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刷几声,纪小棠就见刚刚自己站着的地方已插上了五六只飞刀,速度和力道都和方才小箭不可同日而语。若没有这就势一滚,只怕现下她已香消玉殒了。抱着自己那人却松了手,黑衣携碧绿的剑光朝右方飞身过去,只听叮叮兵器交接的声音,又一个黑影落在草丛间,却又如轻烟般旋即逃窜出去。那黑衣人落到她身边,回剑入鞘,喝道:“刚刚为什么不闪,站在那样门户大开的地方,是想死么!”
——这人竟是凌非寒。
纪小棠怔怔地看着他难得疾言厉色的神情,也忘了问他为什么在这里,更忘了回骂他凭什么命令自己。她只是呆呆站起来,与凌非寒还带着稚气的俊美容颜对视,心头却似梗住了根刺,想哭又想笑。
凌非寒见她不说话,也有些诧异,道:“受伤了?”
纪小棠咬住嘴,努力摇摇头。她这样不说话,只煞白了俏脸低着头,凌非寒也无处开口,却听远处的雷鸣终于滚滚而来,雨滴在两人的沉默里滑落,最后倾盆而降。
第十章
纪小棠抱住被淋得透湿的双腿靠在洞壁上,默默看着凌非寒熟练地从衣服里掏出火石引线,点燃地上的柴火。
这似是个樵夫猎户常来避雨夜宿的小洞,藏在几棵树后方。他二人见雨势变大,本想回去那茶舍,才发现方才凌非寒抱住纪小棠滚到草丛的时候,纪小棠扭到了脚。无奈之下只得往山坳避雨,却在树林里发现了这小洞。里面不但干燥,火塘里还有些烧剩的干树枝。
火焰暖暖地腾起,凌非寒似是知道纪小棠正在懂得轻轻发抖,道:“坐近点把衣服烤干。”自己头也不抬地拿了根树枝去拨弄柴堆,让它烧得旺些。纪小棠哆嗦着凑近了,只觉热气扑面而来,烤得人暖洋洋、热乎乎的。
她见凌非寒看也不看自己,只管低着头弄火塘,好半天,才咬着嘴唇如蚊呐般问道:“刚刚,你怎么在那里……”
凌非寒还是不看她,很快道:“见你一个人出了城,怕有危险。”
只是短短一句,却似含着无数不能言尽的心事。不知为何,纪小棠忽然只想掉泪。她也低下头,努力把眼泪挤回眼眶,道:“刚刚……刚刚谢谢你救了我。”
凌非寒嗯了声算是回答,好似也不把她的谢意放在心上,纪小棠自己更深知欠的不是一句谢谢,又轻轻道:“还有……对不起。”
对方却没有答应,连眼角余光中握住树枝的动作也停了,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纪小棠却看见凌非寒漂亮的眼睛正在直视着自己,那目光中的凛冽叫她发慌。见她回望,凌非寒这才一字一句,冷冷地道:“若今日我没有救你,你会道歉么?”
纪小棠想大声反驳,却话到嘴边没法出口——她忽然想到,若是凌非寒没有救她,那点愧疚恐怕已尽数忘记了,更别提以纪大小姐的自尊,绝不会主动屈身致歉。
见她无法回答,凌非寒哼了下,面上浮现出一种又是嘲讽,又是失望的神色。那神色如同一把刀,直刺的纪小棠整个人脸火辣辣的红了起来,心口也揪得紧紧的。
她才明白,午间那轻轻一笑,已经深深地刺伤了这个沉默又骄傲的少年。
胸中难过、羞惭、困窘如涟漪般波波相叠,纪小棠觉得该说点什么,却找不到话可说,也可能,说什么也没法补救。她默默低下头去。她毕竟还很年轻,从来都无忧无虑,不知什么是烦恼,众人都怜她惜她,却还没有人教过她:伤害别人,竟然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而别人伤害自己,竟然也可以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
想到凌非寒或者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纪小棠忽然就很想哭,她从来不是个爱哭的女孩子,也绝不想示弱来惹人同情。只能拼命咬住下唇,直到下唇都咬出了血,才勉力把眼泪挤回去,这时她眼角余光一瞥,忽然发现洞口有几滴血迹。
大惊之下,纪小棠抬头道:“你……你受伤了?!”凌非寒待要分辩,却觉眼前人影晃动,纪小棠已来到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转到凌非寒身侧,纪小棠才发现他背上黑衣渗血,左肩胛骨一条不浅的伤口,倒抽口冷气,她低低地道:“这是刚刚救我的时候被飞刀伤的么?”
