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枯枝落叶下来,心里忽的一阵惆怅,不敢再呆,出门唤了候在院子外边的吴渭一起也去寻那小世子。
一面走,宋濂一面寻思着府里有哪些容易被人遗忘的地方。大家都想得到的地方,别人肯定都找了去了。自己就去找找那
些被人遗漏之处。
宋濂在前边不紧不慢地走着,吴渭也在后边不紧不慢的跟着,这样一路走过去,小世子的人影没见着,倒是来来往往奔走
着寻找着小世子的人见到了好几拨。
最后,两人的脚步停在一座拱门前。宋濂抬头看了看门楣上熟悉的题字,伸出手指轻抚着拱门一侧,触摸到门璧上刻进去
的划痕时,不禁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最终还是迈着脚步跨了进去。当时留下这痕迹的时候,跟倩女都还是半大孩子,以
为会一直在这里相伴到永远,以为一直会是两个人。
看到主子伤怀,作为护卫的吴渭也只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后边,由着王爷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步步走着。虽然平日一步也
没见跨进这院子,但这院子在王爷心目中的分量有多重,王府里众人可是清楚得很。
门廊下没了侍女们穿梭忙碌的身影,雕花的门窗紧闭,杳无人烟多年。脚下的方砖地,少有人行走,不可避免多了些岁月
的痕迹。那年新种下的芙蓉,映着平静无波的水面,郁郁葱葱长得正好。
想到了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宋濂心里更是怅然,别人还能
睹物思人,有着物是人非的感慨。自己当时一怒之下,把跟倩女寻找过并蒂莲的莲池变成水塘,岸边的草地又填了土,种
了芙蓉。风景虽好,却已全不是旧时光景。那般行为到底是对还是错?
宋濂放缓脚步,一点点寻找着旧时痕迹。半晌,不禁苦笑起来,恐怕只有这脚下地,那头上天,还跟那时的一样了。虽然
日日命人在打扫,但这门窗紧闭,人烟荒芜,就算景物犹在,又哪儿还有旧日母妃在世时的温馨怡人?
若是诚如母妃当年笑言,她故去之后,这院子就给了倩女,两人朝夕相处日夜相对,势必还能延续下去这份温馨。倩女,
你可还记得你我二人在这里留下的那些欢笑和足迹?如今,囿于深宫之内高墙之中的你,还能露出那样纯真的笑靥?你可
后悔你当日的选择?
“不,我不后悔。你快点离开王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像是听到宋濂心中的自白,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远远传来。
倩女?不,就算再怎么痴心妄想,倩女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想是有别的什么人,看这里僻静,进来说说话,难道没人知
道这里不能擅入的么?听那语气,像是一对闹别扭的小情人。这倒有趣。
宋濂面上微微露出些笑意,抬手阻止了吴渭想要上前喝止的举动,自己放轻了脚步循声找过去。
说话的声音是从芙蓉花丛里边传出来的,宋濂轻轻分开花枝,悄悄挪动步子。第一眼看到的是个熟人,宋濂这两日对那人
印象颇为深刻。第一个倒在自己怀里的男子,第一个泡茶烫了自己舌头的书童,第一个敢把自己身体弄脏的下人。
那边正面对着自己,脸色苍白,双眼透出凄苦绝望光芒的,不正是李允丞却是谁。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正放在他眼前的
女子身上,丝毫没注意到花丛里还有人正偷窥着自己。
是吵架了吧?宋濂打量完李允丞,又盯着背对自己的那女子背影看起来。一头青丝松松地挽着,露出雪白的脖颈。身着束
腰的粉色衣衫,正好凸显出不盈一握的腰身,以及小巧的臀部。看这身段倒不错,不知道是哪个院子的侍女?那小书童眼
光不错。
眼前两人呆立着,两两相望,却没人说话。那女子终究还是狠狠心,说了声“珍重”,就转身要走。
宋濂待这时才看到那女子容貌,不禁苦笑起来,老天可真会开玩笑,这不是最近自己觉得不错的女子嘛?跟倩女有几分神
似,连名字也只是一字之差,更难得的是知情识趣,虽比不上倩女的娇憨纯真,却别有另一番风味。不知跟那小书童是怎
么扯上关系的?
