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五月的时候。……啊,等一下。」
贵之叫住送来餐后茶点的女佣。那是从四方堂家派过来、才刚过二十岁的年轻女佣。她每天都来照顾两人的起居。
「不好意思,可以帮我煮碗姜汤吗?」
「姜汤……?」
女佣一脸「那是什么玩意儿?」的表情。她很年轻,所以也难怪吧?没办法,贵之只好要她去买感冒药和糖锭回来。
「你感冒了吗?」
柾担心地问道。
「嗯?嗯……喉咙有点痛。你还是别靠我太近吧!或许会传染给你也说不定……」
「……吶,介绍会是什么?」
「要把柾介绍给四方堂家的亲属和公司的人呀!」
「我不要。我不去。」
少年的表情瞬间僵硬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又不要入四方堂的籍,不用介绍也没关系。」
贵之苦笑。
「和入籍的事无关。只是把正道的儿子介绍给大家认识。那些都是正道从小就认识的人,所以大家都很想见见柾。只是这样而已。」
「……真的吗?」
「真的。我们已经和令堂约定好了,在你成人之前,由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入四方堂家的籍。不会强迫你成为四方堂家的孩子的,放心好了。」
柾好象并没有完全相信,但还是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换成别的姓,心理上还是会有所抗拒吧?虽然,老爷好象为了柾,打算让母亲瑶子也一起入籍……。
这孩子的母亲,是怎样告诉他关于四方堂家的事的?贵之有些在意。要是她没有灌输柾太多四方堂的坏印象就好了。
不过,回想十二年前四方堂对瑶子的残酷对待,这似乎是无法期待的。
「叔叔……你知道爸爸的事吗?」
这『叔叔』的称呼,得想想办法要他改掉才行。贵之一脸苦涩地摇头。
「不,我只在小的时候见过他.两次而已,不怎么记得了。」
「是吗……」
柾明显地露出失望的表情。觉得好象自己做了什么坏事的贵之,连忙接着说:「可是,横浜的家里,有你爸爸的奶妈在,你可以去问她爸爸的事。而且,那里应该也有很多你爸爸的照片喔!」
「嗯!」
柾高兴地红了脸颊。
真可爱……。这一瞬间,贵之初次有了这种感觉。
那天晚上,感冒药和姜汤被一起送到贵之的寝室。可能是药和姜汤发挥了效用,早上起床的时候,贵之喉咙的疼痛已经完全消退了。
吃早饭的时候,贵之向女佣道谢,对方却回答「那是柾少爷做的」。
「那孩子做的?」
令人吃惊。是母亲教他的吗?
以「君子远庖厨」的信念被教育长大的贵之,到了这个年纪,甚至连瓦斯炉怎么开都不知道。
听到女佣说,是柾推荐了很有效的中药感冒药,所以特地跑到车站前的药局去买回来,贵之再度吃了一惊。
柾已经吃完早餐,到图书馆去了。只能等他回来之后再道谢,不过就以这个为理由,约他出去玩吧!比起买东西,约他去运动会不会比较好?不知道他有没有坐过帆船。也快到适合玩帆船的季节了。
「发生了什么好事吗?」
握着朋驰方向盘的中川这么问,贵之在车后座摸了摸笑开的脸颊。
「嗯?嗯。是关于柾的事……我想在下次休假,教那个孩子玩风帆船……你觉得怎么样?」
「哦?您不是最不会应付小孩吗?」
中川调侃道,贵之有些难为情地干咳了几声。
「昨天晚上他帮我煮了姜汤,我想当做回礼向他道谢。」
「用不着难为情啊!」
「……中川。」
「我会帮您调整行程的。在新学期开始之前可以吗?不要紧,柾少爷一定会很高兴的。」
就像中川保证的一样,柾一听到帆船的事,立刻兴奋地睁大了眼睛。
「好棒!你有帆船吗?」
「不是多大的船啦。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玩吧?」
「什么时候?」
「说的也是……明天起我要去箱根出差,下个星期日吧!船在叶山的码头,我们就在横浜的家住一个晚上怎么样?」
「嗯!」
柾黑溜溜的大眼兴奋地闪烁着。哦……这不是可爱得很吗?贵之抚着下巴,深有所感地想道。
(只要觉得是多了个弟弟,或许会意外地相当有趣也说不定哪!)不管是小孩或动物,只要混熟了,就相当可爱。
「对了,趁现在交给你吧!」
贵之忽地想到,把柾带到和室去。
他从恫木衣柜里,取出被迭纸包裹住的绢制羽织外套及和服裤裙。那是绣有四方宜家牡丹徽纹的衣物,上面充满了樟脑的味道。
「虽然有点旧了……这是你爸爸小时候穿过的衣服。你可以在介绍会的时候穿它。」