凌非寒仿佛不习惯距她这么近,不自然地往旁边侧了侧,道:“上面没有喂毒,不碍事——”却听嘶啦一声,纪小棠已弯身把她那件男装的袍子撕了大块下来,又从腰间搜出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让带在身上的止血金创药,按住凌非寒想要挣开的手,她斩钉截铁道:“反手不方便,让我给你上药包扎。”还没等他拒绝,纪小棠又道:“……我知道你讨厌我,包完我就不会烦你了。”
她声音里竟有无限难过,凌非寒怔了下,纪小棠已用嘴将药瓶红塞咬开,上在他伤口,又用刚刚撤下的袍子布包扎。鼻端萦着股淡淡的香气,和那日初见纪小棠时她身上的味道一样。他不敢动,因为一扭头就会和纪小棠的脸靠得极近,只能僵硬着身体,不敢动弹。纪小棠垂着头给布头打结,发丝落在凌非寒肩上。她的动作不快,低眉望着凌非寒身着黑衣的肩脖,却觉心中一片宁和安逸。
终于磨磨蹭蹭包扎完毕,纪小棠轻轻道:“好了。”
这话一出,两人都有些若有所失,纪小棠退回方才坐的角落,还是抱着膝盖,像个怕人责骂的孩子。凌非寒半晌才道:“谢谢。”
纪小棠的心因这一句话而忽地雀跃欢喜起来,她不敢说话,怕说话眼泪就要掉落。只能用力点点头,又忽然想起对方是为自己才受伤的,赶紧摇摇头。隔了许久,才闷闷地道:“你是因为我才受伤的……对不起。”
凌非寒也有些走神,又是好会儿沉默,才道:“没什么。”
纪小棠却似是没听见,道:“对不起。”
凌非寒怔了会儿,悟到她说的是桃林时的事,不知为何,当时种种怨愤,现下竟已浅淡,余下的仅止不甘。听他不回答,以为是难以释怀,纪小棠心中黯然,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袒露歉意。
两人就这么默默然对坐,只有柴火燃烧断裂的噼啪轻响,忽听得外间一阵咝咝声,纪凌二人都呆了下,同时想到:莫不是那暗放冷箭的黑衣人又转回?凌非寒立刻反应,先朝纪小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小心移动到洞口,手按在剑柄上,全身运气,只待敌人接近,立刻抢先反击。
外间已变为唰唰声,似是有人正在越来越接近。纪小棠咬了咬下唇,也将流光刀握在手中,凑到凌非寒身边。凌非寒回头不赞同地皱皱眉,纪小棠没说话,只是神情坚决,既似委屈,又似嗔怒的摇了摇头。见她凤眼直瞪,目不转睛,凌非寒知道劝不住,也不再坚持,只是点下头,又把身体往洞口中间移了点。
那脚步声徐徐接近,听得出是个男子,终于停在了跟前。两人都紧张得手心发汗,纪小棠更是咬紧了银牙,那人在外间打量了片刻,轻轻咦了声。
纪小棠听得如遭雷击,不知从何处来的气力,蓦地跳出洞去,凌非寒拦都拦不住。她似忘了脚痛,在细雨中欢笑一声,抓住那人的手道:“沈大哥!”
