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有,好端端在我书房挂着。
秦沾身后的侍卫低沉着接话:“回将军,南衅确认贺礼中没有这等物事。”
秦沾贵为攘夷大将军,除非要巴结比他位高权重的人才会尽心亲自挑选礼物,给我的或许看都不看就让下人去操办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今朝廷还有比他更讨圣上欢心的吗。
那侍卫姓南,正中先前猜测。他身形魁梧,紧闭着双唇,如刀削般坚硬的面庞上流露出目无一切的冷淡与犀利,给人一
种似乎他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和你玉石俱焚的逼迫感。
注意到我在打量南衅,秦沾道:“南衅是我大雅国功臣。一月前若不是南衅同我军里应外合,泽普山一战未必能尽擒南
族主力。”他话语中的褒奖之意让英武的侍卫略抬了抬头,骄傲的挺直腰板。
“原来也是临阵投降之人……”醉得已有七八分的声音喃喃从身后传来。秦沾面不改色,那个叫南衅的侍卫同样对少尹
的讥讽充耳不闻,两人气定神闲的一个继续喝酒,一个继续目光坚定直视前方。
这一主一仆内心还真强大,默契十足,两个人都自我得不把旁人评价放在眼里。
泽普山我亦有所耳闻,那是一个有名的易守难攻的天险所在。南尧月派兵驻守山谷,自当是设下周密防备。如果没有内
应,即使骁勇善战如秦沾,要拿下它恐怕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
我说:“南侍卫想必深受秦将军宠信。南二公子入府后,将军准备如何化解僵局?”
以秦沾臭屁的个性,显然完全没把“故主与内奸不共戴天之仇”当一回事。闲闲道:“南衅和南尧月自幼一同长大,如
今共侍一主,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了吧。”
我黑线万丈。
老大你倒是说得轻描淡写。
南衅在听到“南尧月”三字时,如冰封冻的神色稍微动摇了一下,几乎是一两秒的间隙后又若无其事的收了回去。
这人终究嫩了点,修为定力不及自家主子那么炉火纯青。
宾客都散尽了,秦沾和南衅依旧赖着不走。
少尹一个人自得其乐灌酒,半小时后着人拖走去客房休息。我心中记挂着刚嫁做人妇的小杳,急着搞定秦沾回内室探望
一番,不停对秦沾劝酒。远看还以为我俩把酒言欢,聊得兴致勃勃,实际我们对饮虽多,交谈甚少。
这厮似乎千杯不醉,越喝反而神智越清明,一直摆着一副深不可测、若有所思的模样。后来反倒是我快支撑不住,陪酒
的节奏放慢下来,心中叫苦不迭:这位秦大将军怕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故意到我这来一醉解千愁吧?
这厢,下人换了一壶花雕上来,斟满酒盏。秦沾看也不看杯中盛了多少酒,拿过来就一饮而尽。南衅半弯下腰,在他耳
边嘀咕了句什么。秦大将军冷眼一扫,南衅便识趣的住了嘴。
我也淡定不下去了。你游山玩水闲着无事,我今晚可是还要洞房花烛的。
我说快到晚膳时分,秦将军不如先回房稍事休息,本王差下人将饭菜送入秦将军房间用可好。
他嘲讽的撇开嘴角,似乎想说什么,半晌又忍了回去。
片刻他道:“末将听闻圣上赏赐给王爷几位干练伶俐的手下——那些人现在何处?”
