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下——沈纯

作者:沈纯  录入:11-26

纪小棠这下真的看不懂了,喃喃自语道:“难……难道这些捕快也会结阵,这究竟是使的什么阵法?”

“你错了,这不是阵法。”

回答她的,是温惜花。

温公子语气中大有赞赏之意,笑道:“或者说是阵法也没错,只是这并非江湖之中用来争一家之长短的阵法,却是沙场之上以之夺一国之山河的阵法。”

纪小棠好看的小脸皱成一团,摇头道:“我不明白。”

温惜花微笑道:“这是兵书里的阵法,最宜骑兵冲锋,如同尖刀;如今这却是刀刃向内,以之围剿,则无漏网之鱼。这个阵法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雪花六出之阵’。”

 

 

第十三章

古人用兵布阵,《六韬》《吴子》都有提及,自《孙膑兵法》著书以下,逐渐成为战争中的一大计略。后世战火难熄,兵戈不断,就有后人钻研日深,结合奇门术数五行八卦的原理,又从最基本的方圆、疏数、锥雁、钩玄、水火十阵变化而出各种阵式。

雪花六出阵法取雪花六瓣的形状,结合奇正之理,通常由两人搭配,一人进攻则另一人退守,轮番进据,阵形绵密,如霰雪冰刀,围可困敌,冲可破阵。只是平素演练,不知要多少遍,才能做到阵式铁桶一片,两人进退合宜。

如今这雷霆万钧的阵法给十二个捕快使出来,不见内里杀阵重重的机心,刀剑霜寒,却自有一番“雪花开六出。冰珠映九光”的气势。快雪时晴四姝给围在当中,只觉仿佛无处不是刀光剑影,无处不是杀机绵绵,如怒涛又如惊雷般的攻势连绵不绝。她们虽然武功高强,几次想要闯阵,都给捕快们挡了回来。更叫人胆寒的还不在此,而是十二名捕快两人一组,轮流抢攻,退者上马坚守休憩,并伺候全场,片刻后再卷土重来。这样下来,纵使运起内力相抗,一时不会吃亏,久而久之也不免贫乏不堪。究其根底,这无非是以力战巧,以逸待劳的法子,只等阵中人力尽,便可手到擒来。晴儿等人心下即便通明透亮,却给困在其中,无论如何找不到解法,向外突围,给潮水般拦了回来,向上突围,则立刻有马上的人飞身而下。要下辣手伤人脱困,对方可能马上还以颜色,若不是双方都尚称点到为止,四女早已有人血溅当场。

这片刻起落,未曾见什么大惊大险,绝世好招。纪小棠已看得口干舌燥,她居高临下,瞧得分明,那十二个捕快进退合度,其中却凶险无限,几乎是闭了眼往剑丛里送,一个差池无人补位,就有可能丧命。再往深处想,若被困的是自己,若不肯任气力这样渐渐尽耗,就只能拼了性命往外冲,对方但凡不惜此身硬挨几下,她就剩下束手就擒的份儿了。若是武功再高者又如何?几回思量下,纪小棠只觉得脊背发凉,不由摇头,皱眉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难道就没有办法破这个阵了?”

听她说话,温惜花不禁宛尔,这丫头入局倒快。待要开口说笑,余光一扫,却见到身旁的沈白聿眸光幽暗,或有所思;修长的手指抚在漆落斑驳的阑干上,轻轻地敲着。他知道这是沈白聿沉思时的习惯,心头忍不住一热,凑上去正想说话,忽然停了,挑眉道:“有人正纵马过来。”

这半晌,四女就如老鼠拉龟无从下手,根本找不到空隙。难道今日,就要这么丢了“快雪时晴,无爱无忧”自出江湖未尝一败的招牌?小快忍不住心急如焚:自己落败事小,失了公子的面子事大。她咬住下唇,目中忽然闪过丝决绝之色——事已至此,就算将来公子责罚,现在也说不得只能拼了。打定主意,体内真气沿着手少阴心经至中指中冲,一股剑气就这么自剑柄至双锋透了出来。迎头的捕快手拿单刀,正斩出一刀待要与左方同伴换位,忽觉当头寒气大盛,一阵酷烈的剑风,便义无反顾地直冲眉心而来,叫人不及闪躲。

晴儿见小快竟然出了杀招,大惊之下抢身去救,失口叫道:“不可!!”