这人自然是沈白聿,他撑了把淡青色的纸伞,见纪小棠一瘸一拐,衣裳破裂的模样,再看随后跳出来的凌非寒身上绑的衣块,已明白前后,叹了口气,他道:“我们先去那间茶店再说。”
来到茶店坐下,沈白聿把伞还给茶博士,又把火盆也拿来围着烤。几口热茶下去,纪小棠这才觉得体内又有了热腾腾的血气。沈白聿握住她扭伤的脚踝,用指尖按摩了会儿,就放下道:“没有扭伤筋脉,回去叫你爹拿点儿活血的外药敷一晚便消肿了。”
纪小棠道:“那他……凌非,呃……凌公子的伤……”
沈白聿摇头,道:“不觉骨骼筋脉受损,那就是外伤,好好包扎调养,很快便会痊愈。”
他语气冷冷的,听得纪小棠心惊肉跳,又看沈白聿发间微湿,衣服也似是被淋透了。她知今次闯了祸。手握茶杯,不免惭然垂首,低声道:“对不起。”
沈白聿也不提她擅自离开,自己出门找不见人,好容易追索到城门口,给大雨淋了个透心凉,又见那岔路口上打斗的痕迹,心急如焚的情形。只冷声道:“你跟踪了药儿?”
纪小棠只能点头,凌非寒不知这前后因果,也不敢插嘴。沈白聿又道:“给她发现了?”纪小棠道:“我……我也不知道,那丫头机灵得很,我跟到岔路,就把人丢了。”
沈白聿转向凌非寒道:“袭击你们的是什么人?”
他果然问对了人,凌非寒说话比心虚的纪小棠要条理分明得多,他将自己怎样见纪小棠出城,怎样跟在后头,怎样见有黑衣人要暗算她,又怎样救了她的前后都说了。沈白聿听得很仔细,尤其是那黑衣人的身形,暗器,交手时功夫,更是仔仔细细问了又问。问完之后,他半晌没说话。
好久,纪小棠才鼓起勇气,道:“沈大哥,那黑衣人可是左风盗?”
沈白聿缓缓地开口道:“不知道。方才我找到岔路时,他已将地上的暗器收走了,所以我才要问你们。”
凌非寒诧道:“收走了?!”
沈白聿仿佛在思索什么,走神似的轻轻颔首。凌非寒脸色有些变了,道:“那岂不是说,他怕有人从暗器上认出自己的身份?——也即是说,那暗器肯定能叫人认出他的身份?”
纪小棠这才反应过来,后悔道:“这么说刚刚就眼睁睁把那人放走了!”
沈白聿抬起眼,淡然道:“你方才能保住性命已算是万幸,却还要怎样?”
从来没有听沈白聿说话这么不客气过,纪小棠瑟缩了下,才小声道:“我……我……”
她“我”了半天没出来,凌非寒待要开口,已给沈白聿喝止,道:“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不去查药儿的底细?”
纪小棠只得摇首,道:“你们说她身上没什么可查的……”
沈白聿淡淡地道:“错了。我不去查她,那是因为温惜花不在,我一个人保不住她。”也不管纪小棠张大了眼,他又道:“即便左风盗再天衣无缝,若是我和温惜花百般追问,或许药儿也能想起些蛛丝马迹。若是她真个不知道,却给我们盯上,你是左风盗,会怎样?”
回答的却是凌非寒,他也算是走过江湖的,个中关节不难猜到,接口道:“狗急跳墙,无论泄露与否,到了那个时候,只能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纪小棠听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沈白聿轻轻垂眼,道:“不错,所以只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那丫头就是安全的;若是给人知道她和左风盗有染,纵有几条命也不够。照方才来说,袭击你们的黑衣人先是鸣箭示警,再来飞刀伤人,未必存了真动武的心,只怕是在警告小棠莫要继续,以免性命难保。无论他是否药儿的同伙,对你们至少还不算太坏。”
他说到这里,修长的双目却是望着纪小棠,纪小棠却似没有听见,惨白着脸好久,才喃喃道:“你是说……因为今天被我跟踪了……那丫头可能会……死?”
沈白聿淡然道:“有可能。”
纪小棠刷的站起来,道:“不行,我要去找她!”
沈白聿道:“去哪里找?”
