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上——沈纯

作者:沈纯  录入:11-26

看着沈白聿在说到自己家人时,脸上浮现的纯粹笑容,温惜花心里却不由得有一丝凄楚,他叹道:“你自己呢?”

沈白聿眼中霎时闪过一点茫然之色,很快他又恢复如常,摇头道:“莫要以为我有心搪塞,只是这个问题我从来也没有想过。”

似乎是在找寻可以出口的词句,片刻停顿后,沈白聿悠悠的道:“说实话,我有些怕。”

温惜花一震,失声道:“小白?”

沈白聿扭过头,盯着他的脸,轻轻的道:“当初我身上中了毒,你早就知道了,却一直没有说破,我很感激。”

那双很黑很幽深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影子,温惜花却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他伸出了一只手去顺了顺沈白聿被风吹的凌乱的头尾,柔声道:“小白,你知不知道你永远不用对我说感激。”

微微笑起来,沈白聿道:“我不是感激你替我保密,而是感激你什么也没有问。”

温惜花收起手,叹道:“我明白。”

这是第一次,他清清楚楚的听到,冷漠高傲如沈白聿,也会有破绽,也会有牵挂,也曾恐惧。

沈白聿却不知道他心中掀起的巨浪,只是把眼光又慢慢移到外面,淡淡的道:“这些年,我偶尔会想——若是忽然毒发,我所作的一切都不再有意义——怎么能甘心。一年之中,倒有两三次会浮上这个念头。我知道明月越来越不快乐,也知道自己越来越精于算计,已经不再懂得什么是人心。”

脑海里浮现君奕非质问的面容,沈白聿凝视着自己在风中翻飞的衣角,像是叹息,又像是梦呓,道:“现在我想做的都做到了,反而不知所措了。该如何,该去哪里,天下之大,江湖之广,我却想不出来。”

一个时辰前,温惜花曾跟姐姐说——沈白聿,和别的人不一样。他说的时候却还未真正明白,现在他知道了,也许已经太迟。温惜花这样想,感觉着那种无可奈何的怆然,脸上却微笑道:“若你想不到,就由我来想如何?”

那急遽的动摇只是一瞬间,沈白聿不再有迷茫之色,应道:“你想干什么?”

温惜花伸个懒腰,悠悠的道:“邀月阁……”

沈白聿一听就开始呻吟道:“我不去行不行?”

温惜花笑嘻嘻的反问:“你说呢?”

温惜花这个人想做的事情,一定不会落空。所以现在他已经得意洋洋的拉着沈白聿,走在热闹非凡的洛阳大街上。

定神听完他的话,沈白聿笑道:“楼无月这人若不是天性纯良不善作伪,就必然是说谎的大行家。他在街上非要与我结交,又让我这不相干的人给宁三小姐送信,实在行迹太露。纵使原本没有怀疑,看他彷佛要昭高天下楼家与宁家已经行同陌路,也会起了疑心。不过你怎么知道,他没有骗你?”

温惜花正色道:“这自然是因为我是温公子,想要骗倒我的人,还没有出生在这世上。”见沈白聿盯着自己,他才嘻嘻笑了起来,道:“因为他说的话漏洞太大,你会不会拿一听就是在骗人的话去骗人呢?”

沈白聿也笑了,道:“楼家要转行海运?这笑话可开得太大了。既然楼无月是说的实话,那一定有人在骗他。”

温惜花点头道:“不错,而且骗他的这个人不但很了解他,还很了解我。他骗楼无月,只是为了清清楚楚的告诉我,那批镖里确实没有‘春后笛’。但是就算没有,这件事也已牵涉太广,宁家、魔教、再来是楼家……我总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事可以将他们的行动关联起来,却暂时想不到。”

沈白聿眼睛一转,说了三个字:“春后笛。”

温惜花道:“这个消息大有文章,它并非与镖银失窃的消息同时传出,说明前后两者泄密的并非一人。由最大的受益者猜想,放出镖银失窃消息的,该是楼家。”

沈白聿皱眉道:“暗镖不必赔偿,也不会有人费力追查,这倒是一个逼得振远镖局不得不竭尽全力的好法子。但他们若开始就不怕人发现,便不会保暗镖,为什么他们又突然不怕了?”

