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枯坐一天水米未进,肚内早就咕咕响大唱空城之计。
说不定今日得命丧此处了,不是饿死,便是病死。死了倒也好,就不会再理会这凡尘俗世了。李允丞靠在树上,任自己胡
思乱想着。眼看着前边落日熔金,波光粼粼,愈发觉得自己身上肮脏无比。心下愈发凄凉无比,便是死了,也是要干干净
净地去才好。这个样子,纵是去了地府,李家先祖也只怕不容的。
想着,李允丞便脱了胡乱穿着的衣衫,甩了鞋子,赤足向水塘走去。被日头晒了一天,水里倒是不怎么凉,李允丞只掬水
在身上胡乱浇着,搓着,顿觉滚烫的身子清凉了不少。
忽然听得对面一片喧哗之声传来,“在这里”、“他要寻短见”、“快快”各种声音纷繁而来。
李允丞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掬在手中的水从掌缝中漏了个精光犹不知晓,只是光着个身子傻在那,看着一群人从远处跑过
来,有几个跑得快的,已经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朝自己游过来。
不多会功夫,已经被人抓住手脚,不由分说硬往岸上带。李允丞挣扎中呛了好几口水,狼狈之极。
到得岸上,别人也是全身湿淋淋的,好歹有个衣物敝体,李允丞却是自己脱光了下去的,衣服还在对岸柳树下堆着,此刻
,身上寸缕未着,一身的青紫尽落人眼底,好在那些人平日也算训练有素,并没有多话,只是默默拧着自己衣服上的睡。
李允丞悄悄缩到边上,背身蹲着,一边抹着满脸的水珠,咳得满脸通红,一边伸手挡住要害处。
眼前忽的一暗,好似有什么挡在身前。李允丞抬头看去,昨夜与自己共度良宵,今晨却一刀插入自己心窝的那人,正如天
神般屹立眼前,身披落日余晖,万条金线,显得格外丰神俊朗、雍容华贵。
两人视线相对,谁也没有说话,李允丞觉得那光颇有些刺眼,撇开了头。微微抖颤起来的身子忽的一暖,却是那人将自己
身上的外褂解了下来,细细地裹在自己身上。李允丞心里酸涩得紧,伸出手紧紧抓住前襟,脸上却有什么东西滚烫地滑落
下来,那人伸出手指一一揩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的温柔。
“回去吧?”那人轻声道。
“嗯?”李允丞没有听清,含着泪珠,语带鼻音地反问。
“回去吧。”那人重复了一遍。
“噢。”
于是,那人默默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看李允丞,伸手示意他赶紧跟上去,像爹娘招呼儿女般的样子。
李允丞裹着一身过大的衣衫踉跄着走了过去,走到他身边的时候,轻轻说了一句:“我没有要自杀。”
那人一句话没有,只是点了点头。
李允丞泪珠顺着面颊滑落下来:“我说我没有要自杀,你不必特意如此对我。”
那人顿了顿,说道:“先回去好好休息吧,折腾一天了,有什么话,我们以后再说。”
话里毋庸置疑的意味,李允丞听得出来,遂不言。
两人默默无语在前边走着,后边跟着的那些人更是没一个敢开口,只听得脚步声悉悉索索踏在草地上的声音。
回了倩碧馆,宋濂命人送了热水给李允丞好好洗了洗,又叫人拿了些粥过来亲自喂给他吃。吴渭进来,轻声报告:“王爷
,宫里来人催了,你看……”
宋濂不语,喂完了粥,扯过被子给床上人盖好,才跟着吴渭走了过去。
第三十一章
后宫禁地,宋濂不是没来过,老太后在世时,时有进宫问安的机会。老太后仙逝后,这么晚了还去后宫,却是第一次了,
若不是情况紧急,若不是因为她,恐怕也没人能破这例。
前边领路的小太监大气不敢出半个,只是缩着头,闷声疾走。宋濂跟在后边脚步匆匆,曲折辗转进了玉衡宫,当今皇上并
小世子面色阴沉地坐在外间大堂,相对无言,气氛很是压抑。
看到宋濂进来,盛昱几步扑进宋濂怀里,语带哽咽地道:“王叔,呜呜,王叔,你终于来了。盛昱好怕,母妃病得好严重
。”
轻抚着盛昱的头,宋濂放低了声音柔声道:“小盛昱,别难过了,你母妃要是看到你这个样子,会不高兴的,你是皇子,
要坚强起来,别哭哭啼啼地。乖乖去睡觉,说不定明儿一觉醒来,母妃就好起来了。嗯?”
