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果然正眼看了过来,漆黑的眼深不见底,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他在想什么?
这大概是所有见过他的人心里都想知道却又往往遍寻不着答案的问题。
长卿静静的望着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在碧罗池见到他,望到他那双吞天并地的眼睛他便觉得他会成为东君多么可怕的敌人
。可只是这短短时日的相处,他却又开始动摇,这个尚黎明知道他的想法却又偏偏不提,还任着他的计划进行着。他从不
以为自己会错看了谁,恶莲莲心中诞生的自己,再无常的人心也不过是他眨眼能断的东西。可现在他却有些不确定了,自
己预料的未来,是不是真的错了?
他,真的会死在这个任性而为的男人手里?
“想什么?”尚黎乐得看他对自己这样认真的注目。
长卿重新闭上眼:“对你而言,魔尊之位全无要紧?”
将来会取了他性命的男人……
尚黎笑着应到:“不过是为了用来得到自己想要之手的手段。”
“你想要什么?”
“目前来说——”伸出手指指长卿。“是你。”
长卿轻笑:“你给不起我要的。”
“你要什么?”
你要什么?这问题是他问起来的,却不过几句便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我帮你说。”尚黎邪邪的笑着靠向他,凑得近近的,“你想要夷平我这魔界,一统三界六道。”
长卿不置可否的笑起来,正要开口说话却突然脸色一凛,纵身跃上半空,而一旁的尚黎也片刻不耽的同时跳起挡在了某个
被他攻击的男人身前。
青鸾被长卿抓着一同降回地面,尚黎那边也徐徐落下。
“怎么回事?”尚黎挑眉看着和青鸾打斗的男人。
单迟一身战甲,英气逼人,被尚黎问到后才冷声禀道:“他伏击我。”
青鸾一听便竖着漂亮的眉毛跳起来:“呸,是报仇!”
“报仇啊——”尚黎拖着尾音看向他一直无人敢近的爱将。魔界左右将军被人伏击,那个伏击的人还真有胆子。
“当然是,”青鸾怒气冲冲的,一张俊脸气得绯红,“要不是他把我脱——绑——”
“脱?绑?”尚黎十分好奇的盯着身后的单迟。
青鸾讨伐的声音就这样断在当场,脸色通红又非常的不甘心,可偏偏讲不出缘由,只是和冷静如常的单迟愤愤的瞪着。
长卿原本以为是他无端受到攻击,如今看来,倒像是他先招惹了别人。而那个单迟,冷漠的神态也意外的勾起了一丝笑,
似乎乐得看见青鸾张口难言。
“别惹事。”长卿轻声训到。
青鸾气得不轻,重重哼了一声便消失无踪,只有单迟望着他消失的地方,英目微动。
“别让咱们客人迷路了,快!”尚黎反手拍拍身后的单迟,催到。
单迟微微皱眉,终还是追了过去。
尚黎啧啧了两声,又凑到长卿身旁:“你那位青鸾还真是魅力惊人。”一向八风不动的单迟也被他煞到。
长卿未作回应,又听到尚黎说到:“原本我是想要和你作个交易。”
“现在又如何?”
尚黎躺到榻上,十二分无赖的笑着:“这样换来你的心甘情愿有点让我不舒服,倒像是被人作了顺水人情一样,胜之不武
。”
长卿等着他继续说。
尚黎笑得狡猾极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全心护着的那个人,我要看他怎么把你夺回去。”
长风拂过,长卿启唇一笑,倒胜这春意三分,看得尚黎眼前一亮。
“天不遂人愿这句话,尊上可听说过?”
