝了一口,想起一事,走去捧来一只紫砂盆,道:“就是
这只花盆,停云兄带回去吧。”
停云并不客气,接了过来,低头见里面放了一个红布袋,心头一跳,拿了起来,才觉出不过是钱,大约一吊。
斯馥笑道:“房租总是要给的。我打听了周围市价。”
停云把花盆搁在桌上,将布袋往里一掷,冷下声来道:“还有饭钱菜钱,干脆也一一结清了吧。”
斯馥很少见他不笑,何况是冷脸,吓得一呆,伸手到怀中去掏荷包。
停云不紧不慢道:“还有这些日子的酒钱,昨日替你搓背的辛苦钱。我那一院子的菊花也不是随便让人看的……对了,
看昙花要另外算钱。”
斯馥已经反应过来,委屈道:“停云兄,白住你的宅子,就是我肯,姐姐也不会答应。”
停云望着他,放柔声音道:“你总该知道帮我救活的那十二棵墨菊值多少钱吧,我还欠着你一大笔诊费。陶兄非得与我
算这么清楚吗?我原是打算赖掉的。”
斯馥慢慢道:“以口腹累知己,还能心安理得的,不是君子。”
停云道:“陶兄忘了管鲍之交。”
斯馥搓着小酒杯,垂眼道:“其实,我实在看不出停云兄做何生计,只看到这半月来只出不进……别的不算,你至少收
了租钱,我和姐姐才能安心住下。”
停云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道:“陶兄,有件事,本来是该告诉你,也不知从何说起。”揉揉眉头道,“昨天那赵颐川
,确实算是我的亲弟弟。”
斯馥虽然惊讶得高挑了眉,倒也只说声“嗯”。
停云给陶斯馥黑莹莹不染纤尘的眼珠子对着,越发自觉要说的话不宜入耳,苦涩一笑道:“陶兄知道如今的尚书省右仆
射光禄大夫吗?”
斯馥道:“不知道。”
停云道:“赵颐川就是他的儿子。”
斯馥道:“啊。”却还不及先前惊讶。
停云握紧了手中酒盅,道:“我外祖父在这城外有个小田庄,挨着这位光禄大夫的田产。二十二年前,他还只是个六品
官,有次去那里巡看,正碰上两家家仆斗殴,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认识了我娘,就有了我。
“可他没出孝期,不能迎娶。等一完了孝,就连连升迁,当时有位太祖一脉的皇亲有意把守寡的女儿给他,他在今上跟
前一直如履薄冰,怎么敢要,自然是千方百计寻借口辞了。这一来总要顾及那边的面子,暂时不好再娶,我娘的事就搁
置下来。
“我和我娘倒是一直在府中。我不知道他们从前怎样,至少从我有记忆起,娘就早已不得宠爱了,他也有了夫人,后来
还另纳了两房妾室。
“到我四五岁的时候,他将近半百,那些女子却一直无出,不知道怎么转了念头,忽然待我们热起来……那时候我已经
多少懂事,看得出来上上下下的人对我们脸色都不一样了,还零碎听到议论什么‘扶正’‘嫡子’的话。
“可是……我娘抑郁多年,病根已深,没等到那一天就走了。没过多久,正房夫人居然有孕,诞下的便是赵颐川了。”
停云从小看多炎凉,母亲过世,颐川出生,府里更是没他这个人一般。他心里明白得很,只作无心仕途学问的样子,终
日莳花弄草,四处吟游,十五岁上便一人住出来了。他其实叫赵清峦,但对自己单独在外结交的朋友只称母姓,取字停
云之后也不大用名了。
陶斯馥看他面色平和,只在提到母亲的时候微微有些伤痛之色,思量一会道:“那么,停云兄是继承了那些田地了。”
停云垂首一笑道:“是。雇几个佃农,做个小小的地主。好在除了采买菊花,我一个人也没有别的大开销。”
如果再说下去,立刻能扯到“不如娶一门亲”的话头上,也很容易半开玩笑地提起姐姐,可是斯馥忽然极不愿提起,话
几次到嘴边,还是仰头喝了一口酒,默默看着炭盆里的余火。
第十一章:馀寒春半
自那日来,停云每个月初总在斯馥去后看见花盆里放着的小布袋,包着两贯钱——又多了一倍,不知道那人是怎么算的
,或许因为过了立冬,又添了炭钱,也或者是为了停云饭桌上特意多出的那些酒。停云也索性不再与他争,只微微一笑
,每次都拾出来收在床头柜里。
西北风至,两人赶着把园里几棵今年新种的嫩菊拿竹枝扶了;等一切收拾停当,雪片堪堪落地,便围炉捧着羊肉羹看窗
外的细雪。也有几次请了陶氏过来,不过这样的时候并不太多,因为有姐姐在,斯馥就不敢多饮,停云便不能够看见他
酡红着两颊难得口拙的样子。有时拣了略为晴暖的日子,两人一起去爬城郊的小山,在草坡上倚树坐着晒太阳;陶斯馥
偶然发现,自己神侃到忘乎所以的时候,停云兄虽然看着他,却又并没有真在听他说话,有那么几次,直到得不到回应
奇怪地转头看他,停云才回过神来,神色温柔地一笑,再闲闲地扯开话去。
似这般安逸的日子,过起来如同脉脉流水一般,倏忽就溜去了。等到天气回暖,不过是一眨眼的事。这两人盼花朝节盼
了许久,说好同到陌上踏青,再去看看城中胜景,到了二月十二那日,却下起了瓢泼的雨来,实在扫兴。隔了几天,斯
馥同姐姐商议了,邀停云回江南游春;到北院提起这话的时候,停云刚扫完了圃中落叶,一听便欣然应允,放了笤帚,
请他去房里喝茶细说。
向晚时分,斯馥已经醉饱,想着远行在即,要多多陪伴姐姐,就由菊圃中间慢慢溜达回去。
一场透雨刚歇,斯馥走了不多几步,天青的广袖已经沾染了两边枝叶上滴滴沥沥的水珠,眼皮上也落了凉凉的一点,他
抬手去擦,觉得衣摆被扯住了,回头看见是那株玉蟹冰盘,便拿扇子去轻轻挑开,不料又是一根长枝软软地搭在他扇柄
上。斯馥不由得嘴角一翘,笑道:“你是叫小谢吧?别闹。”这株花已经有些灵性,只是修为比陶家姐弟差得远,总还
得几十年才能修成人形。
小谢怯怯道:“小陶哥哥,你们去了,替我带个信给朋友行不行?”
