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香一手搂住阿唐,高举另一手伸指挑开锦囊。笑容顿在脸上,而後大大地愣住了。
干枯桃花从锦囊里飘飘洒洒飞了下来。残留的香气宛如昔日回忆般悠长深远。想要拦,花瓣却因羸弱而粉身碎骨。
漫天满地壮烈的干枯桃花瓣。像苍白的雨。
“香香──”压低的嗓音带著悠远的怀念,“还记得北府镇的桃花林麽?”
北府镇……
再也回不去了吧。曾经置身其中,现在又是那麽遥远。可再遥远又怎能比得上北国那个冬天。
那个刹那像灰白的风景,只有一条人影是彩色的──他走在街上,玲珑如同天降的男孩子撞到他身上,然後笨笨地把手
伸到他怀里。
他抓住了他的人。他抓住了他的心。
“你一直留著这些桃花?”
答非所问:“我好後悔没有跟师父好好学艺。”
“真因欣赏春宫图被逐出师门?”
“不是啦听我讲!”阿唐趴在花明香耳边,头一次讲起了小时候的事。
追随精通剑道与医术的师傅,阿唐却学得并不十分用工。阿唐头十年主要修习剑术尚且全心全意;待到第十一个念头,
老者要将医术悉数传授时,他却因等不及报国要求下山。
“都是我不好。如果当初肯好好学医,现在就不用劳烦师父了。我们可以边游玩边医病。”我想亲自为你医治啊。看著
爱人的身体在自己照料下一天天好转,那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花明香却笑了,而後吻了吻他。
“香香,我今後再也不离开你了。我想和你粘在一起,就这样。”握著的手十指交缠,“如果世上有一种胶能把两个人
粘在一起,我就去买。”
“你以前都是这样哄小姑娘的麽?”嘴上虽这麽说,但手却明显地收拢了。连声音都软了很多。
“乱讲!以前都是女人来讨好我的!”
“哦?”
“哎呀,不是不是,这些不是跟女人们学的!总之,总之总之……”总之,一对他讲话就犯傻,一看到他就心跳。这种
感觉无法言喻。
阿唐凑到花明香怀里厮磨:“香香──我们去找塞外桃花岛好不好。传说塞外桃花岛隐藏在雪山中,如同海市蜃楼。那
里四季如春,桃花终年不落。只有有缘人才能到。”
“我们算有缘人?”
“算不算又有什麽关系。”并不是想去桃花岛,而只是想和你一起去啊。
“越发像个小丫头。”
“大爷不是小丫头!唔……”抗议被吻在怀里,炽热的坚挺再次进入体内。没有反抗,挺起腰尽自己所能接纳这份直接
又强烈的爱意。
很久以後阿唐才真正明白,花明香爱他爱得深沈。深沈到除了最直接的行动外不用一句话语来表达。
这一夜睡得安稳。阿唐惬意地蹭了蹭被子,像只被抚摸的小猫那样笑了。有些冷,他向花明香靠了靠,又靠了靠,当他
再一次蹭向床边之後感到身後一空。
“哎哟!”
掉下床了!
揉著摔痛的屁股,这才半睁开眼睛。昨夜睡得格外沈。可是马上地,天生的警觉让他蹦了起来。
床铺空空如也,花明香不见了!
宛如被人从头狠狠击中,一瞬间阿唐愣住了。好久才缓缓又木讷地转动著头颅,确定花明香是否早起喝水或是去方便了
。
可真的什麽也没有。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没有看到那枚展开在桌上的信笺。
简陋的白色,干脆利落到无情的黑色笔迹──
保重。
泪水四溢。幸福曾经像真的一样,而今活生生在眼前跌碎了。
32.为夫吃碗
“醒醒,醒醒。”
“阿唐醒醒。阿唐!”
直到拍在脸上的力道变成亲吻,阿唐才勉强从泪水中睁开双目。四周一片黑暗,只有那双眼睛明亮又温柔。
“呜……”像只遭弃的小狗,“我梦见你不要我了。”
花明香轻轻拍著他的後背,帮他擦掉脸上的泪水。
“……的确。大仇未报已成这副样子,又曾失去你的信任。我想我的确该找个地方自省。”
“的确个屁啊!”阿唐急急搂住半闭著眼睛的花明香:“你,你要是不要我我活著还有什麽意思!呜……”
“说,说你不会不要我的!”
“你呀……”
“说啊说啊说啊!”
花明香只是紧紧抱住他。
为什麽不言爱?他永远是那个沈默的人。曾经那麽爱却一直无言,如今两人同舟共济还是将一切藏在心底。
可阿唐又想开了:“说不说都不要紧,我要像狗皮膏药一样粘住你!”