长卿声调温和,听得尚黎心中一阵心痒难耐,嘴上却不肯轻饶:“逆天而为的事,古往今来可不只有我才做过。”
逆天而为……
长卿心中冷笑,这魔尊看似轻疏怠慢只凭天生神力而任意妄为,可在他想做的事上却偏偏心细如尘不可轻视。
若要取下魔界,尚黎定然是其中大碍,不可不除。
尚黎看他又躺回榻上,闭眼假寐,不知是不是他错觉。总觉得这个男人和初见时的模样又虚弱了不少,神魂轻薄,像是在
烈阳下也能将身子看透了一般。
想起之前传回来的报帖,尚黎转转眼,还是不要告诉他天帝东君只身前来魔界的事好了。
09
从尚黎称尊以来,天魔两界的界线一直不甚清晰。天帝居在灵宵,魔尊住在飞鹏,而剩下的,几乎都在人间占地而居,互
不相侵。就像是现在,人间的一条街上走着的,没人知道是人是神或是魔,比起神力强大的天魔两界,平凡的人间只能算
成两界的灰色地带,任由来往。
从那一天尚黎投下战书开始,尚黎便加强了飞鹏宫外的咒法,寻常人经过便会被直接渡到阵法另一头而丝毫不觉。若是用
灵力强行进入,做为施法者尚黎也能第一个知晓,从而布下防卫。
长卿就坐在一块天晴雨初的阳石上,抬眼望着头顶上的咒法。
结界是靠施咒人的灵力而维存,像这样巨大的,罩住整个飞鹏宫的咒法,只这样看着便让人对施咒人的可怕灵力唏嘘不已
。
尚黎那样的人,凡事任性而为,对自己的的深厚灵力从不掩藏,也不会说为了应付强敌而刻意示弱。从那一天他闯入天宫
禁地碧罗池,长卿便知道了他让人无法忽视的强大力量。就算是他在帝位灵力最繁盛的时候,也无法对这样的对手轻视,
更何况如今,一日日被蚕食掉神力的现在。
可东君不同,他身上有白陬为他所留下的宝藏,掩埋在他的身体里,等着某一天觉醒的力量。东君性情闲散,若不是有触
因,他不会有觉醒的那一天,而尚黎……
这样强大的尚黎,不能再等到他羽翼丰沛的时候才注目宣战。
他知道的,能让如今的东君怒而反击的东西,只有他长卿的命了。
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他攻下飞鹏的那一天……
长卿闭着眼,躺在阳石上懒懒洋洋,最近越来越没精神,比起能让他减缓灵力消耗的碧罗池,在这飞鹏宫的每一刻都需要
他积蓄灵力来维持自己的清醒。
困倦席卷而来,却在一声清朗的笑声里突然的就驱散无踪。
尚黎降在他的身侧,笑吟吟的拾了束他的黑发握在手心,如水似绸的柔软长发,配着长卿倦意洋洋的睡颜,那种心痒难耐
的感觉又上来了。
“天宫的日子你也是这样过的?”
长卿长长的吐息一番,感觉到人突然变得清爽起来,刚才那种积郁全都在尚黎碰到他的时候消散开去。
是他渡的灵力。
“我原本就是无所事事的一介小神,无人看管有什么奇怪。”
但是,为什么……
尚黎笑嘻嘻的在他身旁躺下来,两个人看上去倒像是在一同晒着这暖阳,闲适无比。
“神仙有什么好,你来我这魔界,咱们天晴纵马雨雪赏园,多舒服。”
“天道恒在,若无天帝执掌,这六道轮回天劫地难如何能安平以渡?苍生何以为安?”
“苍生……”尚黎突然的就哼了声,全不复他之前的嘻笑之颜。
长卿倒是首次看到他这副模样,不由多望了一眼。
今日的尚黎着着银边青色的长衫,乍一望倒颇有书生气,可刚才那一哼,脸上的表情嘲讽表情让他平添一番灰郁。
倒也稀奇。
可长卿是长卿,心里好奇也只会一闪而过,轻痕不留。
要你倾听的人自然会说,何必多此一举再三追问。
果不然,尚黎稍顿之后便双手垫头,又开始嘻嘻笑笑起来,侧着脸问他。
“你躺的这块阳石可知道来历?”