就说他怎么一直借故耗在这喜堂里,原来是寻思着没看到眼线。
我默默挨个扳手指数,厨房啊、马厩啊、外院啊、大门啊~~~~~真不好意思,没能给您机会在这门亲事上折腾出什么毛病
来。
我幸灾乐祸答他:“之前筹备婚事时劳碌了许久,总管已安排让他们歇息去了。”
他磨蹭一会,起身,朝厅堂出口走了几步。我正拉扯着身上新郎服想褪下来——那宽袍宽袖还真不易于行走——就见他
突然扭头,快步走回,在我耳边用极低然而分明极其清醒的声音说道:“给王爷一个忠告,不管你安排那些仆役做些什
么活计,别让他们有机会靠近王爷夫人。”
******
秦沾离开很久,我还坐在原地。
好毒的眼睛。
还是瞒不过朝廷的人。
瞒不过小杳眉宇间,究竟是与哪个人神似的事实……
十二念为一瞬,二十瞬一弹指。
弹指间即错身。
我看见七岁的自己,在幽深曲折,如迷宫般皇宫内院里跌跌撞撞穿梭,哑着嗓子喊不出一丝清晰音色。一盏燃在御花园
中的灯火吸引着我靠近。月色下白衣胜雪的少年讶然回头,微笑看我。
我看见九岁的自己,拿剑的手磨砺出红肿血泡。骄傲地在每位长辈面前展示武技,行云流水中所有人为我喝彩。走出回
廊,被轻轻拉至阴影下。长身玉立的人,摊开我的掌心为我上清凉伤药。
十岁的自己偷偷爬上那个熟悉的宫殿窗户,目不转睛看他束发。
十一岁的自己为了身高差距,踮起脚尖也亲吻不到他的脸颊而黯然神伤。
十二岁,娘亲告诫说,他搬去了将来要继承帝位的宫里,我再不能莽莽撞撞随心所欲出现在他面前。
接下来的两年,宫廷内外两不相见。
十五岁。他行弱冠之礼。面如冠玉的他在礼毕后同我嘻笑,他唤我:这么久不见,你长高了,都快赶上我了。少慕。
少慕,少慕。他的声音温润得比任何一个宫廷乐师奏出来的乐曲还要婉转动听。他含笑的眉眼如画,胜过父皇任何一个
美貌倾城的妃子。
他唤我的名字,一声声,一字字,浸染到我十五岁之后每一个午夜梦回里。
也浸染到,当年同样在场的二王爷,雅少铭心里。
第十一章
腰佩长剑的少年急匆匆穿过正殿往御花园方向而去,空荡大殿里留下一串绵长回声。周遭极其寂静,四下看不见宫女和
卫兵,少年加速了步伐,不一会,干脆连奔带跑起来。穿过长长回廊,拐过水榭凉亭,气喘吁吁,直到他看见柳树下手
捧诗书的年轻男子,方生生止住前奔的势头。
察觉到背后熟悉的气息,正凝神看书的青年转过头来,从树荫缝隙洒下的细碎阳光给他淡褐长发镀上了单薄金边,一时
间灿若旭日本身,耀花了少年的眼。后者怔怔站立原处,张大嘴。
俊俏眉眼的青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宠溺的点点少年的头:“你又偷跑出来玩了?”
两人相差几个年岁,这几年少年身势飞涨,额头已齐到青年高挺的鼻梁处,青年不用像从前一般弯下腰去便可轻易点到
少年的脑门。而少年也很享受这种亲昵的感觉,眯起眼,如猫般蹭上青年的掌心,哼哼唧唧几声。
旁边传来一声咳嗽。
两人同时往旁边看去,一身金色甲胄的高大男人从树荫中缓步迈出。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神紧盯在青年放在少年脑门上的
纤长手指,不悦地皱起眉。
青年和善的微笑:“二皇弟,边疆情况如何?”
男人冷冷扫少年一眼,不回答兄长的问题,反而硬邦邦的训斥起少年来:“年少贪玩,懵懂顽劣,待我告知父皇,关你
一周禁闭!”
少年驳口:“你不过大我三岁,摆什么皇兄的架子!”
