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您的年纪,当然是难得糊涂。我们现在离不惑之年还有很远的距离,现在就糊涂,难道后半辈子就一直糊涂着过
下去吗?”
孙世辉点了点头,孙靖海却推开盘子站了起来。她的动作过猛,椅子发出尖锐的声响。
“抱歉,我有点急事……”
她抓起皮包大步走出门,任苒看着她的背影,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来,拨号的动作很急。
孙浮白也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孙世辉:“老爷子,我去看看。”
电话似乎是通了,孙靖海就站在门外面和电话那边的人急切的说话,
孙世辉的脸色渐渐沈下来。
任苒站起身,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一种不祥的预兆。
太阳不知道何时隐没在云层中,山间未散的晨雾象一层迷障。
叮叮的铃声响起,有些熟悉的旋律响起来。
任苒猛回过头,孙浮白摸出了他的手机。
这个铃声……
这个铃声,任苒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旋律的!
孙浮白接起电话只嗯了一声,过了几秒,他沉默着把手机递给孙世辉。
任苒回过神,他本能的感觉到,这个电话中说的事情,应该与自己有关,不然孙浮白更应该直接向孙世辉禀报而不是把
电话转递给他。
院子里,孙靖海的电话也已经挂下了,她回过头来,秋天的庭院看起来有一种萧瑟意味。孙靖海的背挺的直直的,一步
步走回来。
孙世辉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凶悍阴厉,可是就让人本能的感到一种威压。
孙靖海走到他面前,低声喊了一声爸爸。
孙世辉猛的抬起手来,胳膊抡圆了,一巴掌抽在她脸上,孙靖海趔趄了一下,撞在餐桌上,带的杯子碟子掉在地下,唏
里哗啦的响成一片。用力太猛孙世辉身体也朝旁边一歪,孙浮白急忙搀住他:“老爷子,当心。”
孙靖海手扶着桌边,慢慢站直身,眼睛没看孙世辉,却牢牢的,注视着任苒。
“出什么事了?”
孙世辉呼哧呼哧喘粗气,孙靖海光看着他不出声。
最后是孙浮白说了一句:“周群……他出了车祸。”
第六十二章
心率仪嘀嘀的声音,让人没来由的产生一阵惶恐。
病房里还有一张床,靠着床头坐了一会儿,有些迷迷糊糊,可是睡不踏实,几乎每过几分钟,十几分钟,都会睁开眼看
一看对面床上。
周群一直没有醒。
这一夜他最长是睡了四十多分钟,从四点多钟睡到五点,然后再也睡不着。
这样的长夜,每一分钟都比平时要慢了许多。
任苒把空调与加湿器关上,拉开了一半窗帘。
晨光泛着浅浅的蓝色,任苒挺直背仰起头。
天快要亮了。
最危险的时段已经熬过来了,但是周群一直没有醒。
“送来的时候都已经没有心跳了,就算年轻,恢复起来也没有那么快。”医生说:“不过只要醒过来,一切都好说。”
周群安静的躺在那里,除了胸口微微起伏,几乎感觉不到他身体里微弱的生命之火。
任苒不敢多看他,有什么东西堵塞在胸口,让他呼吸困难,周群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被一堆各种仪器包围。
任苒转过头看着外面,渐渐亮起来的城市就在他脚下。
走廊上有饮水机,也许是心理作用,任苒觉得这水有一股苦味。
“你是……陈然?”
他有点僵硬的转过头来,程医生朝他点了下头:“我看背影象。你怎么……”
“不是我,是和我在一起的人……”任苒把空纸杯折弯了,慢慢说:“你也见过他。”
程士祥这个人……任苒对他的印象很复杂。
每次见到他都不是愉快的时机。当然这不是他的错,但没人会喜欢这种感觉。
“是昨天送来的那个车祸伤者吧?”
任苒点点头。
程士祥说:“不要太担心,会好的。”
任苒在走廊下坐下来,程士祥站在那里。做医生的人往往有一种违和的洁净感,任苒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问出一句:“
程医生和任舒,是好朋友吗?”
程士祥点头:“认识的时间不短了。”
“那,程医生知道,他的弟弟是怎么死的吗?”
程医生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眼神一瞬间锐利起来。
任苒头朝后,靠在椅背上,坦然的看着他。他穿的很单薄,下颔与肩膀都瘦瘦的,虽然因为熬夜而憔悴,眼神却依然清
澈。
程医生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渺小的,变了形的面容和身材。
“也是车祸,人为的。刹车被动了手脚,任舒当时也在车上,但是车祸发生的瞬间,他弟弟保护了他。”
任苒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下面的话,程医生本来不想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象不受自己控制一样,话已经说出来了:“任舒被先送到医院来
抢救,他的伤势并不算重,但头部受到撞击,一直昏迷不醒。过了四个小时之后,他弟弟才在车里……被人发现,伤势
过重,早已经停止了呼吸。”
任苒觉得胸口空空的,他转过头,椅子后面是一扇半开的窗子,医院门口有人出出进进,马路上车来车往,楼很高,从
这里看,一个一个的人,只是一个一个渺小的黑点,茫然的移动着。医院的外面和里面象两个世界,分隔生死,阻断感
情。晨风从窗隙吹进来,任苒额头的一绺头发被吹的轻轻摇晃。
“送任舒来的是谁?”
