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重要——你不是想知道那场车祸的事吗?我可以告诉你,别人都不知道的真相。”
真相这种东西,真的很重要吗?
也许,有的时候不重要。
人的一生中如果有什么事不能忘记,那样的事情也许很少,可是,死亡总是令人难以释怀的。
尤其是,自己的死亡。
“进来谈。”
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这极危险,可是,任苒觉得脚好像不听自己使唤一样,踏进了门。
屋里有一股难闻的异味,任苒皱了下眉头。
谢尧端过来一杯水,任苒没接。
孙浮白和他说过谢家破产,但是谢尧会变成这样——只是因为破产吗?应该还有别的原因吧?
坐在对面的这个人,他觉得他完全不认识。
或者说,他根本从来没有认识过真正的谢尧?
那个胡子拉渣眼里满是红丝的男人搓着手说:“陈少爷,你愿意出多少钱?”
看到任苒没说话,也没有什么表情,他补充了一句:“二十万怎么样?”
“车祸前后的事情我差不多都知道了,二十万,你觉得你还有什么消息能值这个钱?”
谢尧愣了一下,看到任苒站起来想走,连忙说:“我还有别的消息——孙浮白!对,有他的消息,你一定感兴趣。”
孙浮白的消息?任苒更没有兴趣。
谢尧显然让这句话给绕得一下子没明白,任苒的手一家摸到了门把手。
谢尧伸出手去想抓住他,不过一把抓了空。
任苒回过头来:“谢先生,你还有什么事?”
谢尧死死盯着他:“等等!你说,你为什么要查任家兄弟的事?”
“和你没关系。”
谢尧看起来好像完全失去了理性。
“怎么没关系!孙家就没一个好东西!要不是孙家,我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他的双手挥动着,又朝前逼近了一大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为什么要查那时候的事?为什么要查我?我什么也
没做错!我不是有意推他的,他自己掉下去……”
任苒的背抵上了门板,他觉得他根本不该进这房间。
可是他突然愣住了。
“你推了谁?”记忆中那深刻的一幕突然间又跃到眼前,高高坠落下来的人影,铺天盖地蔓延开的腥红色……
“你推了任舒!是你杀了他!”他想起那飘动的窗帘……任舒绝不是一个会因为失恋而自杀的人!
“没有!我没有!你有什么证据!”
“我看见你了……”任苒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你忘了我的房子在什么地方吗?从我的窗子可以直接看见任舒的阳台!
”忽然间另一件事从脑中跳出来:“老莫也是你杀的!”
任苒说得那样斩钉截铁,说得他自己都信以为真。
也许那天,如果他在窗户里再多看一眼,就会看到什么——
也许,最后的结局,就不是那样。
不管任舒做了什么,在任苒心里仍然希望他活着。
就算他背叛他、伤害他,可是任苒仍然不可能漠视他的生死。
“我不是有意的!他明明有一大笔赔偿金,可是却不愿意拿出来帮我!他甩了我和那个医生在一起——姓莫的还敢敲诈
我!”
他忽然又将目标转向任苒:“都是你们孙家!要不是孙浮白,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对了,你是孙世辉的外孙——他
肯定愿意为你出大钱!”
糟,眼前的人根本没有理智了!
任苒的手握着背后的门把,悄悄旋转,可是门只拉开一条缝,谢尧就一把抓住了他!
他的手像钢铁的钩子,简直力大无穷,任苒失声尖叫,他一脚踢在谢尧肚子上,这一下的分量绝对不轻,可是谢尧好像
没有感觉一样!
该死的饭店隔音这样好!即使他大声呼救可能也没人听到!任苒一手死死抓住门扇,他不能让谢尧把他拖回屋里去,可
是一夜未眠的疲倦,还有焦虑、饥饿,任苒的头重重的磕在墙上,他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刚才真应该……让小陆陪他上来的……
两个人扭打撕扯,任苒挨了好几下,脑袋里嗡嗡直响。
他好像听到了砰的一声响,很沉闷……很模糊的声音。
谢尧抓着的手慢慢松开了,整个人像块烂木头一样倒了下去,他身后站的那个人露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灭火器。
“小然!”周群把灭火器一扔,朝他扑过来:“你没事吧?你受伤没有?”
任苒摇了摇头。
周群看他呆呆的,和平时大不一样,掀开他衣服左看右看,确定他的确没受什么重伤,才稍微放下心来。
“你怎么来的?”任苒纳闷的问。
“我……我一直跟着你的。”周群摸摸头:“我觉得孙家……嗯,说不定会做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想悄悄跟着你,万一
有事,呃,能帮得上忙。”
他半扶半抱的把任苒拉起来,一定下神来,任苒才觉得身上好几处都火辣辣的疼,头也疼,眼角的血管一跳一跳的,耳
朵里好像灌满了风声。
“他……死了吗?”