不知是否想起当年某个片段,黑暗中的花明香轻轻地笑了。热气喷在耳边,低语喃喃,“好。”
好柔弱无力的誓言。
可阿唐却信了。毫不犹豫,甚至没有问清到底“好”的是什麽。
目睹满山秋菊由盛到衰,两人又在小屋住了半月。
这日花大侠站在马桶前,却迟迟未曾行动。半晌後苦笑著回头:“乖,扭过头去。”
“为什麽?尽管尿啊!”
“……”动手也不是,动……动那里也不是。
站在人家身後偷看的阿唐反而越发神气起来,叉著腰:“有什害羞!每天晚上看得少吗?白天看看有什麽?!”
花明香被说得面红耳赤,佯怒地瞪著他。谁知某些人厚颜无耻到几点,不仅把眼睛瞪得更大,反而捋起袖子上前助阵:
“来来来,让为夫帮你……哎哟!哎呀呀香香快放手,香香快放手!我不敢啦!”
“谁是夫?”一失会成足成千古恨,这种事情可千万不能让步。
“我是!”
“再说一遍!”每晚将腰扭得如水蛇的家夥是谁?
“脑袋可断血可流,这等事情不低头!”
虽然揪著无赖的耳朵,但花明香哪里舍得用力。只好轻轻把他扯了出去,转而立刻关上木门,真像个怕被人偷窥的小娘
子那样。任凭阿唐在外面叫得多麽凄惨就是不肯打开。
跳著脚拍了半天门,确定花明香确实没有开门的意思,阿唐只好悻悻地蹲在门边。但马上又轻轻跳起来,绕到後面的窗
子处鬼鬼祟祟张望了一番。听到花明香要出来的动静才赶忙换上一副笑等临幸的脸站在门口。
花明香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兀自回屋了。徒留阿唐站在原地,神色却越来越严肃。
并非有意耍赖,而是因为预感到一些事情。自那晚噩梦之後。
半月以来,花明香仍是那副淡漠的样子。可阿唐却隐隐约约感觉到些不同──花明香比以前更沈默了。无人的时候会独
自出神。
大家都明白,留在体内的剧毒只是得到压制,却根本没有任何起色。对此,花明香只字不提。但阿唐明白:压制毒性离
不开师父研制的汤药。可以毒攻毒的汤药也是有毒性的。要麽被慢慢毒死,要麽马上毒性发作。选哪个?
两者皆难,他自私地选择了让花明香多活些时日。只待二人生死分离之时便回到师父身边自行了断。弥补自己背叛忠朝
廷之罪,更为了陪花明香走一程。
另外,经历了一系列事情,阿唐再也不敢低估花明香的聪明。只好天天讲笑话变戏法逗他开心。除此之外,唯一能做的
便是任何小事都寸步不离。
如今两人同心,他却还是要隐瞒一些东西。这令阿唐难过,夜晚会突然惊醒,觉得有把小刀将心脏割得鲜血淋淋。
一面要小心翼翼隐瞒事实,另一面却不知未来的灯火会熄灭在哪个角落。眼睁睁看著刀悬在爱人头顶的感觉无法言喻。
“究竟还吃饭不吃?”
“啊?!”
花明香站在门口戏谑地扬起眉:“我已将午饭全部吃光。”
“不要紧!为夫吃碗!”
33.
阿唐换了面色屁颠屁颠跑过去,屁股上却挨了一巴掌。
“哎哟!”
“再说一遍谁是夫。”
“头可断血可……唔……”细腰被掐住,不断翕合的嘴巴也被堵牢。
阿唐忘情地攀住花明香的脖子,将自己沈溺在醉人的深吻里──只有在这样的嬉笑怒骂中他才安心。这是他的花明香。
实实在在的,就在自己身边的。
若在以往,花明香定会就这样将他抱到饭桌旁,然而现在体力不支的他最後只是轻轻松开手臂,而後吻了吻他的小耳朵
:“快去吃饭。”
突然间阿唐的鼻子就酸了──上苍,如果可以,他愿意用自己仅余的性命换取花明香的。
他想同他坦诚相对,想对他言无不尽。
他想抓牢他。
可是不可以。上苍告诉他告诉得很明白,就在某个午後。
某个下午,花明香躺在床上看书,阿唐去见师父,回来却发现屋子空了。与梦境一模一样。只是更少了一些东西──花
明香什麽都没有留下。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书页还敞著,像是主人打算随时来翻阅一般。停留著的古诗写满了寂寞和不祥。就像它的主人──那样骄傲、那样干净
、高高在上宛若仙人。终於还是离开了,安静到残忍。
阿唐趴在桌前狠狠地敲打自己,想从梦境中赶快醒来。醒来後花明香还在身边,还会抱著他一遍一遍安抚他。
可是这一切已不可能。
阿唐冲出屋子,找遍整座山林。捏著一纸无力的字,连流泪的勇气也没有。日落时分,头发凌乱的他疯了一般冲进师父
住所,早已忘记身份礼仪,抓著老者的手反复摇晃:“明香在哪?师父明香在哪?!”