“如何来历?”没有灵气也无任何稀奇,之前他倒是觉得平坦,又正好沐着阳这才停下晒晒的。
“当初廪君便是站在这块阳石上,射下了因为爱慕而跟随着他的延水女神(注一),然后才顺江而下建立了之后的巴国王
朝。”
长卿慢腾腾的睁开眼,廪君建立巴国的事他也知道,那个被奉为英雄的开国圣者他却是一直无褒无贬不置可否。
尚黎靠得近,源源不断输送过来的灵气让他稍解乏意,也就顺着他的话接了下来。
“对苍生而言他是立国之君,自然值得敬仰。可对那延水神,他却是绝不能碰的要命阎罗。”
“哦?”尚黎讶道,“倒是第一次听说。”
“延水神爱慕廪君而妄想恩宠,白日化成小虫跟随,夜晚相伴执烛卧榻处处殷勤。一片痴情让其他山林精怪感慨万端,便
同化飞虫以掩护真身,哪知却挡了廪君的路……”
尚黎望着长卿突然变得柔软的眼神,那里明明的摆着淡淡怜惜。
是啊,这样殷勤陪伴着的恋人,只不过因为挡了他的路便被他设计,假借相传爱意而骗她缠上他的一络黑发让廪君在一群
飞虫中认出她来一箭射中,尸骨滚入江水顺江而灭。廪君倒成了建国圣君,还有谁记得当初处处相助的延水女神?
“爱对了人才会有情爱相许结发白头,若错许了……”长卿突然转过头望了一眼尚黎。
尚黎被他突然一望倒有些讶异,讶异之后便又笑着把长卿那络头发放到唇间轻吻:“错许了又如何?”
十足的无赖模样。
注一:延水女神,其实为盐水女神,截自《山海经》。因为爱慕廪君而跟随,夜里帐中相偎,白天化为小虫于空中跟随。
山中妖精看见感动于她的痴情便一齐变成飞虫相要帮她隐藏真身。可漫天的飞虫让廪君和他的族人看不清方向,于是廪君
哄盐水女神入帐,骗她带上自己的一根头发,说是互许情谊的证明。盐水女神高兴无比,将其带在身上,于是,第二天廪
君轻易的认出了那只带着他头发的小虫,一箭将其射落。其他飞虫见状便四散而去,天空重现光明。
10
长卿也笑:“你想会如何?”
尚黎贪恋他难得的笑,嘴里却依旧痞到:“你刚说那廪君是要命阎罗,对阻他的人神佛照杀。承下他一半血脉的我自然也
不承多让。若我想要一样东西,当然要得到了手才会满足。”瞧到长卿眼中隐隐闪过的微讶,他又撇撇嘴,“怎么?”
“你是廪君的——”
“延水神为他所诞下的儿子。”尚黎躺回他的位置,眼睛直直的望着天际某处,“我一直觉得她很蠢,为这样一个男人而
耗去生命,到油尽灯枯了却还是为了要诞下他的儿子而用尽最后一点灵力……愚不可及。”
“你这样瞧不起你的生母,为何还要在刻意在这阳石处建上飞鹏宫?”
尚黎闷声笑了两下:“刻意建这飞鹏宫不过是用来时时提醒我,愚蠢的人才会觉得牺牲是伟大的。像廪君,通向王座的路
上也不知有多少人为他所牺牲,可到功成名就之时,又有几人还记得当初为他处处奔劳的延水神?”