她声音凄厉惶急,纪小棠被吓得差点跳了起来,无忧公子和关晟也都心头大震,同时撤招,箭步来至窗边。纵使以目光之快,又怎及得上剑光——就在晴儿开口、两人收手、那捕快闭上了眼睛等死之际。远处一匹黑马载着朵彤云电光火石地飞驰而至,马上的人看得清楚,甩镫脱缰,斜身左脚踏上鞍背一蹬,借马前驱之力,如开弓之矢般射身出去。

听晴儿一喊,小快其实心已凉了大半,她立时晓得自己闯出大祸,这已处处留手的捕快就要命归西天,和九面剑神的梁子也就结下了。正在后悔时,不知从何处来了股柔中带刚的内力,触及她的剑身,将剑气向右偏了偏。就是这会儿子耽搁,赢来了救命的片刻,那捕快只觉后心一凉,红衣闪动,他整个身子就给人硬生生提着领子抽了个铁板桥,横放着向后仰面倒去。

小快的剑气像遇到了什么似絮又似棉的东西,冷不防一滞,就有股内力倒冲,直入少冲穴过了手少阳三焦经。她顿觉右手霎时痛彻心腑,指尖酸麻,剑已当啷落地。这时晴儿往前来救,迎头撞上了另一个捕快急怒之下,顺势劈来的厚背大刀,两人都收不住来势,嘶啦一声,青衣已被划开,鲜血顿时迸裂出来。

无忧公子和关晟几乎同时来到窗边,同时意识到事情的危急,同时纵身而下。关晟抢先落地,已看得清楚,赶紧朝手下差役们喝道:“停手!”

见晴儿受伤,无忧公子心头涌起一阵狂怒,过去游走江湖多年,他护着的人还从没见过红!左脚点地飞身一手挽住晴儿的腰,指尖连点伤口附近穴道止血,口中则冷哼两声,瞧也不瞧,右手明雨扇就朝那捕快当胸刺去。红衣人方才出全力对了小快一剑,又见势危,也冷笑了声,手中赤练伸展,仿佛蛇口毒信般绕上了无忧公子的扇面。

一缠一带,两人内力相抵,无忧公子正在惊怒,却见到了那红衣人的容颜,如平地惊雷,他不由地放松了晴儿,不可置信地道:“飞儿,你……怎会在这里?!”

来人红衣黑发,怒剑红颜,正是六扇门第一神捕叶飞儿。

叶飞儿挽了个少妇髻,听无忧公子这样唤自己,正色道:“还请叫我做雷夫人。”

见她容颜如花,似嗔又似喜的神情还似旧时,无忧公子不由魂为之销,目光只在叶飞儿面上流连,口中道:“飞儿,你……还是像从前一样……”

无忧公子此言一出,剑拔弩张的气氛就去了泰半。无忧公子风流自赏,当年对初出江湖的叶飞儿一见倾心,钟情苦恋,却难动芳心。后来听说心中佳人嫁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小忤作,还很是失魂落魄了一阵子。如今凤凰集上蓦然得见,不免方寸大乱,说话间就忘了此情此景。

楼上知晓些内情的温惜花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被沈白聿冷冷瞟了眼,只好收起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正襟危坐。旁边纪小棠大眼睛滴溜溜地直转,想问又不敢问,好奇心挠得坐立不安。

叶飞儿对无忧公子向来无意,也多少算是旧识,倒不把他看作那些无行登徒子。闻言虽眉尖微蹙,却懒得夹缠不清地分辨,只把红颜软剑劲道回撤,杏眼上挑,向关晟曼声道:“关捕头,如今这是你的地界,你说了算。为了破案,有什么能帮的你就说,我一定相从到底。”

这话却是摆明今天帮定这群捕快了,无忧公子听见她霜刀雪剑般冷静的声音,才猛地发了个冷战,像是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四周一看,快雪时晴四婢瞧向自己的目光中都有些委屈,晴儿更是含着痛出的眼泪,神色哀婉;他不觉心里叫了声惭愧,这么多年了,对眼前伊人竟依旧难以释怀。

无忧公子毕竟也是人中龙凤,定了定神,森然道:“关捕头,我本敬你少年英雄,又同是武林一脉,是以一再相让。但你的手下既伤了我的人,今日也只能相从到底了!”

