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九。
天晴。
宜祭祀,修饰,平治,道途。忌嫁娶,修造,动土,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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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鸿雁楼后厅。
这是寻常人家招呼亲人吃饭的时节,鸿雁楼背后的厢房却寂寂无声。不知何时,小院中已经素缟高悬,纸钱飘飘,明晃晃的太阳直射过来,也变得寒冷了许多。
厢房门扉大开,中央一具漆黑的棺木。周围一排座位上已坐了好几人:莫小王爷、朱远尘、冯于甫、冯允词、甚至还有温盈。没有人说话,冯于甫直勾勾盯住棺木,面色青白。
冯允词看了老父一眼,不禁咳了声,开口道:“叶神捕,不知温公子究竟……?”
叶飞儿全身披素,眉目冷若冰霜,手里擎了三只香插入炉中,双手合十,根本不搭理他。
冯允词正在尴尬,坐在旁边的纪和钧道:“冯二公子,午时未到,何必着急?”
后者一哽,倒真不好说什么了,纪和钧大马金刀地坐在中首上位,神情肃穆,不怒而威。若不是叶飞儿方才淡淡几句,冯允词怎样也不敢相信这见过无数次的布庄老板,竟是从前的武林盟主。
后门远远有马嘶之声,众人都是精神一振。过了不多会儿,脚步沙沙,纪小棠和温惜花扶了沈白聿,一齐跨进厅来。叶飞儿亭亭而立,白衣缟素,身形尽显伶仃,见三人的目光停留在棺木之上,渐渐的,方才漠然一片的眼中,有了丝晶莹。
纪小棠心下难过,沈白聿已经松开她的手,慢慢走过去,从案上捡了香点燃,插入香炉,合十而祝。袅袅青烟中,温惜花给纪小棠使个眼色,后者转身出去四望一周,把偏厅的门一扇一扇关上了。
温惜花和沈白聿捡了两张空椅子坐了,纪小棠顺势坐到了老父身边,握住父亲宽厚的大手。叶飞儿却没有落座,依旧不言不语,只转了身,就那么挺直身形,静静望着所有人。
纵以莫小王爷的身份之尊贵,亦不免给这女子看得心头凄冷,干咳了声,开口向温惜花道:“温公子,昨日冯府收到不速之礼,内有失盗的碧玉枕和玉雕九龙杯盘,还有供状一份。”
朱远尘手中一展,便有白白的薄笺一张,狂草翻飞,笔墨宛然。
温惜花眉头微挑,莫小王爷不由松了口气,道:“供状自承冯府贡物失盗乃定阳总捕头关晟、醉花楼花欺欺纠合群匪所犯。其中言之凿凿,碧玉手珠已被拆而鬻之,不可复得,其他两样完璧归赵,以谢温公子。”
从进来起,温惜花就未露出过笑脸,到此时笑意一闪而没,淡淡地道:“我知道。”
冯允词已有不安之色,道:“既然匪首伏法,便该去捉拿才对,不知温公子叫我们来此处,究竟有何用意?”