许是看着倩柔要走,心里急了,李允丞伸手拉出倩柔的衣袖,口里哀哀地叫了声:“素枝。”
看着李允丞那带着祈求,几乎要掉下泪来的眼神,又听得那一声哀哀地叫,不知为何,宋濂心里微微一悸。
那倩柔却并不柔和,回身扯过自己衣袖,对着李允丞想是一番横眉冷对,又寒声道:“李允丞,我敬你是个有情有义的,
休要再拉拉扯扯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想是并没被倩柔如此冷遇过,宋濂眼看着李允丞眼中闪过惊痛的神色,继而哀伤地捂着胸口往后一退,不知踩着什么了,
脚下一个不稳,就往身后的水塘跌落下去。
第十九章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宋濂看着溅起的水花,只呆了一呆,尚来不及反应,就从见花丛里冲出来个小小的身影,抡起拳头
就朝傻在一旁的倩柔身上打去,口里还嚷着:“坏女人,你欺负小书童,负心薄幸,不要脸。”
宋濂耳聪目明,看得清楚,听得明白,那小小的身影不正是让府内下人们翻遍王府的小世子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
全不费工夫啊,不知这小祖宗又是几时过来的。宋濂长叹了一声,赶紧从花丛里现身,救人要紧。
救人这等事自然不必劳动王爷大驾,宋濂只是一个眼神,吴渭二话不说,解下剑扔到一边,就跳到水里救人去了。宋濂自
己则赶紧扯开正撒泼的小世子,绽开笑颜哄劝道:“盛昱乖,不要闹了,吴渭已经下去救那小书童去了,你留点精神等会
去看他不更好?这坏女人,是王叔府中的,就让王叔帮你教训她如何?”
闻言,小世子倒也不闹了,恨恨地瞪了倩柔两眼,随即趴到岸边去看吴渭救人。
宋濂哄好小世子,正松了口气,抬头却看到倩柔双眼含泪,楚楚可怜的样儿,不知道是心急掉下去的人,还是被小世子吓
的?
“你没事吧?”见得那跟倩女相似的娇颜上梨花带雨,宋濂不由怜香惜玉之心愈盛。
“多谢王爷,妾身没事。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没想到他就这么掉下去了。”倩柔想是惊吓过度,哽咽着几句,那眼泪
就珠串似的掉了下来。
宋濂趋身过去将她的轻轻搂在胸前,柔声抚慰:“好了,别哭别哭,没事了,这也不是你的错。日后记得要谨守本分,少
跟人到僻静之处去,要再发生这样那样的意外,本王可就保不住了。”
倩柔想是听出了宋濂的言外之意,身子一僵,眼泪掉得更凶了:“王…王爷,妾…妾身知错了。”
小世子看救人看得正心急,听得这边哪儿在教训人,倒像是柔情蜜意起来,眼睛不由瞪了好几次过来。
宋濂哄住了抽抽搭搭的倩柔,那边,吴渭已经湿淋淋地把李允丞拖了上来,宋濂和小世子也帮着去扶,三人七手八脚地拉
来扯去,最终只是将人一动不动地平摊在地上。小世子看的害怕,以为李允丞已然断气了,小手紧紧抓着宋濂的衣襟,撇
撇嘴就要哭。
全然没了平日威风摸样,跟个落汤鸡似的吴渭,粗粗喘了几口气,才伸手去李允丞鼻端下探了探鼻息,冲世子王爷低声道
:“还有气。”
宋濂松了口气,低头看小世子悄悄吐了口气,但一张小脸依然是绷得紧紧的,不由失笑。
吴渭双掌相叠,在李允丞胸口处连按了几下。不一会功夫,就看李允丞嘴里吐出几口水,咳嗽着醒了过来。他那苍白的脸
上还挂着晶莹水珠,头发湿湿地搭在额前,受伤小兽似的迷茫眼神一一扫过众人,看得宋濂心中不禁咯噔一下。
不及开口,小世子已经丢开宋濂的衣襟,几步抢了过去,扑在李允丞身上叫道:“呜呜,小书童,你吓死我了。还好你没
事。不然,我一定将那女人千刀万剐给你陪葬!”