两边都要相从到底,那班捕快之前隐忍多时,听得无忧公子这样狂傲的口气,也都动了真怒。纷纷握紧手中兵刃,只待总捕头一声令下就要再度结阵。

关晟在旁边默然不语,半晌,长叹了口气,抬起头道:“无忧公子,方才乃是一场误会,今日多有冒犯,得罪了。请——”说完,他侧身挥手,示意差役们让开条路。

掷地有声的两句,却让全场人都没反应过来。无忧公子唇边的两撇胡子气得发抖,不怒反笑道:“关大捕头真是说得轻巧,你们今日来找我的麻烦,伤了我的人,没个解释,这就想走?”

关晟还是硬梆梆地站着,用方才骑在马上的笔直身姿,不卑不亢地向无忧公子抱拳道:“今日其错在我,请莫要怪罪他人,若有关某力所能及,愿意向公子赔罪。”

被他一堵,倒无论说什么都显得仗理欺人,无忧公子岂肯善罢甘休,哼了声正要开口,旁边叶飞儿已不耐烦地道:“你们也别这么文绉绉虚情假意的罗嗦了,总之今日无忧公子你既不肯善了,那就划下道来怎样才甘心吧。”

叶飞儿出嫁前泼辣之名令人如雷贯耳,比之寻常江湖男儿更加豪爽飞扬。以她差点做了九曲盟总瓢把子的性情,嫁人后跟在丈夫身边时还能稍加收敛,这回开口就露馅儿了,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直来直去,倒叫无忧公子难以做答。

见众人不语,叶飞儿嫣然笑道:“既然你们都不开口,便由我来划道如何?”说完不容分辩,就斩钉截铁地朝无忧公子几人道:“关捕头寻你霉气,是因助我破案而起,此其一;那姑娘受伤,是因我救人而起,此其二。有了其一其二,我也不怕凑个其三赔罪——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这样罢,就按规矩由我来受你们三掌让诸位消气,可好?”

“万万不可!”无忧公子和关晟几乎是同时开口,两人对视一眼,又都转向叶飞儿。关晟语声铿锵地道:“叶神捕,此事因我查实不利而起,怎肯让你担罪,这事绝对不可!”

无忧公子面上似感伤,又似欢喜,只是一味地摇头:“不行,这不行。”

叶飞儿展颜一笑,自有股妩媚风流的豪气,笑完,敛容喝道:“你们怎么这般婆妈!我身为御赐神捕,便是天下捕快的表率。做捕快的得罪了人,少不得要由我这捕快头子来担,受个三掌又怎样了!”

关晟和无忧公子待要再劝,却听得旁边有人娇喝一声,纵身出掌直击叶飞儿紫宫中门,恨道:“那就请叶神捕担着这掌吧!”

那出掌的女子却是无忧公子身边的小快,她本就对关晟等人恼怒非常,中间又给叶飞儿救人时内力相激,佩剑脱手,大为愤懑。如今公子一心庇护叶飞儿,羞愤交加之下怒从心起。小快冷眼相看,心道叶飞儿定是看出公子对她余情未了,才这样惺惺作态。今日公子决计不肯让人动眼前这女子半点,她却不愿让姐妹的伤白受了,反正今日忤逆公子已多,不怕再多这一件。

心念及处已用了十分的掌力朝叶飞儿重重拍去,小快紧咬银牙,倒看这女神捕究竟躲是不躲。

叶飞儿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稳住了身形扎实下盘,她不闪不避,唇边倒有丝笑意。小快春葱般的手指紧紧按上叶飞儿,发现对方竟真的全不抵抗,任由掌力打在要穴。无忧公子反应极快,却还是迟了一步,他才抓住小快的手肘,叶飞儿已被实实在在击中了。众人都惊呼出声,叶飞儿吐出口鲜血,捂着胸小退半步,只觉血气翻涌。她欲息事宁人,其实毫无怨气,心中倒佩服这年纪轻轻的姑娘功夫了得,赶紧运气疗伤。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微笑道:“这算一掌啦。”

无忧公子见她红衣似火,脸色因为刚刚的掌力而有一丝奇异的红晕,头发也微微凌乱了些,散落在颊边,鲜血衬得红唇乌发雪肤冷冷的艳丽。他忽地恍惚,仿佛又瞧见那年恒山门外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心中微微揪痛,一阵疲倦袭来,无忧公子挥了挥手,寥落地道:“罢了罢了,关捕头,今日就这样算了吧。”

话一落,无忧公子又对着叶飞儿长叹了声,转身就走。他这么干脆地一走,快雪时晴四婢只能随后跟上,小快狠狠地瞪了叶飞儿眼,忿忿不平地最后一个走了。

这架来得快去得更快,站在楼梯间的大伙儿都没看懂,掌柜揉着头道:“这算怎么回事儿呢?”