“没有。”周群用脚踢了踢:“我砸得不重,晕了。”
“陈少爷!”小陆领着两个高大的男人冲了进来,一看屋里的情形,顿时愕然。
“陈少爷,你没事吧?”
“我还好……”任苒有点晕乎乎的,推了周群一下:“给我杯水。”
“哦,好……”
周群在屋里看了一下,可是这屋里有东倒西歪的酒瓶、乱糟糟的衣服……水杯却不见踪影。
“陈少爷,我先送你去医院。”小陆走过来:“这里有他们就行,我已经通知了孙先生,他马上赶过来。”
周群把他抱了起来大步朝外走,任苒的脸颊贴在他胸口——周群肯定有很长时间没洗澡了,天气热,身上的汗味有点微
微发酸。
可是这种气息现在闻起来,显得那样亲切,让人觉得心里踏实。
眼角的余光看到有人将谢尧像死狗一样拖动,任苒疲倦的合上了眼。
有时候人们朝后看。总是不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什么做出那样愚蠢的事情,爱错人、做错事、走错路——
他现在怎么也想不明白,当时为什么喜欢上谢尧?
他在回想他们初相识时的情景,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没有谁能让自己百分百正确。
这就是人生。
只要最后能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那些伤痕,就让它们都留在原处,也许有一天他会全部遗忘,也许有一天他能心平气
和的再来看待这一切。
任苒好几天都昏昏沉沉的,也许与轻微的脑震荡有关,也许是他的心灵需要休憩,大部分时候他都在睡,他的梦境杂乱
无序,他梦到以前的自己,可是人前自己并不认识周群,但在梦中,他总是看到周群。
也许那个时候,他一直渴望着有那样一个人陪在他身边,即使不做什么,即使不说话。
在他孤单的时候、受伤的时候、绝望的时候……
只要有一个人还注视他、关心他……
就永远有一线希望。
等他能起床的时候,那天是孙世辉的葬礼。
周群有点犹疑:“我去……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难道你还想窝在车里偷偷跟着我?”
周群就笑了。
任苒的精神还好,但是身体状态不怎么好,下车时候两脚发软。孙浮白的目光锐利,看了一眼周群,又落回他身上。
“还好吗?”
任苒点点头。
孙世辉的葬礼没像寿礼那样喧嚷,也许活着的时候都热闹完了,所以现在一切沉淀下来,显得如此寂静。
任苒向里走的时候,脚步虚浮,一步步像是踩在棉花上,一点实在感都没有,所有人都很沉默,没有什么繁琐的仪式,
但很庄重。
墓碑上有一张孙世辉的照片,大概是十年前拍的,照片上的他没有笑容,表情严肃。孙靖山站在一旁,她的嘴唇抿得紧
紧的,像是担心这场仪式会出什么差错一样。
她和孙浮白都没有流泪。
任苒鞠躬的时候,奇异的,他发现自己也并没有多难过,只是觉得胸口发闷,人也站不稳,鞠躬完要直起身的时候,趔
趄了一下,几乎一头撞到墓碑上去。
旁边孙浮白一把拉住了他,他的手很有力。
周群走过来扶着他,任苒松了口气,微微向后靠。
“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孙浮白沉默的点头。
“对了,谢尧……”
“他在一个很踏实的地方,你应该不会再有见到他的机会了。”孙浮白说:“我还问出来,当年他的车被动手脚,这事
他知道。”
孙浮白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一件无关轻重的事情。
山风有些凉,任苒打了个寒噤。
也许谢尧还活着,但是应该活得比死了更痛苦。任苒觉得,也许他从来不曾认识他。
往山下走时周群问任苒:“我背你好不好?”
