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步步为营,一个胆颤心惊。
像是收到他的凝望目光,男人和青年同时抬头,眼神交汇。
相隔不过十余米,青年最先反应过来,刹那间,脸色绯红,像是熟透的番茄。
青年双手环着男人的颈脖,咬着嘴唇解释:“我小时候经常掉水田里,喝泥巴水喝怕了。”
男人无声弯了弯唇角,慢慢走了过来。
男人放下青年,两人并肩和石毅对望。
石毅保持沉默。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男人面色沉静如水,同样一脸无话可说的表情。
青年窘迫地开口了:“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我们……只是想看望一下伯母,没有别的意思……呃……这也是楚伯
伯的意思……”青年结结巴巴说完之后,紧张地一把抓起男人的手,使劲掐男人手掌心。
男人面不改色,却说话了:“不管你怎么想,我们今天单纯是来拜祭伯母的。”
青年使劲点头,恨不能剖腹表真心。
石毅沉默让开路,男人和青年上前鞠躬拜祭。简单,却很真诚。
坟前的小块空地上,三人席地而坐。
石毅说:“半年了,第一次三人坐一起。”
话音刚落,青年迫不及待说:“石毅,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你的幸福在未来。”
青年语气颇为强硬,石毅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就恢复过来,淡淡地说:“嗯。”
青年立刻挫败地低头。良久,又不甘心地说:“当年楚伯伯扔下你们母子也很无奈,他后来也找过你们,只是你们搬走
了,找不到。他其实很爱你的,他把他对你的爱都寄托在了楚南身上,这么多年来,他内心肯定也不好过。……其实我
觉得,那个年代本身就是荒唐的,谁也无法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其实……”
石毅看青年皱着眉说话的样子,很想笑。他打断青年道:“楚建业自首,虽然是我在一旁唆使的,但没有冤枉他。他确
实雇人撞死张卓,在官场上也不干净,他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所以这一点上,我不后悔。”
青年刚要张嘴说话,石毅再一次打断:“不过,我现在不恨他了。他当年扔下我和母亲一个人回城,也完全怪不了他。
至少,母亲是心甘情愿独自背着未婚先孕的担子,放了父亲走。母亲后来的怨恨,只不过是她在无望的岁月里,为自己
找活下去的希望。她最终还是抑郁得死了,死前把她可怕的希望传给了我,由我背着,继续活下去。”
男人和青年同时睁大眼睛看着石毅,满脸惊诧。
石毅笑笑,说:“那些年,我只是太年轻了,不懂。半年来,去了大半个中国的乡村,从老一代人的口中才知道,那个
年代固然可恨,但实际上,性格才决定人的命运。熬不下来的人死了,淹没了;熬下来的活了,涅槃了。母亲的悲剧,
只不过是她的骄傲和懦弱的结果。……我记得张卓以前同我说他的母亲,同样骄傲,却执着,坚强,敢于追求自己的梦
想。所以注定了她们彼此命运的截然相反。”石毅停顿一下,重重地说:“真的,我不恨了。”
青年泪水开始翻涌,男人皱着眉头一脸不悦,却细心给青年擦拭金豆豆。
青年哽咽:“当然不能恨,你要记住,你的未来是爱。”
石毅愣了一下,笑笑没有作答。
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说:“听说高志远……”
一直沉默地男人点了点头,平静地说:“他终于成功了,他能去见他的吴谦了。”
石毅沉默地闭上眼睛,拦住眼泪。
半响,他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男人和青年不约而同齐声回答。
石毅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楚南和温杨,像是看到了天底下最邪门的事。
楚南握着温杨的手,静静地说:“高志远死前,留下了遗书。这么多年,难得清醒地写下那段不堪往事。”
温杨接着说:“你只是不小心弄丢了照片,最大的罪人,还是那个写信告密的人。”
石毅苦笑:“我弄丢了,没有补救,反而残忍地利用了他们。我始终是有罪的,志远这么多年恨我入骨,我罪有应得。
……我真心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能够幸福。”
温杨笑了:“一定的。我们都会幸福。”
石毅笑了:“会的。”
楚南迎着阳光,笑容美丽而耀眼:“小宇还在原地,等你回家。”
第四十三章:小宇番外
认识石毅是他人生中最意外的事,也是最幸运的事。他后来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遇到石毅,他的人生,肯定会是另一番
模样。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样奇妙。
他记得那天傍晚,天色不是很好,好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却迟迟落不下来。
寒风吹得慑人,他在商场做完兼职,拎着他兼职的部门主任送给他的一副玻璃碗,匆匆横穿人行道,赶对面的公交车。
一辆右转的车子却意外擦到了他,他被撞倒在地。玻璃碗砸在地上发出响亮的破碎声。
下班时间,路上人很多。
人们在城市里过得久了,习惯了冷漠,却改不了看热闹的猎奇。
他的周围迅速围满了人,指指点点,幸灾乐祸,却没有一个人扶他起来。
正当他挣扎着起来的时候,撞车的司机走了过来,边扶他边问:“撞到哪里了?严重吗?”