温惜花瞥了他一眼,道:“自然是为了真相。”
左风盗之事昭昭在前,还有什么真相?诸人都现出不解之意。
叶飞儿盯着温惜花许久,方才慢慢地道:“温惜花,有话你就直说,不需顾忌。”她眉目傲然,言下之意是温惜花尽可放肆直言,大伙儿如今是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就只能呆在这儿了。
温惜花知道叶飞儿正是悲愤如狂,这话便是甚么面子里子也不顾了,当下点点头道:“我所说的真相,乃是心中揣测的那晚失盗情形,可惜并没有证据,亦没有办法证明它的真假。不过雷捕头英灵在上,我曾答允他彻查此事,便不可食言。还请诸位少安毋躁,听我从头细说。”
他顿了顿,打定主意道:“此事千头万绪,且先从当晚左风盗的行踪讲起。前事不提,初九晚上左风盗里外布置妥当,关晟等一行七人掐好时间,来到了冯府墙外。”
见朱远尘打算开口,温惜花挥了挥手,示意明白,又道:“当时冯府失火,正在慌乱,于这人心惶惶中,已自内应处得了贡品摆放位置的左风盗,一齐跃上墙头,杀入了王爷客居置宝的偏院。他们刀法奇诡,杀人不眨眼,只是片刻功夫就杀了外头的兵士,开门冲进了厅内。这时,左风盗却猛然见到了一个发梦也没有想到的情形。”
众人的心都给调得老高,温惜花却吊在那里避而不谈,转道:“当时十万火急,左风盗虽觉惊诧莫名,却未曾迟疑,马上开箱取物,翻墙走人。他们一出冯府就来到小巷,脱下夜行衣,其中三人就成了杨班头和二个巡更的差役,正好遇上了心急如焚的朱将军和冯公子。还有一人则成了被从睡梦里叫醒的三湘总捕头关晟,余下都扮作寻芳客,带好盗来的东西及换下的衣物,熟门熟路地进了醉花楼。”
温惜花抬起手指,道:“这便是真相其一,左风盗作案的过程。那晚根本没有人从定阳城逃离,自然也就追不到任何线索。左风盗是第二日开了城门后,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大摇大摆走出去的,赃物显眼,他们没有冒险带走,是以全留在了醉花楼。”
他寥寥几句,却分析得入情入理,众人虽有疑惑,却也频频点头。
温惜花道:“现在我们便来说说真相其二,左风盗究竟在那屋内见到了什么?在此之前,且容我岔开话头,讲几件事。”他转向温盈,道:“现在你必然已明白,那内应确是你的丫鬟,当晚未睡的药儿没错。药儿之父也是定阳县衙的班头,也是那日左风盗其中之一。”
温盈殊无喜色,点了点头。却听温惜花续道:“阿盈,讲起怀疑药儿之事时,只有你、我、冯二公子在场。我记得你曾说,这件事从未向别人露过口风,可还记得?”
凤目忽闪几下,温盈微带诧异地又点了点头。
温惜花毫不放松,道:“那么,你此后有没有跟别人说过?”
温盈摇头道:“事关重大,自然不敢乱说。”
温惜花露出丝笑意,慢条斯理地道:“这却奇怪了。既然谁也没说,那么纪小棠跟踪药儿时,现身阻拦的黑衣人,究竟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
纪小棠灵光一闪,这才想起当时的事:当时大家全以为乃是药儿的同伙暗地帮忙,但结果并非如此。黑衣人燕九宵的真正目的,并非是帮药儿脱身,而是想阻拦纪小棠,独自跟踪过去。
温盈呆了下,忖道:“这我却不知,莫非此人是药儿同伙,又或者见纪姑娘跟踪形迹诡秘,起了什么疑心?”
温惜花也不说什么,微微一笑道:“这样倒也说得通。此事且放下,我们再说其他罢。二月十五这天,也是案发后的第三日,我可以说霉气得很。前晚夜探谭州彭府一案知情人周泰家,却好死不死,周泰给人捷足先登杀人灭口不说,还有官兵要来拿我。”
莫小王爷听得起劲,想去掏蜜饯碟子,却想起并非是在自个儿府邸,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手,接口道:“莫非是那左风盗贼人早先一步得了消息,借此栽赃陷害温公子?”