「爸爸的……?」
「是他的遗物。比比看,可能会有点长。」
可是,因为柾的腿很长,和服裤裙反而还短了些。
「我从来没穿过和服……」
柾眩目似地抚摸着父亲的遗物。这套衣服已经拜托店家重新裁制,为了顺便凉晒,贵之将之挂在和服衣架上。
「上了国中以后,剑道课的时候就算不愿意也得穿了。这么说来,正道是剑道上段者哟!」
「我知道。妈妈说爸爸曾经在关东大会得到优胜。」
「柾也想学剑道吗?我可以教你。」
「叔叔也会剑道吗?」
「嗯,我也有段数哟!」
「好棒!叔叔什么都会呢!」
柾睁圆了眼睛。贵之忍不住难为情地红了脸。
「不……嗯,还好啦!啊,一直摸的话,会磨坏的哟。去洗澡吧!」
贵之推着柾的背催促道,柾便快步跑离了和室。可是脚步声马上又折了回来。
「呃……」
嗯?贵之疑惑地反问。
「出差……请小心慢走!」
柾大声叫道,马上又把头缩了回去。拖鞋声「啪哒啪哒」地远去了。
贵之忍不住笑开了脸。这……真的好可爱。
结束横跨星期六、日的出差,深夜回来的贵之,在客厅和柾遇上了。他好象在看NBA的卫星实况转播。他注意到贵之回来,别开视线小声地说「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没有。」
少年关掉电视机,就要站起来。
「没关系,你可以继续看呀?你喜欢篮球吗?」
柾默默点头。
「上国中之后,要参加篮球社吗?你国小的时候好象没有参加社团活动。」
「……」
「对了,下次一起去买篮球鞋和篮球吧!」
「……不用了。我不要。」
「为什么?」
「我不想要。」
柾闹脾气似地抱住膝盖。沉默。
(心情不好吗?……算了。)贵之放弃对话,想回自己的房间,忽地他注意到柾的右手指上有着一片紫色的瘀痕。
「你的手怎么了?撞伤了吗?」
贵之一问,柾便慌忙把手藏到后面。
「让我看看。不是都肿起来了吗?」
「没关系。不会病。」
「就算不痛,还是要冰敷一下比较好。」
「我说不用!」
柾用力挥开贵之的手,转眼间便跑出客厅。
奔上楼梯的脚步声,二楼的门关上的声音。贵之只能茫然地凝视自己被少年挥开的手。
「那孩子的态度算什么啊!我做错了什么吗!?」
贵之在朋驰的车后座气愤地骂道,中川握着方向盘,露出苦笑。
「会不会是少主您的表情太可怕了?您的脸不是那种会得小孩子欢心的脸!」
「……这张脸是天生的。」
干嘛把茅头转向我?贵之生气地皱起鼻头。
贵之出差回来后,柾就再也不和任何人说话了。
一开始只是以为他心情不好而没去管他,可是早上遇到也没有半声招呼、向他说话也不搭理,这种情形已经持续一个星期了。
「实在是……还以为好不容易和他混熟了……小孩子就是这样,才教人讨厌。」
阴天的黄昏。过了下午五点,贵之很稀罕地早早回家了。……结果他们在大门口看见一台黑色的轿车停在那里。
「是菱子夫人的车呢!」
中川眼尖地指出。
「她到这里来做什么……?」
两人诧异地面面相觑。
此时菱子在女佣目送下,从玄关出现了。
过了五十岁后逐渐变得臃肿肥胖的身体,穿着虽然朴素却极为高级的和服。她看见从车上下来的贵之,画着浓厚眼线的细长单眼皮便得更细地笑了。细小的眼睛于是没人涂着厚厚白粉的脸颊内里,成了一条细线。
「你回来了,贵之。你不在的时候,我来府上叨扰了。」
白粉及熏在和服上的香味混合在一起,酝酿成一股独特的味道。贵之从以前就很讨厌这种味道。他一面注意装出和善笑容的脸不要僵住,一面向姑母打招呼。
「久疏问候。要回去了吗?」
「嗯。正巧我有事到这附近,所以顺便过来看看。」
菱子缓缓搧着淡蓝色的绢制扇子。
「因为哥哥和你迟迟不肯把柾介绍给我们,我等不及,所以自己先跑来了。」
「真的非常抱歉。应该是由我们登门造访才是,只是想等柾习惯一些后再把他介绍给人家……。介绍会已经决定在五月三日举行了。……我想邀请函应该已经送到府上了……?」
「唉呀,这么说来,好象是有这么一回事呢!」
她是故意装傻,还是真的忘了——?不,这种事怎么可能忘记?她一定是打算在介绍会之前,抢先一步来鉴定柾的。
「姑母见到柾了吗?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用个晚餐?」
「真是个好主意呢!遗憾的是,我等一下和朋友有约。」
菱子「啪」地合上扇子,将她臃肿的躯体滑进高级轿车的座席里。
「贵之也是,有空的时候到我家来玩吧?外子很想见见你呢!」
「麻烦请代我致意。」
「我很期待介绍会哟!」
