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像其他人般告诉他,他的未来该是什么模样。
他值得拥有些什么、难以承受失去些什么,什么对他来说是应份的、什么对他来说已经是伤害。好像除了他之外,其他人
早已看透他的未来蓝图,他只能是什么、只会些什么;不能是什么、不该怎样……永远不要替他介定什么才是成功、怎样
才是伤害。
就是没问过他想要什么。
常江直直走向大门。
Agnes如像被蛇魔女的视线冻成一尊石像,看着男人此刻格外寂寞的背影,过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抄起T恤短裤,用最快的
速度胡乱套上,追出去。
他打开才阁上的大门,常江已经在下楼梯。
「……常江。」
常江踩在梯级上,回头向上望。
他一手撑着绿漆木门,赤脚站在冰冷的砖块上,与常江相隔四级石梯。
楼梯间的电灯炮忽明忽灭,他看不清那充满阴影的脸。「我……在我躲你那一个月间其实反覆思考同一件事,如果我选择
阿妹,那是天意安排,衪想我这样做。因为毕竟是衪让我遇上阿妹、对他一见钟情的。但如果我选择你,常江……那才是
选择,你不懂吗?我想我……很怕、很怕再做些左右未来的决定、很怕再伤害到谁……」
就像那个离开他,介定跟他的过往是错误的、要重新开始人生的女子。
真的不是他的错吗?真的不是他毁了她的前半生或后半生吗?
他也很害怕再次面临选择,即使之前的是对的,但如果再面临分岔口的时候选错了呢?如果这次选错导致全盘皆输呢?…
…他好怕。
但当他的感情压倒了理智、当他没法再否认自己比较喜欢常江,让他不能再胡思乱想只能一头裁在常江手中时,他才发现
,「但我想,我选择了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选择了谁。我很在乎Gin的未来……但比起Gin,更受影响的是你的。」
原来,当你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一个人时,自己的未来根本无关痛痒。
害怕的是在他们并肩而行、或迫不得已让常江背着他前往的时候,他的重量会压垮他。
如同Gin的未来、如同常江的未来。如同常江也会忧虑对阿妹做成困扰而从未考虑表白。
即使会让常江感到窒息、会让他极欲挣脱……
但是,像常江的家人会替他规划前程、像他即使贪心地想占有常江一些年却不能承诺——
尽一切努力,先一步避免常江受到之后任何伤害。
也许由始至终这压着常江、折磨着常江的一切,正正是爱。
慢慢地,站在梯间的男人像不堪负苛般蹲下来。
常江伸出一揉着脸蛋,叹笑呢喃一句,「……我怎么可能会懂?」
天啊,这要他怎么理解?他眼前这个青年把儿子的未来放在第一位、他的放第二位,而自己却排最后。这青年的年纪比他
还少,却宣称要保护他的前程因此不能给予他任何有关永远的承诺。
在他们口口声声、言之凿凿地虚构的伤害出现之前……
他已经被伤得够重了不是吗?
「根本不合逻辑,你的上帝又怎么会为个死同性恋安排些什么他妈的缘份?」
说完这黑色幽默的笑话,常江想把气氛弄轻松般笑了一声。
但青年并没有笑。
那一天,常江不知道自己究竟跟青年对视了多久。
明明只距离几步,但忽明忽暗的潮湿楼梯间却看不清楚彼此的脸。
只有那挂在Agnes胸口上的贝壳白,在闪闪发亮。
在他眼皮上烙下三角型的白焰。
雨应该很早就停了。
***
放完新年假回来后,常江的心情很差。
阿妹想,这不单止是他,整个跑马地区的人都应该知道了。
因为,常江的心情不止很差,是真的很差。
而且……好像年假的时候掉了很多条筋在亲戚家。
举个一例:
某天,Call台说行人隧道内发生抢劫案,两个巡警接报到场了解。
进入隧道之后,所有人都被大光管映得脸色白得泛青。
也许是因为常江昨晚睡得不太好、而照明又太差的关系吧(至少阿妹希望理由是如此),常江接近在等待的受害人,拔出
蓝笔与本子,开始作笔录。
他皱眉,砍头第一句就说,「啧啧,世风日下,现在的毛贼真是猖獗……不止抢劫,连你的脸都被伤成这样!?」
穿着制服的女学生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阿妹仔细地瞧了瞧女学生、更仔细地瞧了瞧常江。奇怪,但他记得Call台通报的时候没提到受害人有受伤。又没有血,常
江是从什么判断别人的脸受了伤的?异能?
「常江,这位小姐好像没受伤吧……」
阿妹用手肘顶了顶拍档的腰,要他尽快关闭天眼通。
「这样也叫没受伤?都被人用棒球棍或是什么硬物撞到鼻子都塌了,嘴巴也歪得……」
「人家是女生。」……而且本来就长这样好吗?
这下阿妹狐疑地瞧着不知道究竟是认真还是在恶作剧的拍档。
常江该不会真的很确信别人的脸蛋是被打到……这样吧?