斯馥难得听人叫哥哥,喜滋滋地蹲下身来道:“你说仔细点儿。”
玉蟹冰盘给雨洗得青葱可爱,这一幕若给别人看见了,多半也只当是陶斯馥看花成痴。“我原住在梅里,一觉醒来就给
连根拔了,后来就给马公子带到这里来了……我成精一年,在家乡只有一个朋友,至少,至少得告诉他我在这里过得好
好的。”
斯馥嗤笑一声,拍拍它道:“你这也叫成精,小爷我才叫成精。你那位朋友也是菊花么?”
小谢小心翼翼道:“不是,他是一只猫。”
斯馥最不喜欢猫,嫌他们糟践花木,皱眉道:“偌大的江南,你让我替你寻一只猫?”
小谢急道:“他不是一般的猫。他是只顶顶好看的猫。而且也已经成精了。”
斯馥怀疑道:“能变成人不?”
小谢连连点头,抖落了不少雨滴在斯馥怀里。
三月暮,杏花深深菖蒲浅,放眼则是远桥烟树。依旧是停云打马,斯馥骑驴,在阳羡一处茶山缓缓而行,看见整整齐齐
的茶畦间,隐约露出许多青地白花的头巾来,都是年轻的采茶女在抢采明前茶。
斯馥身前载着两坛惠泉酒,摇摇晃晃地坐在驴背上。前几日进了无锡县地界,两人投店歇息,他便背了停云悄悄地出去
探访。精怪之间总能打听到些消息,小小一个县,能化人的花狸猫,本来也不太多,半夜时就在伯渎河边一个鱼市上找
着了。连小谢自己也说是梅里老陈家养的,那花狸猫不过是只常来玩耍的野猫。可那猫却一口咬定玉蟹冰盘是他的花儿
,给停云盗去的,十分难缠,等斯馥好不容易回了客栈已是清早,水弄堂中已有大娘软语叫卖栀子花了。
两人多半时候同行,有时也单独出去,各自捧回一两件稀罕的小东西,哪怕只是一小包酥糖。这日停云斯馥午饭后散步
,走过运河边一条石街,两边尽是紧紧挨在一起的青瓦白墙,壁上生了积年的湿苔。停云对这样门脸狭小阴暗的民居十
分好奇,探头探脑。斯馥笑道:“想看便进去看看,别看它小,里面可深着呢。”街坊此时都在午睡,一路悄无人声,
停云居然真的跃跃欲试,找了一家门板洞开的,两人一前一后悄悄掩了进去。里面果然幽暗低矮,深不见底,看到豁然
开朗处,原来是个小天井,再往前看,居然还有深深的细弄,已经隐约能窥见河里的船只;两人看见有女眷的衣衫晾着
,不敢再往前走,正要退回,也不知哪一边窗里“啃啃”一声,是老妇咳嗽唾痰的声响,两人吓得一跳,赶紧往回跑,
一口气跑到大门口,险些踢翻门边靠着的马桶。一直到了街上,两个入室小贼才相视大笑。
慢慢踱到一个小荷塘边上,天上略略有些飘起雨丝。那两人没带伞,也不躲避。嫩雨润如油膏,柳枝长长地拂进池水里
,别是一番醉软缠绵。两人并肩站在树下,微微遗憾的只是眼下时节没有荷花可看。
池塘里荷叶已密,碧色掩映间漂出一只圆澡盆,里面盘腿坐着个十五六岁的俊俏少年,小小的圆脸,长了一双滴溜圆的
大眼。他手里本来捏着一片圆圆的小荷叶,撕成了一条一条,眼睛只顾看着那两人的背影。他本来就生得好,眨眼的动
作又比一般人格外的慢,越显出一种懒懒的媚态。
停云听见水划动的声音,回头远远看了一眼,稀奇道:“这时候没有采莲人,敢是摸菱角的?”