说虽如此说,还是往大哥身后缩了一下。这个二皇兄平素疾言厉色、心狠手辣,因为得罪他被吊到湖里洗一个多小时冷
水澡的惨痛回忆还记忆犹新。偏生父皇宠爱,认为比之宽厚仁慈的太子,这个二皇子更有大将之风,处处对他的所作所
为容忍有加。
既然父皇这么爱二皇兄的话,给太子给他做不就好了嘛!让景哥哥跟我玩啊~~~~~~
私底下,少年心里一直这么想,却没胆量说出来。
男人很快沈了脸:“雅少慕,不要仗着太子面前,说话便肆无忌惮。”跨前一步伸出大手要去抓他,却被青年巧妙的扯
过护在身后。
已贵为东宫太子的青年打圆场:“好了少铭,少慕和我多日未见,兄弟俩叙叙也是人之常情,你就不要责怪他了。”
“他今年也17了!还这么没心没肺、做事顾前不顾后,我都替静妃娘娘发愁!”
“其他兄弟姐妹谁不是成天吟诗作对游山玩水?你这么冲着我来就是因为我跟景哥哥走得最近!”
“好了你们两个……”青年无奈的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每次见面都吵,父皇不是说过要好好相处吗?”柔声的补充
一句:“看在今天我生日的份上,你俩至少和睦相处一天吧。”
少年啪嗒一声跳开,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八音盒,热切的说:“这个是我娘差人从东洋买回来的,你听,转动一下这
个旋钮就会有音律传出来哦!”
青年笑着接过八音盒,仔细擦擦八音盒上略微潮湿的水印,无限怜爱的对少年说:“你好好用功读书练武,将来为国家
建功立业,就是给我最大的安慰了。”抬头对立在不远处的男人莞尔一笑:“少铭的礼物呢?”
“……听说今日过后,你要迎娶漆国昌嫔公主?”男人立在那里,语调平淡无起伏。
青年微微一怔。
随即笑起来:“消息传得很快嘛,远在边疆的少铭竟然都可以这么快速收到风声。”
少年惊呼:“骗人!我怎么不知道?”
没人搭理这个孩子,雅少铭跨前一步,身形笼罩在青年纤瘦的身躯上空,神色冰冷,呼吸却开始急促:“你答应了?”
大概是男人过于接近,几近要贴到自己身上;青年不适应的后退一步,稍稍拉开两人间距离。认真的点头:“大雅国内
国外尚有不少不安定因素,需要漆国的武力相助。”
“要那些劳什子作甚!我说过有我在一天,这个天下就会替你守!”
“别说孩子气的话。”青年清亮的眸子中不染一丝尘埃,他静静的回答,“要守住黎民百姓的江山,不是一个两个人凭
一己之力做得到的。”并不想再深入这个话题,青年阅读诗书的好心情似乎也大受打扰,转身向内廷走去。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到一起,牙齿死死咬在唇侧,似要咬出血来。
少年屏声静气怔楞的站在两人身后,注视着青年苍白着脸离去和男人仿佛定在原地的身影,心里模糊地泛起一股不明来
由的苦涩。
当夜大雅国太子二十二岁生辰宴上,二皇子雅少铭饮酒过量,酩酊大醉,酒席过半就踉踉跄跄回了临渲殿就寝歇息。三
皇子坐在太子身边,也是一杯酒接一杯酒斟,真正喝到手的却没几杯——都被太子抢过去,以“小孩子喝酒伤身”的理
由全部替喝了。
所以还没到宴会结束,主角就同样醉倒当场,被宫女们服侍着回了东宫。
少年独自一人在宴会上又抓了好几杯酒盏过来胡乱往嘴里灌,这次没人管制,喝得又快又急,呛得鼻子里都冒出酸水来
。
白天听到的消息带来的震惊过甚,单纯的小孩尚不能完全消化那种窒闷愁苦的心事,只知道有样学样的一杯接一杯灌辛
辣酒水,聊以发泄。
到后半夜,曲终人散,鬼使神差的、跌跌撞撞往东宫方向走去。
也许只是想看一眼喝醉酒的太子哥哥是否安睡了,有没有头痛难受;
也许想要太子哥哥安慰一下自己,说他娶亲后依然会如从前一般疼爱自己;
也许希望他说为了少慕,景哥哥就不成亲啦!