纪大小姐也是看戏看得满头雾水,不过她的关心点可不在这里。望着无忧公子一行上车离去的背影,咕哝道:“这个无忧公子人虽然不叫人喜欢,对叶姊姊却真好。”

温惜花仿佛想说什么又没说,倒是沈白聿失笑起来,悠悠地道:“那或者只是因为,他始终没有得到。”

那边楼下众捕快都正在朝叶飞儿道谢,她摇摇头,弯身拾了什么东西,掂在手中朝着楼上笑道:“要谢,就先谢这位温公子吧。”

瞅着她掌心裂成碎丝的筷子,温惜花把掌中剩下的一只筷子打了个旋,笑嘻嘻地道:“叶神捕,小关都上来说话罢,饭菜可要凉了。”

遣散了捕快们,关晟上楼与几人坐定,纪小棠赶紧去看叶飞儿的伤势——她对这爽气的女神捕十分喜爱,较旁人更加倍用心。叶飞儿挥挥手表示无碍,向关晟皱眉道:“关捕头,无忧公子这人外和内冷,你今次得罪了他,只怕后患无穷。”

关晟坐在那里拿起筷子呆了片刻,又放下了,苦笑道:“这我怎会不知,此人纵横江湖至今,居然没什么仇家,可见手段了得。他面对我有恃无恐,仿佛还有不少后手……若非如此,今日我也不会这么容易便示弱让他走了。”

眼角盯着半天没说话,紧锁眉头不知道在苦思什么的沈白聿,温惜花不动声色朝关晟地笑问道:“无忧公子真正用的兵器是什么?”

关晟哈哈大笑,道:“果然瞒你不过!以折扇对敌,乃是靠轻功配擒拿手,小巧腾挪,无忧公子的路数却并非如此。他分神时使出那招‘碧海青天’,若是善用短兵器之人,应该近身打肩头承风、巨骨、天宗一线;反倒与敌一臂之远,以气扫我面门神庭。这招使来顺畅无比,非是失手,故此,我以为无忧公子真正用的——应该是剑。”

叶飞儿听了,恍然拍手道:“怪不得你摆这么大阵仗,没有真凭实据也敢喊打喊杀地来拿人呢,原来是打的‘抛砖引玉’的主意。”

揉了揉头,关晟有些脸红,他的确是心中怀疑无忧公子,却又找不到实据。不得已只好不怕打草惊蛇,想先探出对方武功的真底子,再借机将之留难下来慢慢查实也不迟。可惜他抛出去的是砖,砸来的却是块接不下的硬石头。害得叶飞儿为此受伤,手下差点丧命,这主意实在说不上高明。

温惜花笑眯眯地接口,道:“错了,他这计要叫做‘无中生有’才对。”

三人都笑了,倒给纪小棠找到机会插嘴道:“关捕头,你手下那些捕快可厉害得很哪。”

关晟苦笑起来,他一苦笑,就像是有重重碎碎的岁月压在眉尖,转眼就从飞扬少年成了老态青年。叹了口气,这老态青年道:“这也都是逼出来的。纪姑娘,我们这些出身乡野的小捕快,武功不比那些个大侠剑客,也没有出人头地的志气,吃这份官饷只为讨个生活。可犯案的人什么都有,有乡绅巨贾,有江洋大盗,甚至有兵器谱上有数的高手。寻常捕快碰上这些高手,就是个死——性命谁人都只有一条——真遇上官爷下命缉凶,你说是拿,还是不拿呢?”

不等纪小棠答话,他就笑着摆手,像是嫌自己说多了,又道:“雪花六出阵不是我创下的。从前凤凰集有个能识文断字的先生,在这样的小地方,也算得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了。可惜生个儿子不争气,大字不识只有身傻力气,没几岁就跟着乡里兄弟去做了捕快。这先生知道儿子没什么本事,刀里来血里去的只怕有个闪失,就穷尽心力绞尽脑汁,从古人的兵法里找出这么个阵式,再死求活求儿子去学,他儿子当初还嫌麻烦不肯……”关晟笑容慢慢淡了,低声道:“……后来,这阵法救了好多人,抓了更多人。再后来,定阳县的捕快就都开始学,到如今,也算咱们这儿一套杀手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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