盛昱抹去眼角的泪,偏头去看自己父皇,皇上便对他轻轻颔首,随即命人侍候他歇息了。外间早有太监宫女应声候命,等
着小世子出去,打灯笼的引路的,环卫着小世子下去
剩下宋濂跟皇上二人屹立堂前,神色复杂的相对无言。久久,皇上揉揉紧皱的眉心,轻叹了口气,对宋濂道:“你去看看
她吧。朕,朕出去走走。”
“是。”躬身送走皇上,宋濂也是轻叹了一声,抬脚进了内室。
室内燃着淡淡熏香,若有若无的在鼻端萦绕,压不住那股浓重的药味。锦被玉枕,雕花牙床,更显伊人憔悴。前日还见着
那人在御花园走动,今日却瘦得脱了人形,气息虚弱地躺在那不动。
不过两日而已,怎么就瘦成这样?宋濂心里剧痛,踩着床前踏板微俯下身去,放低声音轻轻叫了两声:“倩女,倩女?”
床上的人轻轻颤动了睫毛,看到是宋濂,嘴角有气无力地扯出一抹笑意,强挣着说道:“表…表哥,你终于来了。这么多
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
宋濂胸口有些发紧,伸出手抓住了那只从被子里伸出来的手,骨瘦如柴便是如此吧,握在掌心里的那手,似乎稍微用力就
能捏脆似的。记忆中,那两只手明明都是肌肤细腻柔若无骨啊,根根手指就像水葱似的,这才多久,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倩女,你也没变,还是那么好看,表哥都记着呢,那时,你最喜欢笑,表哥最喜欢看你的笑容了,一直说要给你画幅画
珍藏起来,可惜,都没有机会。”宋濂说着话,眼泪滚落下来,正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
“表哥,别哭……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除了皇上,就是你了,他对我很好,可我总忘不了你。我明明说过要嫁给你
,却不得不进了宫。这辈子,都是我误了你们俩,我这一去,表了了这债下辈子,我们重头来过。”倩女笑着,眼角慢慢
渗出了眼泪。
宋濂为她拭去泪珠,轻声道:“表哥不怪你,皇命难为,再说,你不是说了他对你很好吗?好了,不要说了,歇一会,等
好了,表哥慢慢跟你聊。”
“表哥,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以后,盛昱,就拜托给你了。这些年,我只顾着跟他父皇斗气,从来没有好好疼过他。他
父皇身边不乏美人如玉,儿女绕膝,我这一去,他父皇也许伤心个一年两年,看在旧日情分上,多顾着他点。等什么时候
我从他记忆力退了颜色,我怕盛昱就完全没了活路了。这宫里饶是我这样的成年人都走得步步艰辛,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孩
子,说不准暗地里就给人欺负了去。表哥,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求求你,一定帮我把盛昱好好养大。”倩女想是已到强弩
之末,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已是眼神散乱,呼吸不稳,只是一直强撑着精神,用力抓着宋濂的手,等着他的回答。
“我答应你,无论如何一定保盛昱平安长大。”宋濂刚郑重地点头答应,便感觉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含泪看去,床上的
人嘴角带笑,慢慢合上了眼睛。
“倩女……”宋濂轻声叫着,用力握紧了因乏力而落下的手,泪流满面。
那夜,李允丞晕晕沉沉做了一夜纷繁怪梦,眼泪淌了满脸,无人知晓;那夜,当今皇上因为后宫里少了一位妃子,使得整