斯馥心中本是一片绵软,这时也回头一望,半晌没有答话,冷笑道:“摸鱼的。”
他心中道:好个小猫,连水也不怕了。
两人慢慢说笑着去远,那木盆飘到池边,少年起身往岸上极轻巧漂亮地一跳,已经变回一只普通的花狸猫,四只脚爪倒
是雪白,胸前也围了一圈白色的软毛,眼睛是浓浓的暗绿色,头也不回,抬脚不紧不慢走远了。
第十二章:此花解语
斯馥回身阖上房门,把手里的烛台放在桌上,一手解了衣带,散着前襟,一手推开了窗。
这客舍天井里植了一棵高大的合欢,清香夹着微雨扑面而来。斯馥向来自负,绝不肯承认别的花儿比菊好闻,心底其实
却颇喜欢合欢轻软的香味。他深吸一口,低头蓦然看见窗钩上挂了一小撮白毛,顿时怒火上头,举了烛火向屋里四下一
照,喝道:“你!掉毛还睡我的床!”
大床上的花猫懒懒地趴着,此时翻身朝天露出白肚皮来,十足酣美地伸个懒腰,就势一滚变作一个漂亮少年,一手撑着
下巴,斜眼看着陶斯馥。斯馥不喜欢他装腔作势,冷冷道:“花离,都同你说了,马公子待你的小玉蟹好得很,还要怎
样。”
花离道:“我要跟你们去东京。”
斯馥皱眉道:“谁带你去?”他虽不喜欢猫,若是个同小谢一样可怜可爱的,也不是不愿意带回去让他们相聚;可是眼
前这一只实在太不讨他喜欢。
花离笑嘻嘻道:“不要你带。你那位停云兄看着人不错,比你好相处得多。”
斯馥听他扯到停云,冷笑道:“那天也不知道是谁骂他采花贼。”心下几个念头急转,竟然无计可施,只好默默祈祷停
云讨厌猫。
屋里两个正在对峙,廊上忽有脚步声近,斯馥反应过来,疾步奔过去栓门,已经来不及了。停云轻轻一敲门已开了,疑
疑惑惑道:“陶兄?……”
说时迟那时快,床上少年合身往下一扑,落地早已成了花狸猫本相,向停云颠颠小跑而去,猫额头往停云小腿上软软地
一撞,抬头拿碧汪汪的眼睛看他一眼,又拿脸颊在他鞋面上蹭蹭。
停云骤见了这小东西,惊讶道:“呀,陶兄这是哪里来的?”蹲下身来摸摸猫头,花狸猫立刻闭目享受地往上顶,细细
地“咪呀——”一声,停云不禁一笑,把他抱了起来。
斯馥冷眼看着,气得动弹不得,恨不能一脚踢飞了那只猫,扭头道:“野猫到处都是,谁知道哪儿蹿进来的。”
停云看他不痛快,笑道:“陶兄不喜欢猫?……是了,养花的多半怕养这小东西。”
斯馥听他意思,分明是他喜欢猫,怒道:“你喜欢你抱回去。”话刚出口,已经后悔了,咬了嘴唇不再言语。
停云摸不着头脑,把猫放在地下,走过来道:“陶兄怎么了?回来还好好的……”心里速速回想一天行程,还是不明白
,只好猜他酥糖吃多了牙疼。
斯馥闷坐不语,冷眼看见那只花狸猫已经不见踪影,心里稍稍气平了一些;虽然明白那猫没那么容易自动滚开,可一时
也没有办法,疲惫地摆摆手:“停云兄去睡吧。我头疼,想歇下了。”
停云看他衣带已宽,柔声道:“好。本来我便是想来告诉你,掌柜说这雨恐怕明日也不停,不如咱们明日就在客栈休息
如何?我带些小玩意儿过来陪陶兄赏玩。”斯馥糊里糊涂应了一声。停云笑叹一声,伸手替他把窗关上了。
这一夜雨声细碎,仿佛就落在枕上。停云盖了一床春被,居然有些凉意。一直睡到半夜,觉得颈窝里暖烘烘的十分舒服
,迷糊睁眼看见一大团毛球,狠狠吃了一惊,才看清是那只雪白脚爪的小狸猫团成一个小球挤在他头边睡着了。停云心
想:“原来长这么多毛也怕冷。”觉得好玩,轻轻抓了他蓬松的尾巴去搔他的小脸,那猫理也不理,只把盖在脸上的爪
子再捂紧些,睡得圆肚皮一鼓一鼓。停云放了手,听听窗外雨声未歇,又有隔壁轻轻推窗的声音,不由得低声自语道:
“他究竟是头疼还是牙疼?……真为了一只猫不高兴?呵……”微笑着想了一会儿,也就慢慢睡去了。
微型番外:
斯馥:死猫居然卖萌!=皿=
花离:╮(╯▽╰)╭有本事你也卖。切,植物。
停云兄:陶兄,你别拿自己和一只猫比,我只爱花不爱猫,请看我真诚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