轿车缓缓往前开去。以直立不动的姿势目送车子离去的贵之,等到黑色的车尾消失不见后,立刻一面松开领带一面不屑地说:「去撒盐驱邪。」
到了晚餐时间,柾却不肯从二楼下来。女佣用内线叫了他好几次,却连个响应也没有。
「我去叫他。」
先坐上餐桌的贵之,看见女佣不知第几次要上楼叫柾,放下看到一半的报纸站了起来。
柾的房间在上楼梯后的二楼右侧,是个坐北朝南的二十迭房间。
「吃晚餐了。下楼来吧!」
贵之敲门道,里面传来柾呕气的声音。
「我不吃。」
「为什么?你吃了什么吗?」
没有回答。
「……柾?你怎么了?肚子痛吗?」
「……」
「回答我。……我要进去啰!」
「不要!」
柾跑向门口。好象用手按住了门把。
「怎么了?把门打开。」
「不要!」
「柾……!」
贵之硬撬开门的瞬间,柾想从门缝中逃走。贵之抓住柾想质问他,此时目光扫见了从壁橱中露出的黑色布块。好象被锐利的刀刃割得乱七八糟的——。
「这是……!?」
是羽织外套还有和服裤裙。是正道的遗物。
「为什么做这种事!」
「不是的……!」
「什么不是?给我好好说清楚!」
贵之质问道,柾涨红了脸俯下头去。彷佛在说「谁要告诉你理由」似地,嘴巴紧紧闭成一字形。贵之怒火中烧,抓住他的肩膀摇晃。
「为什么做出这种事?要是哪里不顺心,用嘴巴清楚说出来不就好了?你到底有哪里不满!?给我说清楚!」
「……放开我……!」
因愤怒而闪烁的黑色瞳眸,笔直贯穿了贵之,让他这个大人也情不自禁地退缩了。
「柾……」
柾愤愤地挥开贵之的手。
「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
「柾少爷怎么会……」
拿起被割得凄惨无比的羽织外套,中川哑口无言。贵之接住额头,以带着深沉绝望的表情摇了摇头。
「我……果然还是没办法照顾小孩。明天和老爷子谈谈,请老爷子把柾带回横浜去,另请高明吧!」
「少主……」
「曾经一度……我以为他对我敞开心房了……」
中川欲言又止地张开嘴巴。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客气地敲了敲门。年经的女佣扭扭捏捏地探进头来。
「呃……请问现在方便吗?」
「什么事?」
「呃……我有事……」
「到底有什么事!?」
「少主。」
中川责难地将干放到面之肩上,朝女佣点点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受到稳重的中川激励,女佣点了点头。
「呃、是的。嗯……事实上——」
「弄坏和服的……是菱子夫人。」
年经的女佣一面双手搓揉苦白色围裙,一面道出冲击性的告白,贵之和中川互望了一眼。
「……怎么回事?」
「呃,事实上……我被菱子夫人吩咐不能说出去,可是、那个…菱子夫人愈来愈过分……」
「过分?菱子夫人不是今天第一次来拜访吗?」
中川追问道。
「啊、是的。夫人第一次来拜访,是在贵之少爷出差的那一天。之后,每天……夫人来拜访之前,都一定会先打电话来确定贵之少爷不在。」
「什么……!?」
贵之和中川都哑然失声。距离贵之出差,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以上。
「呃、那个……我……」
「冷静下来,告诉我们详细情形。发生了什么事?」
中川温柔地催促手足无措地游移着视线的女佣。
「嗯、是……呃……今天,菱子夫人在三点左右来拜访,说要教柾少爷泡茶的礼仪……」
菱子要柾在茶室正坐,只要他的脚一放松,就用扇子打他的大腿。听说这种行为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
「然后……回去的时候,夫人看到和室的和服,说牡丹的家纹是四方堂当家主人的象征,柾少爷没有资格穿它……要我拿剪刀来……把和服……」
剪得粉碎——。
「夫人一来,总是把柾少爷带到茶室去要他正坐,说『滚出去』……『你是来抢财产的』、『打算在这里赖到什么时候』、『这个嚣张的小鬼』……『脏泼妇的孩子』……等等……」
「妳说什么!?」
由于过分激动,贵之忍不住站了起来。害怕的女佣连忙挥手。
「不、不是我说的!是菱子夫人……」
「这我知道!那孩子的手指上有片相当大的伤痕,也是那个女人弄的吗?」
「啊、是……一开始菱子夫人会打或捏柾少爷的手……可是后来说手会留下醒目的痕迹,所以就换成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