宋濂看身边的倩柔听了这话,吓得身子一哆嗦,不禁莞尔,这小家伙,什么好的没学到,这仗势欺人的气派倒是做的足足
的,当下笑着道:“小盛昱,你再不起来,小书童可又得被你压晕倒过去了。我们找个地方让他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以
后再说。”
李允丞落水之前本就情绪不稳,落水之后,呛了几口水,受的惊吓不少,此刻刚刚醒转,就被这小世子一扑,哪里还禁得
住,心慌气短地马上又快厥过去了。
小世子低头正看到他呼吸急促,脸色发白的样子,赶紧放开了手,坐到地上嘟嚷着:“还是不是个男人啊,这么脆弱。”
宋濂拉着小世子的手站了起来,转头对吴渭吩咐道:“这里出去到哪个院子都不近。吴渭,你把他送到那日他住过的那房
间里去吧。”
当下,吴渭半扶半抱着昏头昏脑的李允丞走在前边,宋濂拉着小世子的手紧跟着后边,倩柔则搅着手帕怯生生地跟在最后
边,一行人拖拖拉拉地进了倩碧馆。
还是那个屋子,依然高床软枕。吴渭帮着李允丞把外衣脱了下来,待要再脱里衣的时候,李允丞面红耳赤地抓住了他的手
,吴渭回身看了看后边那三人,男女老少刚好占了仨,都专注地看着二人的动作,于是了然地停手,颔首道:“等会你自
己来吧。”
李允丞虚虚露出个笑脸道:“多谢吴兄,三番四次得你相助,实在过意不去。”
吴渭道:“不用客气,我做一切都是王爷的意思,你还是多感谢自己命好,跟了个好主子吧。”
说完话,吴渭就退到王爷身后,李允丞颤巍巍地俯身下去,便要拜王爷。宋濂赶紧伸手拦住了:“你这会身子虚,还是不
要动弹了,我们这就走了,你好好歇着。三天两头地这么让人不省心,我看我还是换个书童得了。”
一听这话,李允丞脑子一激灵,身子一软,浑浑噩噩地就往地上跌坐下去。果然,王爷觉得自己没用,要换掉自己了,这
两日接二连三做错事,早该有这个觉悟了。眼神不由飘到立在门边踌躇的素枝,不,倩柔,这样的话,终究还是如了她的
愿,不在她面前出现了。
那小世子见着李允丞这摸样,冲着宋濂大叫:“王叔,你这书童我觉得正好,不如给了我吧。”
宋濂揪了揪小世子的脸蛋,笑道:“我跟他说着玩呢,虽说干活不细致,但是也有几分可爱之处。侍候惯了,突然换人,
我还不惯呢。你倒好,尽想着跟王叔抢人。”
看着小世子嘟着嘴的样子,宋濂失笑不已,对犹在云里雾里的李允丞道:“你起来吧,这么大个人了,还在地上坐着像什
么话,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还不习惯我的顽话?等会,我让人送些热水来,你洗一洗就安心歇下,等完全好了,再来书
房不迟。”
宋濂说完,拉着不太想走的小世子往门外走去,眼看着小世子还挣着身子外后边看,不由感慨,这小书童,倒有几分魅力
,这小祖宗以前便是对自己父皇母妃都没这么热心过。
第二十章
跨出门时,宋濂微微瞟了一眼门外边的倩柔,没有做声。那倩柔没有进去探望的意思,深深看了一眼还坐在地上的李允丞
,就跟了上来。
宋濂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
待出了大门,宋濂吩咐倩柔自己回去,又让吴渭先回去换套干净衣裳,再去主屋找翠烟,带几个人送些热水干净衣物给李
允丞。
宋濂自个儿则拉了小世子的手,悠哉游哉送他回去。出来的时候太阳还高高挂着,折腾了这许久,天色已经渐黑了。府里
各屋各院里渐次点起了灯,远远看去,昏黄朦胧,倒有几分温柔缱绻。
小世子本是指使人去拿这个那个吃的喝的跑了出去的,什么都没来得及落肚里去。这会在外边瞎跑了半天,早就是饥肠辘
辘了。一路走着,就跟宋濂嚷嚷肚子饿了。
宋濂又好气又好笑,板着面孔佯装生气:“王叔吩咐了奴才们不让你出门,本就是让你好好在屋里呆着反省昨日的错事,
你倒好,只乖了半天就又给我乱跑,害得大家一阵好找。”
小世子到底是个孩子,闻言嘟着嘴道:“王叔,盛昱知错了。我本来是读书写字写倦了,想要到院里透口气,那几个奴才
却嘟嘟嚷嚷地不让我出去。我听着心烦,才跑出去的。”
宋濂摸摸小世子的头,柔声道:“纵是这样,你也不能一个人不带就跑出去啊。你要知道你这身份非比寻常,要是一不小
心发生了什么意外,不但你父皇母妃跟王叔要伤心难过,就是你身边那些人没看好你,说不定全都是要掉脑袋的。小盛昱
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吗?”