轻轻摇头,温惜花道:“不,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他们究竟在怕什么?”

虽然只是把话反过来说,但温惜花的怀疑大有道理。须知暗镖风险巨大,保暗镖者,若不是钱财来路不正,就是去向不明。所以楼家这笔镖银的来历,既关联劫镖的缘由,也可能着落在劫镖者身上。

沈白聿沉吟道:“五十万两红货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除非楼家急需这么一笔钱,否则实在犯不着为此冒险去做杀人越货的勾当。纵使它真的来路不正,我看也很难抓到什么痛脚。”

温惜花苦笑道:“这我也知道,但是天下来路不正的法子多的就是,不如此实在难以解释楼家的所作所为。”

沈白聿道:“楼家前抑后扬,莫非是在顾忌什么人?”

眼睛一亮,温惜花立刻道:“不错!这一笔银子也许是某人托楼家保管,也许是楼家本要打算将它送给某人,结果半路起了私吞之心。他们心存顾忌,是以先只好悄悄进行。后来……必是中间出了什么事,对方不再能恫吓楼家,楼家又心切追回失去的镖银,自然改为大张旗鼓。”

沈白聿笑了,道:“楼家家大业大,家主‘夺命金环’楼定与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门下子弟众多,什么人能让楼家如此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温惜花苦笑起来,道:“我只能想得出两个地方。”

沈白聿微笑道:“我却想出了三个地方。”

温惜花眼睛一转,道:“哦?我想出的两个地方,一个是魔教,另外一个是官府,多出来的一个却是哪里?”

沈白聿摇头笑道:“你难道忘了,洛阳是谁家的地面?”

一愣,温惜花立刻失笑出声。他笑的声音很大,远远的传了出去,害得街上的少女们都在偷偷拿眼睛看,想知道是什么让这英俊的公子笑得如此开心。

邀月阁,是洛阳最大最红的一家青楼。

温惜花曾经很喜欢来邀月阁喝酒听曲。但是自从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家里人为了逼婚,一夜之间把邀月阁所有的红牌姑娘换成了相亲的对象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温惜花大约明白,家里人对他婚事的热心无非是出于无聊,只是纵使这样,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要沦为别人玩具的孝心。

想起无数悲惨的回忆,温惜花脱力的叹了口气,也懒得对门口不停抛媚眼的女子看一眼,转向沈白聿道:“小白,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在人多的时候,沈白聿的表情不自觉就变得冷淡起来,错身躲开一个女子依偎过来的身子,他微微皱眉,又放开,微笑道:“我喜欢耳聪目明的人。”

温惜花嘻嘻一笑道:“那我定要给你介绍一个美人,保证你喜欢。”

沈白聿正要开口,忽听旁边一间厢房传出男女的笑声,一个女子似是满怀喜悦,娇声道:“丘大爷,你这几天常常来,镖局那边不会没事吧,耽误了你就不好了。”

姓丘的男子接口道:“没事没事,这些天没什么镖可接,正好我多陪陪你。怎么?不愿意?”

温沈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又会有那么巧的!