任苒摇摇头:“我自己能走。”
他走得很慢,周群握着他一只手,怕他会跌倒。
“我们去哪?”周群问。
“听你的。你说去哪,我们就去哪。”
他们都没有回头。身后,也许有人在望着他们远走的背影。
往事已经过去,不必再提起。
公路像一条没有尽头的带子,向前方一直蔓延。
“去哪?”任苒问他。
“回家。”
周群把他额前的头发朝旁边拨了一下,轻轻把嘴唇印在他的额头。车上的人都在昏昏欲睡,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周群把
他揽过来,任苒靠在他的肩膀上,闭着眼睛,脸庞微微抬起来,唇边露出一抹淡淡的笑。
路两旁的树飞快的向后移动,微凉的风从车窗吹进来。
——正文完——
番外一:饺子
任苒挺喜欢吃饺子的。
不是外面店里卖的,也不是那种冷冻饺子。
就是家里自己买了肉,剁了馅,和了面,擀了皮,一个一个包起来,最后下锅煮熟的那种,家常水饺。
周群包饺子特别的快,快得让人看不清动作,拿起圆圆的一片面皮,一手舀了馅,手一兜再一捻,一个饺子就包出来了
。
相比之下,任苒完完全全就是个门外汉。
剁馅时他会把菜刀一记硬劈,斩进砧板里拔不出来;和面时他能把自己两手黏在面盆里拔不出来;擀的那皮总是一半厚
一半薄,要嘛就是边缘厚中间薄,下锅必破;或者,面皮黏在擀面棍上,黏得那个体贴入微,怎么撕也扯不干净,总有
点蛛丝马迹的留在擀面棍上头。
不光活做得惨不忍睹,被他祸害过的厨房更是——一片狼藉的流理台砧板,和过馅的盆、碗、勺,乱放的调料瓶,面粉
洒得到处都是……
两次之后,周群彻底熄了要让他学点手艺帮忙的意思——还不够添乱的!他自己干,从开始和面到最后端上桌要不了一
个钟头,要让任苒一帮忙,那纯粹越帮越忙,多花一倍的时间还吃不到嘴里去。
于是乎,任苒动口,周群动手──
馅调得特别鲜,光闻味道就让人想尝尝看,可是这会还是生的,吃不得。
周群擀饺子皮那叫一个麻利,薄厚均匀,圆圆的就像用圆规量过,机器切出来的一样,绝不像任苒的手工成品,椭圆、
多边,甚至有时候还有破洞。
一个个面疙瘩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一张张面皮,轻快利落动作纯熟得像艺术表演,不,像是在变魔术。
包好的饺子一个个像肚大腰圆的将军,稳稳当当的在砧板上排成行,仔细看,这一排十五个,每个饺子都长得不同,沿
边、水波边、绞纹边、麻花边……这哪像吃的东西,就像是工艺品嘛!
周群也喜欢包饺子,他包的时候任苒在一边看着,笑眯眯的,一脸等不及要吃的表情,特别……特别可爱!
而且,做别的东西,任苒都不像对饺子一样会放开了吃,把肚子撑得鼓鼓的再也塞不下才会停。
就冲着这个,他简直想天天顿顿都给任苒吃饺子。
说实在的,先撇开他心疼不心疼,抱着舒服不舒服的问题,他现在好歹也算个名厨,把爱人养得瘦巴巴的,这个……自
尊心也实在受不了啊。
也可能是当年日子过得苦,体质亏了,所以现在怎么吃也吃不胖。
好吧——不胖就不胖吧,反正他知道自己是尽心又尽力,就行了。
任苒还在书店工作,变成了仓管处的主管了——手下还是只有一个兵。周群的店口碑极好,不订座根本轮不上位子吃饭
,已经打算开家分店了。
虽然店名叫“老街”,可是店址又选在一处闹市,人流量很大,店还没装潢完,任苒已经可以预见生意一定会好。
他们一直没有搬,虽然两个人也商量过在哪里买房子,买什么样的房子,怎么装修——可是商量归商量,挤在狭窄的小
房子里,有一张大床——
两个人都觉得这样很好,很有安全感。
屋里又添了一张桌子之后,几乎快连走路的空间都没有了,但是这样挺好,比在屋里说话还有嗡嗡回音的那样空荡荡的
大房子好多了,周群还隔出一个小小的厨房,烧饭烧水时蒸气弥漫,玻璃门都模糊了。
饺子熟了一个个浮了起来,盛在盘子里,调好蘸料,任苒夹起一个来咬下去,也顾不得烫,菜肉混合的饺子馅吸一下,
菜汁和肉汁的味道特别鲜美,任苒两口一个,有时连蘸料也顾不上蘸。
两人一人一盘头碰头的吃饺子,任苒还时不时的从周群盘子里夹一个。倒不是自己盘子里的不够吃,而是……唔,也许
人们都有这种心态,觉得别人碗里的东西比自己碗里的更好吃一样。其实都是一个味道,但是吃起来,心理感受不同。
似乎真的比自己盘子里好吃。
盘子里锅里干干净净,任苒喝下最后一口饺子汤,撑得瘫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
“起来洗洗。”
“不起。”任苒全身放松瘫着,像一只懒猫:“北方人说,好吃不如饺子,舒服不如倒着……我现在要舒服舒服。”
周群哭笑不得:“你就要变猪了。”
周群在那边刷洗,盘子筷子碰的叮叮响,水声哗哗的,让人觉得心里特别踏实。
手机响了,任苒顺手接起来。
“请问,是周先生吗?”那边的女声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透着股温存的亲热劲。
任苒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是哪位?”
“我……我是四海水产的彭娜,你不记得我了?”
鬼才记得你。
“周群忙着呢,你有什么事?”
对方意外之极,任苒隔着电话能想象出她脸上那种认错人的尴尬。
“哦……他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