小世子想了想,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要父皇母妃还有王叔伤心,我也不要她们为我掉脑袋。王叔,我以后一定不
会乱跑。”
宋濂笑了笑:“要再乱跑,身边一定也要跟个人。对了,你刚刚怎么跑到那儿去了?”
小世子赧然一笑:“盛昱本来是想去找那小书童玩的,但是又不认得路,在府里乱走的时候,就看到那小书童被那坏女人
领着往那边去了,我一时好奇,就偷偷跟在后边,藏在花丛里看他们做什么勾当。”
一听这词,宋濂哑然失笑:“勾当?那你可见他们做了什么勾当?”
小世子皱眉道:“就说话了,离得太远没听清,后来,那坏女人凶那小书童,小书童就落水了。”
感情跟自己见到的差不多啊。宋濂揉了揉小世子的头,道:“小盛昱很喜欢那小书童啊?”
小世子呵呵笑道:“他很好玩啊,又好欺负,叫他往东不敢往西。”
宋濂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府里的奴才哪个不是叫他往东不敢往西的,倒不知他好玩在哪儿了?
说话间,小世子的住处已经到了,宋濂牵了小世子的手进去,正看到奶妈在倚门张望,看到小世子跟王爷进来,一个箭步
就冲了上来,将小世子搂在怀中,只是颤着声音心儿肝儿地乱叫。
旁边还站着几个下人,想是找了半天无果而终,回来看消息的。宋濂让他们传令下去,小世子已经回来了,去找人的,应
该做什么的依然回去候着。又让人送了饭菜过来,陪着小世子用了晚饭,宋濂才回去歇息了。
这边厢,李允丞可不太轻松了。日前淋了雨,受了寒,身子还没大好,就去书房当差,糊里糊涂地才闯了祸。现在又受惊
落水,强撑着精神跟人应承完,换洗一番,又吃了点东西,就倒下睡了。到夜间,便发起烧来,身子滚烫,绵绵密密出了
一头一身的汗,脑子里怪梦纷繁。一忽儿是跟丢了小世子,一向温和的王爷要砍他。一忽儿倩柔泪眼朦胧说他阻了她的路
,接着脸色一变,恶毒地咒他不得好死。后来,连过世多年的爹妈都现身了,骂他自甘下贱为人奴仆,辱没了李家家风。
梦里,心急如焚,举步维艰,长了千张嘴也无法说的焦灼。梦外,凄清满室,荒凉盈屋,只李允丞一个在床榻上苦苦呻吟
。
天将明未明之时,李允丞醒过一回。昏昏沉沉中,只觉浑身滚烫,口唇干渴。想要找口冷茶喝喝,挣扎了半天,却乏力得
很,只把身上的被子挣得掉了一半下去,方觉得身子清凉了一下,便又睡过去了。
当翠烟天明再来探视的时候,发现仍在昏睡中的李允丞发烧得厉害。这才急急忙忙去请了府中大夫过来诊脉,给开了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