程医生摇了摇头:“不知道,也不认识。”
任苒转过头,望着他。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明明白写着困惑与迷茫。
程医生有一刹那的迷惑。
他忽然想起那个逝去的少年,鲜活气息,艳光四射的脸庞。他在自己的诊疗室中醒来时,那一瞬间迷茫与困惑,与眼前
这个少年的神情目光,重合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为什么呢?
程医生也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为什么任舒被先送到医院来?而任苒隔了那样久才被人发现?他是不是车祸发生时当场
死亡?他……
这疑问一直压在他心中,他得不到解答。
任苒想知道的,也同样是他想知道的。
他们之间那种压抑而紧张的寂静被电梯门开的声音打破,任苒转过头看,孙浮白正迈出电梯,正朝这边走来。他的脚步
坚定稳健,脚步声在走廊里有回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接近。
这声音让程医生觉得自己象是挣脱了……一层看不见的束缚,他朝任苒点个头:“我得去交接班。”
任苒低声说:“谢谢。”
程医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孙浮白走到了他面前。
“医生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孙浮白点了下头,他身后跟着人上前一步,手里拎着两个提盒,低声说:“这是老爷子让送来的早饭,您多少都得吃些
。”
昨天的中午,晚上,他都没有吃什么东西,似乎,就喝了两杯水。
可是任苒一点都没觉得饿。
第六十三章
他们进了病房旁边的一间空置的会客室。这间会客室应该算是病房的套间,这里很安静,安静的只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
隐约的嗡嗡的风声。
打开的食盒里冒出嫋嫋的热气,食物的香气在这间冷清空旷的会客室里,显的那么薄弱不真实。
任苒揭开那只粉彩瓷盅的盖子,里面盛着清汤。
他喝下去的时候几乎没感觉到什么味道,也许是那汤本来就没味道。不过,暖洋洋的液体一路滑下,整个人似乎都有了
点力气。
“你需要休息。”
任苒转头看他。
以前他就觉得奇怪,孙浮白休息的时间绝对比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短,可是他仍然充满力量,眼睛里偶尔闪过的光
亮让人觉得背脊发寒。
死过一次是有好处的。
任苒想,他现在完全不怕他。
“你不用太担心。”
任苒转过头,孙浮白向他轻轻的点了一下头:“伤不致命,他不会死的。”
任苒望着窗外出了一会儿神:“你不忙?”
孙浮白没出声。
这话不是关切,带着一股冷漠的逐客的意味。
“借你的人用用。”
孙浮白看了身旁那人一眼:“不用客气,有什么事,你就吩咐小陆去办。”他站起身来告辞,任苒连头也没回。
小陆站着,听任苒说:“就在这个医院里,你去替我找一份纪录。那天有车祸送来的伤者,什么时候送来的,情况如何
,应该会有当时送伤者来的人的登记。”
小陆问:“请问伤者……”
“姓任。”
任苒转头看着,躺在病房里的周群。
这样躺着不动的他,让人不习惯。
推开门,走进去。
屋里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压力,一瞬间让人觉得心口收紧。
任苒坐在床边,空调风吹在身上有些凉,连照进屋里的阳光似乎都没有温度。
他握住周群没有扎针管的那只手,那指尖也是凉的。
任苒缓缓的摩挲他的手指,手掌,希望他能觉得暖和一点。
他闭上眼,把脸颊贴在周群的手背上。周群手背上有一点汗毛,硬硬的,扎在脸颊上有些刺痒。黑暗中,任苒听到周群
脉博跳动的声音,那样微弱。
他觉得这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一个。
而他也快要疯了。
他听见记忆中传来的痛苦的哭喊声,那是他的不甘,他的痛楚,他的愤恨。
小陆动作迅速,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就已经回来,他拿着一张纸,上头抄着他查来的东西。
他用什么办法查的任苒不去关心,他接过那张纸看。
上头抄的就是医院的一份记录。任舒送来时昏迷,那么登记送他来的人的姓名很有可能。任苒本想着如果医院找不到底
子,就去交警记录那里查。
不过他没有料错,这份记录上的确记下了送任舒入院的那个人的姓名,还留了一个手机号码。
白纸上写着蓝黑色墨水的字迹。
任苒前面看的极快,手指轻轻在字上掠过去,到最后那个名字上的时候,停在那里。
是个他认识的人。
小陆不着痕迹的端详他。刚才他出去时已经回报孙浮白,这位孙少爷让他查的什么事情。电话那头孙浮白沉默了几秒钟
,说:“给他查。”
小陆意外的不是别的事。他跟随孙浮白快有三年了,这个人说话做事从不犹疑,但是刚才他说完话,孙浮白的沉默,不
同寻常。
任苒点了下头:“麻烦你了。”
“您别客气,有事尽管说。”
小陆很知机的退了出去。
任苒走到窗前,透过窗子,日光照的他的手指那么苍白。
他拨通了纸上那个手机号。
第六十四章
电话那一边的人稍有些意外,说实话,看到纸上写着那个人名的时候,任苒比他还要意外。
原来兜兜转转,他最想找的真相,就在他最先遇到的那个人身上。
聂成光那大概在上班,他声音不疾不徐:“哪一位?”