又或许,更深沉的意识当中,有种没有来得及浮上表层思维的,掺杂着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奇异心思……
要去到东宫,一定会经过二皇兄住着的临渲殿。
临渲殿里一片漆黑,掌灯的太监、宫女们许是都睡下了,深沉的夜色里只听得见少年软软的靴子经过走廊时发出的像风
声叹息般的细微声响。
走了不一会儿,因为年少习武的听觉,少年察觉出一种不同于自己脚步声的另一种声响,从临渲殿的大殿上传来。
少年停下脚步,侧耳细听,仿佛是有什么人,在幽深的暗处痛楚地呻吟。
再听仔细一点,随着呻吟响起的,还有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和弱弱的说话声。
少年心头猛地一跳。
他站在走廊的背角里,内心激烈斗争了片刻。冥冥中仿佛有根绳子在拉扯着他的脚踝,他不由自主的深呼吸了几次,然
后蹑着手脚,一步步小心的挪到临渲殿虚掩的殿门前。
临渲殿内月华如水。
两个身影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纠缠成一团,彼此口鼻中呼出的热气暧昧的勾连在一起。在下面的那个纤细身影似乎在
奋力挣扎,却抵不过身上男人的孔武有力,上半身衣衫褪到肘弯处,下半身一片光裸,露出笔直修长的双腿。男人轻易
便用单手制住他的反抗,另一只手熟稔的在他下半身游走,在青年的惊喘中重重吻上他无血色的唇。
只看一眼,只需要看一眼。
便清晰的分辨出那倒在地上的两人是谁。
少年浑身冰凉,几乎又重温了当日被二皇兄不留情面推至冰湖中锥心刺骨的寒痛滋味。
他完全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敬爱的太子哥哥,在身上男人一个有力的挺动之中,痉挛的仰起了美丽的脖颈。
雅少铭紧紧揽住身下瘫软的人儿,不顾一切、狂野的吻着他,吻到两人的唇瓣都鲜血淋漓;下身疯狂的抽动,用着有如
战场杀敌般狠绝的力道,要将那个人的血肉嚼烂、吞到自己的肚腹中去。男人压根没去看他渐渐惨白的脸色,也刻意忽
视他下身如溪流般渗出的血迹,只是一个劲在那紧致的甬道内深入着,探索着,反复穿透着。
少年紧抠着殿门,神思恍惚。
处于痛楚炼狱中的青年,秀美的头颅在男人凶猛的顶动下无助的左右摆动着。毫无焦距的,他的视线向门边偏过来。门
缝中,少年的眼睛如夜晚的野猫,闪耀着青绿色可怖的光芒。
青年湿润的眼神里,顿时透出一股绝望的黯光。
他再度用力挣扎了起来,朝着门的方向,微弱的唤出声:“少……慕……”
少年惊吓,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竟原地跳离好几米开外。
“少慕……呃啊……”
少年捂住耳朵,心神大乱,满面凄惶。
“少慕……”
那个声音还在脑海中萦绕,追在失魂踉跄的少年身后,追着落荒而逃的他出了临渲殿,穿过御花园;追着他一路上撞坏
了墙角边玉立的盆景,追着他狼狈地踩进假山里寒冷的水池,再赶着他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的逃回自己的宫殿。蒙上头
,如陷入梦魇般倒头就睡,一睡整整一个礼拜没有起来。
……
……
……
六年后的深夜,当年的少年浑身浴血,手持长剑站于临渲殿上,那个被冰冷剑尖顶在喉口的男人却不慌不忙,轻蔑的微
笑:“六年前丢盔弃甲不战而逃的你,还有什么资格来跟我争夺这个皇位?”
他的目光逡巡在一边昏迷的锦衣男子身上,耳语般轻道:“但我不妨再给你一次机会。”
“——这大雅国无限江山、社稷黎民,和形同废人的太子,你选哪一个?”
——这次再没有回头路可走,所以告诉我你真实的心意,你待选哪个,
众望所归的,
三皇子雅少慕?
……
******
“……爷,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