个皇宫一片愁云惨淡;那夜,盛昱信了王叔的话,一夜无好眠,醒来才知道没了母妃;那夜,宋濂不知道自己会因为那个
承诺,日后,将自己陷入孤家寡人的境地。
丧礼极其隆重,以至于天子脚下,见惯大世面的京城百姓都以此做谈资,谈论了足足大半个月。等那白色的丧幡逐一撤下
去,钟鸣梵唱渐渐淡去,人们恢复了平日的生活。除了极亲之人,已很少再有人记得那位传说中极受宠爱的妃子姓甚名谁
。
王府里众人已经慢慢习惯以前总是满脸笑容的王爷一夜之间变得如今这副整天满脸寒霜的样子。丝竹之声,轻歌艳舞,更
是早从王府里绝迹了。
自那夜之后,李允丞便没在倩碧馆里见到过宋濂。只是有一日还在梦中,就被外边传来的喧哗之声吵醒,透过窗缝看,又
像那天搬来那样,由孙永和指挥着,将王爷喜爱的一些东西搬了回去。倩碧馆里由此便剩下李允丞一个,偌大个园子,由
着他在里边四处游荡,伴着日渐萧索的秋风,显得异常凄凉。
待身体痊愈之后,李允丞头一件事便是搬出了倩碧馆,回到先前那间下人房,小成不明缘由,但见他回来还是异常高兴。
又买了好酒去孝敬了一回马总管,说自己身子骨太差,大病了几场,经常耽误书房的差事,不如给另换个聪明伶俐的去,
自己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便成。
虽然觉得可惜,马总管还是上了心,几日之后带了李允丞去账房报到,跟着个头发发白的老先生学记账。初时,为了能早
日出师,李允丞在老账房那借了大堆账本,每日埋首账簿,看得头昏眼花,遇有不懂的便陪着笑脸不耻下问。老账房甚是
欣慰,也肯细心指点。
如是,也就三两个月,李允丞便渐渐上手了。账目一理顺了,也就没多少要忙的事了。李允丞也不大出门,看完账本就看
老账房那借来的几本破书。
偶尔出门去,也不敢走远,最多也只到倩碧馆门口转转,看看里面风景如故,只是经不得时光,几场秋风秋雨一催,慢慢
的,有了些衰败之气。那池塘边的芙蓉想是开了吧?寒水如烟,芙蓉满园,不知是什么样风景?
第三十二章
宋濂这段时日颇有些忙碌,倩女的葬礼、各种祭祀要参与,舅父舅母老年丧女要安慰,皇上的心情要顾及,不能在他面前
露出自己比他更难过的神色。
倩女这一去,跟皇上之间多年的暗涌也就顺理成章的消失了,忙着借酒浇愁的皇上,也怕是早就忘了那颗被自己发现处理
掉的暗棋吧。也因为皇上无暇朝政,宋濂肩上的担子陡然重了起来。明明也是满腹伤感,两眼无神,每日里却依然是早出
晚归,忙得走不沾地,连个好好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最让人恼火的是盛昱,宋濂悔不该那日为了哄他说了那话,第二日小世子起来要去见母妃,才被人告知“世子节哀,淑妃
娘娘已驾鹤西去”云云,那孩子当时只咬牙说了四个字“王叔骗我”,就哭着厥了过去。
不管有没有倩女临终前那番嘱托,对这个从小就跟自己很亲的小侄子,宋濂也没法丢着不管。每日里下了朝,总会去玉衡
宫前面看看。小世子自从母妃去了之后,天天跑去那边坐着,跟每天只在御花园里默默喝酒的皇上倒很有些像。
见着那孩子逐渐消瘦下去,宋濂却毫无办法,因为他根本不正眼瞧一下宋濂,更何况是说话。
宋濂也是肉体凡胎,如此操劳了一两个月,终于偶感风寒倒了下去。宫里最好的御医诊的脉,说是不妨事,开咯方子,一
帖药下去就好了。翠烟带着一帮小丫鬟忙得连轴转,取药,煎药,喂水,打手巾擦汗。
也许是病了才有休息的时间,床上的人睡得很沉,只是梦中似乎不太安宁,嘴里轻喃着的似乎是谁的名字,翠烟凑近了听
,却什么都没听到,到底说的是什么,还是个谜。
两碗药灌了下去,果然慢慢好转起来。清醒过来的人,开始自嘲什么时候也跟个病美人似的,缠绵病榻起来。忽而想到了