他本来想要大骂几句发泄他此刻郁闷的心情,但看到对方一脸歉意的样子,生生忍住了。他并没有被撞到,只是被摔到
了,虽然冬天衣服穿得很厚,但膝盖上还是被蹭出了皮。
“我先送你去医院吧。”对方说着便扶着他上了车。等他回过神来时,车子已经开出很远了。他火气冲冲地说:“你还
要赔我的碗!”虽然是部门主任去敲诈销售部得到的,顺手送给了他,但听说值好几十块钱,他心痛得很。
“呵呵,”对方笑了,“你首先应该关心的,好像该是你自己吧。”
他没好气回他一句:“我被你撞成这样是你首先应该负责并且一定要负责的,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忘了,你还有其他义务
。”
对方闷笑:“我记住了。”
到达医院后,包扎了伤口,顺带做了全身体检。等所有的事情忙完,已经晚上十点半了。对方好像有急事需要离开,他
就给了他一张名片,说:“我已经交了医药费,但现在没现金赔你碗,你明天再联系我。”完了就匆匆离开。
他强忍着腿上的伤口疼,站起来在医院门口大吼:“石毅,我叫陈小宇!”
石毅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他摇了摇手:“我记住了。”
他那天晚上没能赶回寝室住,因为他知道回去了也进不了大门,干脆就在一个很好星级的宾馆住下。第二天一早就给石
毅打了电话,说:“你还要赔我在旅馆住的钱!”
但是,他却找了借口,一直没有去他所说的地方拿钱。他去电话营业厅办了一个便宜的电话套餐,每天晚上都会给石毅
打电话催赔偿费,顺便和他胡扯聊天。
醉翁之意不在酒。
石毅没有拒绝,他看到了希望。
后来的发展就更具传奇色彩了。保持了一个多月的电话约会后,石毅开车到他学校,把他拎上了车。他有一些后悔,也
有一些惊喜,后悔不该透露那么多自己的信息,惊喜石毅竟然主动找上他。
面对石毅,他有更多的是迷茫。他只是一个刚上大学的穷学生,他渴望能够拥有一份完美的爱情,更害怕被骗被伤害。
现实生活传递给他太多的悲剧,他忽略不了。
然而,心动更来得气势汹汹,任谁都抵挡不了。
石毅说他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笑笑,算是默认。其实,他心里觉得,他们之间,应该算作周瑜打黄盖,一个愿
打,一个愿挨。
他和他每天保持着电话联系,偶尔还请石毅到他学校后门吃地摊小吃。石毅对他始终是淡淡的,不拒绝,但也不主动。
暗恋是很辛苦的事,和喜欢的人暧昧是很痛苦的事。
暗恋无疾而终会是珍贵的回忆,暧昧无疾而终却会是一辈子的伤痕。
又一个月后,他忍不住挑明了。
他对自己说,人生需要勇气,就像鲁迅先生说的,要敢于直面人生的惨淡。
结果,他成功了。
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他很惊奇石毅竟然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石毅很平淡地同他讲了张卓。他可以听出那个张卓在
石毅心目中的分量,可是,他心里一点都不嫉妒。因为他觉得,石毅的执着只是一种习惯,习惯了等待,习惯了一个人
,习惯了在孤独中奋斗。最初源于的不甘心,他也一直习惯不去承认而已。何况,张卓已经死了,和一个故去的人计较
,太傻。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他又听到一些关于楚南和温杨的事情。石毅很气愤,可是他觉得石毅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殉情是
一种古老而美丽的传言,却不一定会是最美好的结局。他从小生活在社会底层,见多了世俗中的悲欢离合。
他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不对不起谁,只有自己对不起自己。
爱情很自私,可是只有自私,才有幸福。古往今来,无私的爱情,往往总是以悲剧收场。他对石毅说,“我们都是普通
的人,就像是大海里一滴不起眼的水珠,或许微不足道,但依然有选择终点的权利。”
他喜欢给石毅刮胡子,尽管他以前一直不会——他下巴上几乎不长胡须。
他第一次给石毅刮胡子时,非常小心,却还是把石毅下巴给划了一刀口。不过,后来他偷偷去理发店学了很久,技术渐
渐好了起来,石毅似乎也很享受他的服务。
他觉得,他给石毅刮胡子的时候,石毅静静地躺在他怀里,闭着眼睛,脸部表情很柔和,像是睡在摇篮里的孩子。那个
时刻,是石毅最宁静的时候,也是他最觉得最幸福的时候。温馨的相处,不仅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默契。
他曾经在乎过他和石毅在年龄和经济上的差距,可是,在那一刻,他觉得他们平等了。
爱,从来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去爱的权利。
在他以为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时候,石毅留下了一张纸条,说他想要出去走走,没有归期。
石毅在暗示他,他们可以结束了。
他想起了《燃情岁月》里的Tristan和Susan。他曾经看的时候一直在想,假如Susan一直等着Tristan,他们之间会不会
没有那么苍凉。
他曾经没有办法理解Susan,因为他是男人,他还年轻,他没有经历过。
但这次,他突然理解了。在无望的日子里,等待最是折磨人。
在快要荒芜的房间里,他等了半年,等得望眼欲穿。那段时间里,他认识了温杨和楚南。温杨一直不停鼓励他等,他觉
得,温杨似乎比他自己都希望他和石毅在一起。甚至他怀疑,假如他说一声放弃,温杨说不定会把他绑着不准离开。
在圈子里,很多人羡慕楚南和温杨。他们低调,却无法不引人注目。因为在这个圈子里,能够光明正大在亲人朋友之间
公开在一起,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何况,楚南和温杨的默契互动,仿佛是与生俱来,注定他们该在一起。
后来,一向沉默寡言的楚南告诉他,暂时看不到曙光,只是没有走出那段黑暗。上天不公平,但他从来不会亏待认真生
活的人。
他对楚南说,我一直都在认真生活,认真爱人,认真被爱。
楚南沉默了很久,说:“石毅也是认真生活的人,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他相信了。
于是,在某一个晴日方好的下午,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笑吟吟地对他说:“我买了一把新的刮胡刀,太高科技
了,我不会用。”
他笑了,“真巧,我一向对那东西有研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