长卿对他的执拗沉默不语,起身站起。湖面起风,拂过纹纹波澜缠到他的身上,尚黎视线向上看着这个角度的长卿。当初
觉得他貌美远胜天下色相,可相处得久了,倒越来越记不住他的模样,一看到他,脑中竟只有一句‘沉月易攀,镜花难折
’。
追逐这种事做得太顺手了,竟似乎是忘了当初追逐的目的,只觉得这样天天看着顺心顺眼的也不错。
“尚黎,我不是你,可我一样对我想要的东西势在必得。”长卿突然开口。
尚黎哦了一声,姿态聊聊,像是不甚在意。
长卿继续道:“你既然对我毫不隐瞒,那我也坦诚以待。我在意的东西许许多多,可我也知事无双全,必要时候,为了我
最重要的人我会舍得其他的。就如我怜那延水神,却也理解廪君别无他选的取舍决定。在选择面前,神和凡人别无二致。
”
长卿的话缓缓而道,在这种时候,与其说是与尚黎坦诚以待,倒让人觉得这话中多了一份劝解。劝解他对与生父廪君的仇
恨,劝解他的怨怼。
尚黎如此心思的人自然听得出来,可长卿说的是自己的心境,他无法像从前一样用‘事到临头乃知其味’去拒绝劝解。
长卿依然长身而立,视线落在前方,以尚黎的角度看来,竟像是轻柔温润得让人心跳。
从初见到如今,他从未用过这样的眼神,那现在他也不会以为这是他对自己的感情流露。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
“天帝大驾,何不显出真身?”
尚黎冲着长卿远望的地方,扬声笑道。
长卿沉默,直到那处茵茵绿影幻成清雅男子出现在眼前。
东君远远的望着阳石上‘相依相偎’的两人,看到尚黎望着长卿时眼里的脉脉情动,到长卿对他的殷殷劝慰。
“为什么不回来?”话一出口,竟有丝丝委屈。
长卿弯唇而笑,却不开口,身旁的尚黎靠得更近他也不似以往般避开,反倒由着他贴近身后。
尚黎惊于这位少年天帝的隐藏功夫,面上却嘻嘻笑笑毫不正经:“天帝也太强人所难了,长卿乐得逍遥,干嘛非要抓他回
去冷冷清清的天宫?”
东君横眼看着尚黎,尚黎依旧笑意连连,仰面对视。
“天帝也太小看人了。不说这飞鹏宫与神尊灵力相生相克的效用,你真觉得你一个人便可以在我眼皮子底下把人给劫走了
?”
东君哼了声,右手挥袖一震,凭空幻出薄刃利剑:“能不能带走要等动了手才知道!”
尚黎大笑,被他狂涌的杀气激得热血沸腾,架起阵法,脚下腾起紫气,看势头竟与东君的神力不相上下。
两人蓄势待发,身为因由的长卿却弹袖转身,轻飘飘的点水离开。他一走,东君便收了势,急急的想要赶上前去,尚黎逮
着机会便迎前猛击。东君原本已无战意,被他突来的袭击生生的击退几丈,错手相抗。
尚黎啧啧了两声,使力往下压去。原本以为这只有面相的年少天帝不过草包,可这一交手,实力深浅竟与天生神力的自己
不相上下。
“混帐!”东君没了长卿影踪,心烦意乱,可这男人不依不饶的缠着,根本无法脱身。
尚黎与他近身搏战,一边交手还一边‘劝’到:“他都摆明不想跟着你回去了,你还厚着脸皮的拉人走。就算是天帝之尊
也得顾顾人家的想法嘛。”
东君怒目以视,被他踩中软肋,刚才两人的亲密举动又晃到眼前,转眼之间双眼竟然变得赤红。
“闭嘴!”
“干嘛要闭?只许你把人绑在身边,就不许我去救人出来啊?”
尚黎越说越快,看到这位明显开始动摇起来的天帝心里更是乐不可支,于是想想,又在他伤口上撒上一把粗盐:
“怪不得长卿要离开你,也亏得我家长卿性情温厚,若是我被你这样缠着,我也要跑,断手断脚的也要跑。”
东君被他左一言右一语的扰乱心智,想起自己‘霸’着长卿的这漫长时日,又想起刚才长卿的毫不理会的举动,大悲之下
竟仰天长啸,生生喷出大口鲜血。尚黎收手退开,又啧啧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