温惜花微笑道:“正是。我好奇此计时间掐算得当,就先束手就擒,第二日想法子逃了出来。结果却意外偷看到谭州知府和一个黑衣人密会,还将一封便笺给了那人。从这里顺藤摸瓜,反而捞出一个熟人。我认识的一位武林朋友,带了套肖似失盗杯盘的极品玉器,招摇过市地正打算找买家。”
叶飞儿幽幽地道:“那便是无忧公子,他却非是左风盗中人。”
温惜花道:“事后再想,谭州知府递出去的,定是左风盗告密的信函无疑。我本不知道这些人之间都有何联系,但是那一日,莫小王爷却告诉了沈白聿一个消息。”
说到这里,温惜花转向莫小王爷。莫宗如弥勒佛般的胖脸上,已挂满了无奈,他也想到了。苦笑连连之下,倒洒然承认道:“不错,我曾同沈公子说起,为加紧查办此事,宫中又派了武林高手前来。”
进屋之后便未曾开口的沈白聿淡淡地道:“无忧公子,黑衣人,只可能是来自朝廷的密探。否则潭州知府一介朝廷命官,不会予求予以。”
温惜花接下来道:“我们要查案,他们也要查案,本来大家两不相帮,甚至可以两不相干。只是昨晚,却出了几件极大的变故。一个太监高手突然要杀我和关晟;黑衣人要杀沈白聿;而无忧公子,则杀了雷捕头。”
咯嚓一声脆响,正在听得惊心动魄的众人都吓了一跳。抬眼望去,却见叶飞儿脸色煞白,杀气上涌,左手不自觉生生拧下一块桌角来。
叶飞儿自觉忘形,甩掉手中木屑,冷声道:“温惜花,你继续。”
温惜花只得硬起心肠道:“昨晚连番恶斗,无忧公子已经伏诛,关晟与那太监同归于尽,黑衣人也自尽身亡。所以我和沈白聿今日才可以站在这里,问一问诸位,这杀机背后的理由,究竟是为什么?”
众人这才注意到两人打扮,他们都已换了带血衣裳,却掩不了沈白聿的虚弱。温惜花现在想想也后怕,脸色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又道:“要杀我或者沈白聿,甚至关晟,其中情由不难猜测。但是,雷捕头为何被杀?”
叶飞儿长长舒出一口气,道:“我们夫妻本仇家满天下,但今时今日这样可巧,绝非偶然。廷之他只怕是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情。我亦明白了,你和沈公子遇袭,只因有人不想你们有命去查他的死因。”
温惜花望着她,目光中有了丝悲哀,道:“正因如此,那些人才暴露了他们真实的目的。试问有什么事,是雷捕头会知道,而且只有他会知道的?”
叶飞儿回看向他,面色肃然中甚至带着点骄傲,道:“廷之是仵作行里的宗师。他一定会知道,也只有他才知道的,就是验尸的结果。”
沈白聿回想道:“昨天上午我遇见雷捕头,他告诉我,对左风盗一案的被害者尸体做最后的验尸笔录之后,就要将之下葬。”
叶飞儿心思敏锐,已经明白,长睫微动,慢慢地道:“就在这最后的关头,他却从尸体上看出了某些不该看的东西,招来了杀身之祸。”
温惜花也不禁叹道:“若无此事,本来真相就要随尸身一起葬入深土,从此不见天日。但雷捕头不愧为六扇门第一神断,他发现尸体异状之后,就要来找我和沈白聿。”
听他盛赞亡夫,叶飞儿眼眶竟微微红了,凄然笑道:“他就是这样子。就算晓得背后内幕重重,自己危在旦夕,也绝不肯有半点敷衍。”
沈白聿垂下眼道:“而这些,都落在了监视雷捕头行踪的无忧公子眼里。他就如叶神捕你一般了解雷捕头的为人,知道绝不可利诱威逼,使之缄默,所以就选择了最万全也是最保险的一种方法。”
叶飞儿冷笑起来,道:“杀人灭口,斩草除根。”
温惜花道:“雷捕头虽身死。却留下两个问题,一是我、你与沈白聿决不肯善罢甘休;二是我们之外,世界上还有知道这秘密的人存在。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全都一网打尽,从此永绝后患。是以先在我与关晟决斗当口辣手偷袭,又诛左风盗,杀沈白聿,至于叶捕头你,反而因为身受内伤,被放在了诛杀名单的后面。”
叶飞儿缓缓点头,想到自己竟不能亲手给丈夫报仇,竟自升起股无处着力的凄凉。
温惜花重又道:“世间并无第二个雷捕头,我们虽再也不能知道他究竟从尸体上看出了什么,但集合当日各人描述的情形,我却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这下说到关键,众人都提起了心。只听温惜花娓娓道:“朱将军,冯公子,那一晚左风盗杀人越货,止有一人,并非死在院中,而是厅内,可对?”
朱远尘正在惴惴,闻言呆了呆,焉能忘记惨死的同僚,答道:“是,我的同僚,师爷徐及,只他一人死在屋里。”
温惜花这下看向了他,才道:“刚刚我说左风盗一行七人的时候,朱将军仿佛有话要说?”