「喂,他当时是用什么袭击你的?你的脸肯定被某种硬物攻击过?我劝你快说出来比较好。」
「常、江,人家是女生!」
而且她是受害者好吗?常江这个黑道老大、来势汹汹的盘问法是什么回事啊!?人家的脸纵然长得再像被五十公斤重的硬
物压过,他也不应该这样失礼、这样口没遮拦,对这个……呃……只有十七岁的花样年华娇滴滴少女的心灵损害多大啊!
?
她还刚刚被抢劫完!
常江被他蓦然爆发增大的声量震住了吧?
只见老友的表情定格了两秒,然后把少女从头扫到脚,恍然大悟道,「……原来那凶徒是因为你男扮女装还变态得穿学生
制服所以才攻击你的?阿妹,叫伙计快查查近年有犯罪纪录的制服癖或人妖变态……」
「常、江!」
阿妹不可置信地大叫,近乎是惨叫了。
他的怒吼声在整条行人隧道中回荡,在一遍『江江江江……』的回音之中,阿妹极之非常恨不得抓着常江的头去撞墙,把
他那张脸撞得鼻子塌掉、嘴角歪向一边,唇毛还多得像男人似……
咦咦咦,小姐,我绝对没有在心中认同我的拍档或说你坏话、说你长得像易服癖的人妖。
「够了你!既然有被那贼人袭击过脸部就从实招来!别浪费警察的时间,你知道警察的时间有多宝贵吗?你知道你现在一
分一秒都是在浪费纳税人的钱吗?我劝你最好乖乖地警民合作,其他都不说了,光依你脸部的受伤程度绝对可以告他一条
『严重伤害他人身体』。嗄?你招不招啊你?死不承认是想包庇那贼人吗?你跟他是一伙的?这其实是情债纠纷是吧!?
信不信我告你一条拒绝与警……呜!」
阿妹大手一推,把常江的头推去撞墙。
那货真价实得不能再货真价实的受害人在听到自己的芳容被称为『严重伤害他人身体』,本来随着常江一句又一句恐吓一
阵红一阵青,比投影机还精彩万分,但现在脸色已经比锅底还黑,看不见眼耳口鼻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拍档他今天
吃错药,他脑子本来就有事、现在还吃错药,你明白这对他伤害有多大吧?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口部活动……」
「PC23456、常江是吧?我一定会去告你——」
被一下推到撞墙,鼻头红得快要流出两管鼻血来的常江。
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脸从墙上拔起来,立即爆粗话,「干,连你都知道我叫常江?」
现在是不是全世界都知道他姓常?计程车司机就算了,这素未谋面的学生也……!?
「你的好拍档刚刚说了三次!」
掩着鼻子的常江缓缓转头,望着阿妹。
两人相对无言了。
***
「唉~伙计,告诉我,这个月你收多少宗投诉了?」
阿妹脱下警帽,大感头痛地按着额角。
在常江张嘴欲言时,又举起一手阻止他,「不,别说,我不想听。常江,你究竟有那里不妥?你是真的吃错药还是病了?
放完年假不是应该精神饱满、肚腩微突地回来上班才对吗?偏偏你就相反,瘦了不止,而且还不停挑衅市民、出言不逊、
殴打现行犯、对市民爆粗话……」
手指板着数下去,十只也是数不尽的,「你是不是拜年拜到有狂躁症了?」
「哪有……」
「不要跟我说『哪有』,你这个月累积的投诉比过往三、不、四年都多,你发生什么事了?家人亲戚又迫你去考见习督察
?你平时除了殴打现行犯最热衷之外,最讨厌跟市民说话了……以前我就要烦恼你不热心助人、现在你是太热心去挑衅人
,究竟让不让人省心?」
「反正你很快就会省心了……」
「什么?你在嘀嘀咕咕什么?」
「我说,你之前不是跟着那群年青人然后谈上几句话吗?现在怎样了?」常江忙不迭转了话题,不然不知道阿妹还要罗嗦
他多久。那个下雨天的后续是这样的,阿妹冒着雨追上他们,偷偷跟在后头上了一座旧楼的单位,阿妹以接获噪音投诉的
理由敲了敲门,借机窥探一下童党的窝藏点。听阿妹说,虽然他看到的有限、却也足够了,因为单位不大,四面墙满是彩
色喷漆涂鸦,角落有一张没有床单的残旧发黄床褥,地上满是空罐跟垃圾。
总数七个人,看见他之后一致地露出惊吓表情。
「哦……」这下子换成阿妹欲言又止,骚骚耳背,「没什么,就谈上几句,也套不到什么有用的料……总之,之后我们留
意点吧。」
常江观察了他的侧脸好一会儿,再道,「……地上有看到针筒或是鍚纸、小塑胶袋什么的吗?」
阿妹没回答。
「阿妹,我当他们全是离家出走的游离青年好了,你在那里看到的床垫只有一张,又没被子又没枕头,七个人全挤在一张
床上吗?那里不止是他们用来睡觉的地方,你叫社工去又有什么用?你以为他们天天窝在那里为了研究功课还是写学期报
告?」
良久,阿妹才再开口,「……你不知道,他们之中有些年纪真的很少、有些又应该过十八了。小的那些被抓了要进少年院
、刚成年的又会留案底,这样一生就完了,案底跟他们一世的。我们能帮的就尽量帮吧,在确定他们集体吸毒之前先不要
报告上头,他们还有救……」
「唯一救那群小混蛋的方法就是把他们通通抓去戒毒所!」
「我明白,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我想起娇娇。他们让我想到娇娇,现在我都是当别人父亲的了,换作娇娇在十
七、八岁时因为我管教得不好而离家出走、被损友教唆吸毒,即使我是个警察,也一定会不顾面子地求伙计通融一下,给
次机会让他改过自新,不要立即把他抓去关……」
谁叫他同时是条子跟别人父亲?谁叫他看着那群行差踏错的青少年却看到他们父母的担忧?