什么,敛了笑容,闭口不言。只是第二日晚餐的时候,让人温了壶酒来,说是天冷了,去去寒。
有酒有菜,举杯独酌,宋濂没有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反而喝得全身上下一片暖意熏然。喝得多了,什么事都想不起了,
宋濂只觉全身飘飘然,一时兴起,拍着桌子嚷道:“来人,本王要去倩碧馆饮酒赏花,给我速去准备。”
下边的人一迭声的应着去了,宋濂随即带着翠烟等人浩浩荡荡地过去了。
仍然是那水榭之中,柳枝掉了叶子,光秃秃地垂着根根柳条,水面上倒映着点点烛火,随着水波潋滟渐渐晕开,岸上的芙
蓉花儿尽数绽放,送来阵阵冷香。
不顾翠烟等人劝阻,宋濂仍是命人拿了酒过来,嫌旁边有人太聒噪,又将翠烟一干人等尽数赶了个干净,才一个人慢慢喝
了起来。
天上一轮残月,人间一个伤心人,慢慢的,听得一阵压抑住的呜咽声在那水榭之中回荡起来。
不知道喝了多久,宋濂觉得自己真的是醉了。不然,那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定是醉了,不然那小子怎么会那么
大胆?还敢揪着自己衣领狠狠扇了两耳光,真真不要命了!好像,真的是那胆大包天的小子,不然,那瞪着自己的眼睛怎
么会那么叫人心疼,嘴里那滑腻的舌怎么那么真实?好像有什么轻轻在身上抚过,冰凉的,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小书童,小书童……”喃喃叫着那人名字醒来,宋濂只觉头疼得厉害。
放眼看了一下,却是在倩碧馆自己以前住过的那房间,被子轻柔,掀开看去,身上的衣衫尚算完好。难道,昨日真的只是
南柯一梦?
“王爷,你醒了,要洗漱还是先更衣?”门口怯生生说话的女子,有几分面熟,倩女?不,倩柔。
“你为何在此?”宋濂揉着头,皱眉问道,言语中颇有些失落。
“听说这园子里的芙蓉花儿开了,妾身早就想来看了,昨夜便带了婢女过来瞧瞧,却瞅见王爷醉倒在地,还…还拉着妾身
不放,妾身力薄,就只好跟两个婢女一起将王爷扶了出来,后来见了王爷的侍卫,就将王爷送到这房里来歇着了。妾身想
着王爷倘有不适,也好有个照应,就没回去,在外间凑合了一晚。”
宋濂心下略略有些失望,皱着眉头揉了会头,看倩柔还站在那等信,便道:“你且下去吧,一向是翠烟侍候本王惯了的,
你下去叫她待人来就成了。”
女子掩饰不住满面失望,仍是乖乖应了是,欠身下去了。
李允丞心里侥幸存着幻想,也许,那人有一天会来找自己的。虽然不敢让自己深想,但是那人平日调侃人时微微上翘的眉
眼,那人温存时低低在耳边吐露的软语,那人揩去自己眼角泪滴时的温暖指尖,一切都深深刻印进了骨子里面。一想,便
痛入肺腑。
那夜,李允丞心里烦躁的厉害,就出来外边走走,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就顺着倩碧馆的方向去了。沿着平素走惯的路径直
偶进去,想着这是跟小世子一起捉过迷藏的地儿。那边屋子里黑漆漆的没半分人气,前段生日,自己还觉得这里温馨来着
。远处芙蓉花像是开了,走过去瞧一眼也好,自己当日给那花儿拔草时,被那人将手抓住掌心揩过污泥。
正怔忪间,听到外边大门有些响动,灯火亮了起来,接着又七七八八进来了些人。不知道干啥来的,李允丞怕被人瞧见,
没敢过去。只在花丛边慢慢走着,等那声音渐渐没了,才慢慢钻出去,准备最后再看看那水榭就回去歇了。
意料之外,竟在那看到了私下惦念了无数次的那个人。李允丞僵了半晌,正琢磨着是赶紧退下去还是怎么的,就看到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