纪小棠呆住了,站在哪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贝齿咬住殷红的唇,水光就在大大的眼睛里打转,只能语声破碎地道:“我,我不能……不能让她就这么……不能……”
她失魂落魄,凌非寒看得心中不忍,也起站身,道:“我跟你去吧。”纪小棠心头微暖,用力拿衣袖揉了揉眼睛,把个明媚可人的俏脸揉得一塌糊涂。沈白聿看他们的样子,只能暗自叹气——若非如此疾言厉色地给纪小棠个教训,这不晓得天高地厚的大小姐将来还不定会闯出什么祸来,最怕就是她又无法保护自己,真出了事,悔之晚矣——见恶人已扮的差不多,他这才悠悠道:“先坐下来吧。”
他的声音里仿佛有种叫人不由不安定的力量,纪小棠和凌非寒对视之后,都慢慢地又坐了回去。沈白聿闭上眼睛,片刻又睁开,道:“我和温惜花不打算查她,也有放长线钓大鱼的意思,光凭一晚作息,难以断定她和左风盗确实有关。今日不论药儿生死如何,只这一点,已可落实。”
纪小棠也没明白此话背后的深意,只听他将人命如此视若等闲,心头一阵嫌恶,冲口道:“若我们现在赶去,药儿不一定死了!”
话脱口而出,她又暗自后悔,毕竟这全是自己惹来的祸事,生怕沈白聿动气,纪小棠只得羞惭地把头略低。漆黑如夜的眼睛静静凝视了她半天,沈白聿才淡淡道:“第一,那条岔路我看过,其中一边通往官道,另外一边是个村子,我遇见那村中打柴的樵夫,他说没见到有人经过,你们藏身的山洞便是他告诉我的。”这边官道通往江陵府,药儿拿着竹篮的模样,怎么说也不像要赶远路。纪小棠闷住了不敢说话,又听沈白聿道:“第二,我要告诉你,在这世间总有些事是你无可奈何的。”
沈白聿语声轻柔漫远,纪小棠呆呆望着他清瘦的半侧面,不觉泪珠挂腮,重复道:“无可……奈何?”
她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沉重,又这样叫人切齿的四个字,在心中翻来覆去几遍,每一遍心就往下坠一分。又听沈白聿叹了口气,道:“对。因为无可奈何,你不能改变,亦不能逃避,只能负责。”
负责?她该怎样负责?若药儿真的因为她的缘故韶华而逝,她又如何对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负起责任来?
纪小棠茫然地望着沈白聿,他已道:“即便负不起责任,你也必须明白自己背负了什么,一刻不可遗忘;因为即便你忘了,别人还会替你记着——恩怨难尽了,生死一息间,这就是江湖。若你想成为一个江湖人,就必须记住这一点。”
凌非寒已悄悄转过了头去,眼睛望着窗外绵绵的雨和逐渐黯淡的天色,他是不是也想起了自己身上背负的东西,是不是也这样一刻不能遗忘?纪小棠不知道。她只晓得,那个自己梦里好玩好闹、任性妄为、多姿多彩的江湖,忽然离得这么近,又这么迫人,忽然变得半点也不可爱了。
沈白聿又柔声道:“倘若药儿死了,最大的责任不是你,而是我。因为是我将你卷了进来,亦是我告诉你她的事,更是我没有将其中利害关系讲明白。”他见纪小棠张口结舌,忽而露出个有些调皮,又有些捉狭的笑容,道:“要是将来枉死殿前阎王爷问起,你可莫要忘了我的名字。”
望着沈白聿那发梦也没梦到过天真温柔的笑脸,纪小棠和凌非寒都有些发怔,好会儿。纪小棠才抽噎着笑起来,道:“那、那我们拉勾勾,到时候你不许忘了,不许赖帐。”
沈白聿微笑道:“我不忘。”
无限的勇气似又从心中重生,纪小棠擦擦泪,又不好意思地展开个大大的笑脸。她纯净的容颜一笑开,就像是藏了整日的阳光也透了进来。见她心结已解,沈白聿心中宛尔:果然近墨者黑,这套温公子独家的哄人法子,他借来一用,也使得顺顺当当;话说回来,若不是之前那番冷言冷语说得太过,现在也不必自食其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