听见房中对话声渐小,还不等温惜花开口,沈白聿已经道:“我知道了,你要去找哪个姑娘。”

温惜花笑道:“和你在一起,我能说的话平白少了许多。我要找的人叫做徐霜儿,你打听一下就会知道。”

沈白聿点点头,正要离开,温惜花忽然又一把拽住他的手。他回头,看见温惜花似乎是有些担忧的神色,微笑道:“小白,这里鱼龙混杂,自己多小心。”还没等沈白聿说他啰嗦,温惜花已经很快放开他,转往一边的走廊,还回过头朝他摆了摆手。

温惜花当然不是闲情逸致太多,才非要来逛青楼找姑娘。说起徐霜儿,江湖上知道这名字的人寥寥无几,但是说起“暴雨银针”宋巧巧,那江湖上不知道的人还真寥寥无几。

宋巧巧除了暗器厉害,更加出名的是她耳目灵便,乃是江湖第一的消息贩子。为此她不知得罪了多少仇家,结下了多少敌人。没有人能想到,她竟在一家青楼里做了妈妈,也难怪十几年来江湖上没有人能真正抓得住她。

徐霜儿打扮的浓妆艳抹,一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的样儿。她一边和客人招呼,一边朝温惜花使了个眼色。

温惜花随便点了个姑娘,在厢房落座没多久,徐霜儿就端着茶进来了。她笑盈盈的给温惜花倒茶擦桌,嘴上却道:“老规矩,一个回答一百两。”

温惜花微微一笑,拿出一张纸来丢在桌上,道:“我自然知道,答完我的问题,这就是你的。”

那是一张青色的纸,上面没有字。

徐霜儿眼睛亮了,她拿起那张纸细细看了看,娇笑道:“好个无本生意,温公子如果去经商,别的人还有什么活路!”

温惜花也不啰嗦,直接很快的问道:“一,肖四是什么人?”

徐霜儿收起了那副烟视媚行的表情,答的很轻很快:“他原名肖三义,当年是魔教座下的一名坛主,受教主圣千秋赏识,传了一套天音诀。后来在十四年前魔教内乱中被人打成重伤,为宁啸中所救,改名肖四,一直跟随宁啸中到现在。”

“二、最近洛阳城有什么动静?”

“自然是振远镖局失镖最轰轰烈烈。不过从十几天前,在洛阳城外的官道和小路上有一伙贼人出没,他们武功高强,指挥有度,且只抢劫出城的人,官府派人搜了几次也没有消息。另外就是城内晚上也不太平,时常有窃贼行走。”

温惜花轻笑一声,又问道:“三、青衣楼在何处?”

徐霜儿坚决的摇头道:“我不知道。若我知道,早已经没有命在了。”

彷佛知道她会这样说,温惜花也不以为意,重新问道:“四、楼家是怎样发家的?”

“楼家自九十多年以前从泉州举家来到洛阳,据说他们最初做的丝绸织造,后来改行做珠宝玉器生意。这些年一直经营有方,商誉又好,所以生意蒸蒸日上,成为珠宝行业的三大家之首。”

“他们和宁两家的婚事?”

“婚事是去年底定下的,楼定与亲自提的亲,据说宁三姑娘和楼二公子也是情投意合。只是除了失镖的事情以后楼家不知怎地就和宁家没有来往,也有人说商人重利,楼家是怕振远镖局的麻烦上身。”

“五、宁征的老婆是什么人?”

“我不清楚。宁征和宁三小姐年前到关外去给宁渊接镖,回来时跟车带了一个重病的女子,两个月前宁家请了几个知交的好友,就这么把他们的亲事办了。坊间传说这女子长得太丑宁家才不敢宣扬,她没出来过几次,所以连名字也没有人知道。”

“六、最近可有魔教的消息?”

徐霜儿倒吸一口冷气,许久之后才苦笑道:“温少爷,这个问题你不该来问我,该回去问你大姐才是。”

温惜花挑眉道:“怎么说?”