子女是父母的心头肉,他很明白父母会千跪万求、只求能把子女从边缘拯救上来的感受。
他是说,难保他之后也不懂如何当娇娇的榜样、管教不周而让娇娇步上童党的后尘……那时候他绝对会倾家荡产只为换取
多一次能当好父亲的机会。
「你想说,反正他们只是吸毒、又还没有卖毒是吧?你以为我们可以帮到什么?」
而且这是迟早的事。
吸毒与卖毒总是一不离二的,因为他们没钱买毒品,久而久之只能听药头的教唆去卖毒品给自己的好友以赚取薄佣好继续
买毒品来止瘾,现在只是过程。
「我不知道,我只是……尽力而为。放心吧,情况再恶化我一定会报告上头。」
「我不想管你了。」常江翻个大白眼,大有别算我一份的意思。
阿妹坚持起来真的比牛还硬脾气,谁都别想劝得动,他还不懂吗?
阿妹若想试、他一定会让他试,不然还能怎样?自己偷偷告诉上级?阿妹不掐死他才怪。
……只希望在他离开跑马地之前,这小事情能解决就好。
「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阿妹极夸张地指向前面,「大鬼在那里!我去吓他一下!」
然后阿妹就一马当先地小跑步,跑离他身边了……
果然是想溜。
常江极目远望,阿妹所言非虚。
大鬼真的在前面不远的街灯之下,一如既往地拨着吉他。
明知道阿妹可能听不到了,他还是欲盖弥彰地圈唇,叫了声,「喂!我去一下便利店!」
然后他擦了擦鼻头,转身,往反方向走往。
那是他跟大鬼第二次变成两颗磁石,自欺欺人地互相抗衡。
……反正,常江知道这不会是维持很久的事。
那是阿妹第三次跟他提起童党。
以后再也没提过了。
Le ceour qui brise à cause qu’il y a véçu seul.
孤独又慢慢刮着
第十章、星星熄灭的瞬间(上)(青年篇结局)
我喜欢你
常江,我也喜欢你
……也许比你喜欢我更喜欢你
***
「新衣服吗?」
两指间夹着一根未被点燃的烟。
常江指了指红发婴儿。
那连帽小T恤以前没见过,其实Gin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套婴儿衣,也不知洗了多少次,残旧到起毛球了还穿着。鲜少看见他
穿这样光鲜衣服,淡淡奶黄色衬上红发,非常朝气。
穿上新衣服的Gin也似乎格外开心,老远看见他就摆着小手臂、拳头一开一合的。
身处在煦来酿往的街道中,Agnes忙着把吉他盒拖后,以免阻塞通道。
人声沸腾,今晚的跑马地比任何一天都多人。
Agnes大概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吧,可是看见他颐指Gin,也大约猜得出来了。
「……对啊,之前新年的时候嫂子跟她的邻居……」
「嫂子?」他真不知道Agnes在香港除了他跟阿妹之外有熟人。
常江看他又要抬头、又要把大包小包拖回石坝旁,忙不迭急跑两步。
他弯腰帮忙把奶粉袋、有的没的拖回去……
「阿妹老婆啦,好像叫阿绢。年假时跟她的邻居下来便利店找我,说大扫除的时候在家中整理出两大袋婴儿衣服跟玩具要
送我。另外一位就是竹马君的妈妈吧,也很年轻呢,两位姐姐就一手牵着娇娇、一手牵着竹马君,一起把衣服抬下来给我
了。真的超感动的~」
「你叫那两个女人……姐姐?」常江嘴角一抽,这家伙真有够油腔滑调啊。
有了常江帮助之后,他们三两下手脚就把『摊档』移回花坝旁。
Agnes说了声谢谢,常江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伸出一根食指让小宝宝抓着。
并不是说完全不尴尬,却也并非无话可说。
应该说情况跟上次恰恰相反,上次是把头埋进沙中不听不闻当没事发生,这次却是大家面对面把话都说开来了,直白得不
能再直白。该做不该做的也全都做了……
那个叫什么?因了解而分开吗?
尽管正式称得上『一起』的时间可能只有短短数小时、尽管是拥有了希望所以更加失望、尽管是得到过所以失去时更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