“聂先生,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我是陈然,曾经卖给你游戏帐号的那个。”
那边停顿了几秒钟,聂成光的口气比刚才显得温和多了:“我记得你。最近好吗……我、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是的,我有个疑问……”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解开他的疑惑,那这个人就是聂成光了。
“请讲,希望我能帮得上忙。”
任苒望着遥远的车流,那些一辆一辆的钢铁的甲壳虫里包裹的是鲜活的生命,有血有肉。
过了几分钟,聂成光说完了话,任苒把电话挂断了。
一个护士敲了敲病房的那块玻璃,比个手势,任苒慢慢转过头,隔着那大玻璃,他看到周群醒了。
玻璃上还隐约映出这边会客室的景象。
任苒看见自己孤单的身影站在那里,沉郁寂寥。
他把电话轻轻放下,然后推开门走进病房。
周群的表情茫然,任苒走到他面前,他似乎并没看见,护士解释说他现在并没有完全清醒,但只要醒了就好。
过了不长时间,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十几秒,周群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他看着任苒。
那目光平静地让人觉得……心碎。
任苒轻轻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因为受伤,他的头发被剃掉了一半,整个人看上去很不匀称,下巴上已经冒出青青的胡茬
,任苒用力眨了一下眼,把眼中的湿意掩饰过去。
周群的眼睛慢慢眨了一下,可以看出他的眼睛干得厉害,嘴唇也是。
“不要紧了,你睡吧,你的伤不重,很快会好的。”
周群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这句话,他看着任苒,只是那样安静的看着。
任苒觉得胸口有一种快要融化的酸楚,他抹了下眼,转过头去:“你好好休息。”
刚才听聂成光说话的时候他一直都很镇静,也许泪水那时候已经在积聚,只是现在才流了出来。
任苒出了病房,程士祥恰好迎面而来,两个碰了个正着。
程士祥的专业素养看来颇高,往里瞧了一眼就做出了判断:“醒了?”
“是啊。”
他点了下头:“只要醒了就可以放心了,外伤慢慢养。”
“您有事吗?”任苒忽然想起件事情来:“任舒今天在不在家?”
“他今天上午有课,中午应该会回去。”
任苒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他点了下头,虽然没说,但程士祥已经问:“你着任舒有事?”
“一点私事。”
他朝外走,没几步程士祥快步跟了上来,一边走一边解开扣子把白袍脱了。见任苒看他,简短的说:“我和你一起去。
”
他在白袍子底下穿着一件小立领衬衫,领口有一粒水晶的扣子,走动时那有些锐利的水光一闪一闪的。
程士祥开着一辆银灰色的车,停在阴影里,让人感觉到一重凉意,到了阳光下,却有一种刺眼的锐气。
程士祥的车开得很稳,可即使过了两个红灯,还是十分钟就到了地方,任苒隔着车窗抬起头,明明才隔了两天没有回来
,可是感觉像是已经过了许久了,久到再看到这里,觉得这个地方又冰冷又陌生。
在电梯里的时候,程士祥还是一句话都没问,可任苒觉得,这个人恐怕什么都清楚、一清二楚。他跟来,是为了要一个
明白,还是为了什么?
这个,任苒就猜不到了。
任舒开门的时候,看起来也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任苒很了解他的习惯,进门先换鞋、喝水,然后一定要把衣服
换了。
他看起来比上次瘦了一些,脸上带着疲倦的痕迹,看到程士祥的一瞬间露出了欣喜的神情,再看到任苒时就变成了意外
。
“你们……怎么这会一起过来了?”
任苒看任舒。
他最熟悉的一个人,也是……最陌生的一个人。
“我想和你谈谈,”他说:“单独的。”任舒有些狐疑的看着他,程士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任舒点了下头:“好……请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