朱远尘立刻道:“不错。温公子你推论的都在情在理,但我分明听雷神捕提过,尸体上共有八种刀口,那晚左风盗本该有八个人才对!”
温惜花赞道:“朱将军你没有说错,我自然也没有数错,雷神捕更是没有断错,只是我们全都想错了。”他见朱远尘眼里已有了惊疑,方一字一句地道:“那晚是有八个杀人者,却并非八个左风盗。”
“因为有一人,在左风盗进入之前,便已先去了厢房。这人和前来查看的徐师爷撞了个正着,慌不择路之下,杀了徐师爷后窜逃出去。所以,左风盗推开房门,看到的事,便是厅内徐师爷的尸体。”仿佛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么令人震惊,温惜花竖起了第二根指头,道:“这便是那晚的第二个真相,也是另外一半的真相,更是雷捕头从尸体上看出来的真相。最后验尸之时,雷捕头终于辨认出来,那些尸体中某一个的刀口,并非左风盗所出!”
话音落下去好久好久,余波都还在这小小的房里回荡。冯家父子面无人色,莫宗如朱远尘脸色铁青。纪小棠听得头皮发麻,若不是纪和钧沉稳的手抓住她,只怕都要跳起来尖叫了。
叶飞儿却是温沈二人外最镇定的一个,也是最先发现破绽的一个,她道:“温惜花,你说的听起来都合理,其中却有个绝大的问题难以解释。”
温惜花点头,苦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也是为何,此案中有如此之多的线索,如此之多的不合理。我们从未曾想到还有另一个凶手和真相,也只因为绝不肯相信,世间竟有真有这样的巧合。”
沈白聿已经静静地道:“左手杀人的刀口,自然肖似。那凶手并不是左风盗,他只是个左撇子。”
他的话说完,温惜花已经扭头凛然盯住了一个人。众人都顺着视线去看他,只见那人就像被鞭子抽中般,面色苍白,冷汗直冒。呆了下,才强自笑道:“温公子如此眼光,说得可是我么?”
温惜花目不转睛地道:“就是你,冯二公子。”
冯允词颤了下,待要说话,温惜花已斩钉截铁地道:“还记得那日我去见阿盈,离开之时,阿盈踩空要跌倒。你在她的右方,本该伸右手去拉,却习惯性地先出了左手,只因那就是你往常使用之手,虽落力掩饰,已是积习难改。”
忽听咯咯一笑,众人不由侧目,却见温盈笑颜如花,摇首道:“二哥你的话未免诛心,那般时刻,谁还记得用的哪只手呢?”
她口齿伶俐,说得在理。旁边的朱远尘却断然道:“不,冯二公子的确是善用左手。我们同进同出几日,他推门持鞭,均是左手。我曾见过习用左手之人,早已留上了心。”他目光灼灼,想也不想就冲口而出,同时愤然盯住冯允词。莫宗如阻之不及,见冯允词面如死灰,温惜花微微而笑,只好在腹中哀叹这下属的火爆脾气害人不浅。
温惜花抛砖引玉,要的便是这个旁证。当下不管温盈已目露哀求,又道:“现在我们便来说说这第二个真相。那晚筵席中间,西厢房忽然起火,冯二公子顺势告退,却并未像是自己所说的一样去了起火处。你来到冯府后院,交代下人前去禀告前头,又换了身夜行的衣服。准备停当,才小心绕过因起火而无心巡逻的兵士,潜入了西厢房。可惜一来一回,还没等你找到那要找的东西,已经迎面撞上了前来查探的徐师爷。”
他也不停歇,一口气又道:“徐师爷担心有人趁火打劫,果然没有想错。你和他撞了正着,马上毫不犹豫,挥刀灭口。徐师爷被杀后,你正待再回去开箱,却听外间呼喝大作。这正是无巧不成书,竟然来的是悍匪左风盗。时间紧迫,你未曾拿到想要的东西,无奈何只得先跳窗逃跑。重新回到后院后,又换了衣服,这才装作惊闻此事,匆匆赶到了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