徐霜儿缓缓的道:“魔教自百年之前三仙出世,大乱江湖,那时温家据洛阳以抗,魔教不能进驻江北半分。后来‘天仙’姬魅儿忽然失踪,‘地仙’印残血又为沈放天所杀,‘散仙’云镇干一人独力难支,被温家打的大败。从此之后,魔教与温家就有不成文的约定——只要温家在洛阳一天,魔教就不能有任何江湖势力在洛阳活动。所以洛阳这里,关于魔教的消息反而是最少的,加之魔教行事诡秘,旁人无从度其根本。温家与之对抗多年,数据应该比我详尽得多。”

点点头,温惜花又道:“这第七……”他停了停,似乎是难以痛下决定,又似乎犹豫着该不该问,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厉声道:“第七、我想你给我打听两个人,我要知道过去三个月这两人都在哪里、在干什么,越清楚越好。”

他拿了一张纸来,写了两个名字上去。徐霜儿一见,就现出诧异之色来,她抬头似是要问,温惜花却似不容她多说,挥手打断道:“打听清楚了就把消息送到我大姐那里,现在这张纸是你的了。”

徐霜儿知趣的不再多问,这时楼梯间响起脚步声,她收起桌上的东西,大声笑道:“公子啊,我们这箫语姑娘可是新来的清倌儿,琴棋书画都是一等一的好,保证您不会后悔。”

门吱哑一声开了,一个小婢扶着琴走进来,后面是一位黄衫的姑娘。徐霜儿已换上了鸨母知情识趣的表情,过去拉了那叫做箫语的女子过来坐在温惜花对面,又笑着扯上小婢关门离开了。

温惜花本无心与此,正在想着找个法子脱身去找沈白聿,却听箫语轻轻拨了一声琴弦,曼声道:“公子想听什么曲子?”

这声音竟有几分耳熟,温惜花朝她望去,不禁怔了一怔。

关于鉴赏美人,温惜花一向是行家。据他自己的观点,一个女人可以不美,也可以不出众,最最要紧的,是不可以显得浅薄。之后,温公子又特别补充说明,所谓美人,相处之时应如同书卷连绵、层层迭进,不会让人觉得枯燥无味。

方匀桢听见以后,就朝他打趣:你之后是不是要说,一个气质美好的女子若再有美丽的外表,那就完美无缺了。

这个问题,我们的温公子笑的扇着扇子,没有回答。

无论以任何人的眼光来挑剔,这位箫语姑娘,也实实在在是一位绝代佳人。她脂粉不施,打扮的颇为素净,低眉敛目,五官精致。她最美不在秀丽的脸孔,也不在婉约的气质,而在于她眼中的神色。她的双眸,有如笼罩着一层薄薄雾气的夜空般神秘,又像终年不断小雨的山色一般明净。

这样的美人,让温惜花也几乎有一瞬间的失神,他苦笑起来,叹道:“唉,居然劳动楼姑娘到这样的烟花之地沾染风尘,实在是我的罪过。”

化名箫语的楼舞雨宛然一笑,抬起头来,柔声道:“哪里,温公子是风流之人,我们在这样的风流之地见面,不是很相得益彰么?”

她的语气就好像她的人,又柔又软,有种说不出的忧郁,温惜花却听得汗毛直竖,笑道:“楼姑娘,我这人最听不得美人说好话,求你就莫要绕圈子,有话且直说。”

楼舞雨嫣然一笑,妩媚之极。她起身给温惜花斟了一杯酒,然后弓身一福,捧着那酒道:“今早城门多有失礼之处,还请温公子原谅则个。”

拒绝美人的盛情从来也不是温惜花的作风,所以他就干干脆脆接过那杯酒,放到唇边。要喝之前,温惜花忽然又笑了一笑,道:“如果这杯酒里有毒,那我也算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了。”

楼舞雨神色自若,吃吃笑道:“如果这杯酒有毒,那你变了鬼会不会来找我呢?”

温惜花大笑起来道:“放心,我是个花心的鬼,不会天天缠着你。最多初一十五来找你聊聊天,那时你千万记得把绣房的窗子打开,好让我进来。”他话一说完,将那酒一饮而尽,一抹嘴,叹道:“好酒。”

开始听他说话,楼舞雨脸色已经有些变了,见他喝了酒,她强自笑了下,道:“得温公子称赞,也不枉我费尽心力去寻来了这壶‘竹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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