坐在蒲团上诵经的老者看了一眼鬓发纷乱的徒弟。
“师父!”阿唐委屈地跪在地上,“师父……明香走了……”
“为何?”
“不知道……他一定恨我,恨我曾经骗过他。师父……呜……师父……我不想、不想那麽做啊……呜……”阿唐头贴著
地,宛如将被淹死的小虫。
他的确要死了,要被天大的悲痛淹死。眼中涌出的苦涩流进口中,阿唐擦了把脸,忽而又站起身朝门口闷头奔去,中邪
一般嘟囔著:“明香该吃药了。我再去找,他走不远的!香香!吃药了──!”
“回来!”
阿唐跑了回来,抓起地上的《古诗十九首》再次一头冲向暮色。
“让你回来!孽徒!”老者第一次怒喝,振聋发聩的声音里阿唐木木站住,转回身走到师父身边。
老者拍拍旁边的蒲团,徒弟这才噙著泪花跪在上面。
“找过没有?”
“……呜……找、找过了……前山後山都找过,呜……”
“废物!哭什麽!人为什麽会走?”
阿唐吸著鼻子无比委屈:“不知道……”他恨他?他不确定。
“过不了三个月。”老者望向暮色,“离开药物控制,毒性三个月後便会发作。”
阿唐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却觉得背後一股温暖的力量将自己托起。睁眼望去,老者双目凝满了严肃。
“若凭内力将毒气逼出体外也是凶多吉少。即便成功,武功也要全废了。”
以花明香那样骄傲倔强的脾气,若他没有了武功该当何如?
老者微微垂下眼眸:“可是他留在你身边日日服药,也活不过三年。这在当日便与你说得很清楚。”
“……弟子知道……”
“那他走与不走有何区别?”
阿唐双眼直勾勾的,良久才怔怔点头,答非所问地喃喃低语:“明香爱我。”
老者不语。
“他一定早就知道自己的伤势,不忍我看他死……他一直是这样,强大时不言不语地保护我;如今身体不济便一言不发
离开我。”
暮鼓阵阵,群鸦纷飞。呀呀的哀鸣里阿唐再也直不起身体。小小地缩成一团,空气已被泪水浸得苦涩而潮湿。
“他爱我啊!……师父……徒儿该死,徒儿在明香最能感受到爱的时候却没有回报他。如今再也没有机会了,明香走了
……明香爱我啊!我该死……”
字字血泪,自言自语不知说给自己还是苍天,抑或是现在不知去向的花明香。
老者不语,依旧诵经。良久之後抬望向徒儿:“去找吧。”
依旧痛哭。
“去找吧。”
阿唐愣怔著跪直身体,仿佛魂游太虚:“是,是……明香身上有伤走不远的。现在去找一定能找到。我这就去。这就去
!这就去!──明香!”他飞快地起身朝门口冲去,跑了几步又撤回来,跪在地上不停磕头,“请师父宽恕,待……待
明香不在人世……”说到这几个字时又不可抑制地流出眼泪。他是多麽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说出来都觉得残忍如刀割
。
“待……待明香不在了……弟子一定自尽以谢罪……”
望著磕头不止的徒弟,老者轻叹一声:“算了,不必回来。”
哭声骤然止住,睁大的双目中满是疑惑。
“从今以後你不再是一个武士。”
现在的唐羽只是一个被爱著的普通人。对於普通人能多要求什麽呢?
“师父……”
“继承武学衣钵的那个武士唐羽已经死了。”
“师……”
“今日怎麽回事?!所有的话都要为师讲两遍?走,快走!”说罢,他用手支起枯瘦老朽的身体,坐上轮椅消失在幽暗
的通道中。
蒲团上只留一本纸张发黄的书。
“谢谢师父……谢谢师父!”
空旷的房屋里,石灰地板。伏地的瘦小身影被夕阳拉成单薄的长度。
寒风如刀。
一名少年坐在荒地上喝一壶酒。
夕阳西下,将岸边枯黄野草和他染成血红。他的眼神明亮又深邃,他的神情疲惫却不羁,满身风尘掩不住周身风采。
面前是一座小小坟头。没有碑,微微隆起的泥土标志地下安睡著曾经鲜活的生命。
“喝一些吧,还是那家店的女儿红。”男子将整整一坛酒红倒在坟前:“对不起天龙天蛟。现在才来看你们。但是你们
一定不会太寂寞吧。”因为彼此依靠啊。
哪怕黄泉,只要不是独身一人便不觉得孤独。
他连与爱人同生共死的机会都没有。
但他相信,会有的。
阿唐举目四望──
枯树,夕阳,残雪。到处是破败的场景。天地苍苍,人类显得何其渺小。
要在这偌大的天地间寻找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