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声。那小太监两颊肿得发亮,连声都发不出,怕是快不行了。
容轩当下没做声,径直绕过屏风和层层叠叠的帐幔,走到陈王面前再度跪下:“皇上。”
瑞臻一个人坐着,仅着里衣,像是刚起身。房内炭火烧得旺,瑞臻仿佛并不觉得冷。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静静看了容轩
一会儿,才扬声对外面的人说:“你们都下去。”
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外间终于停了,所有人退得一干二净,传来门被关上的吱呀声。
容轩不明所以,不禁抬头。瑞臻坐在床上,神情有些惊魂未定,看到容轩似乎又有些高兴,勉强笑了一下。
“他想杀朕。”瑞臻苍白着脸轻声说。
容轩一愣,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刚才被掌嘴的小太监,这是在对他解释了。
仔细询问才知道,原来瑞臻好容易睡着,却做了噩梦。那当值的小太监上前想将他叫醒,不料瑞臻一睁眼看见有人伏在自
己身侧,便受了惊吓,躲闪间被小太监的指甲划伤了。
容轩好言安慰几句,末了说:“皇上伤在何处,可有叫御医?”
“这里。”
瑞臻指着脖子,细长白皙的颈间,有一道浅浅的,细细的粉色划痕。从耳下一直延伸到锁骨处,看上去并不严重,反而有
种莫名的旖旎之感……
容轩惊觉自己的失态,于是垂下眼睛:“臣宣沈太医来看看吧。”
“不用了!”瑞臻忽然提高了声音:“上些药就行。”
“那……臣叫福禄进来……”
“那些奴才粗手粗脚,看了就生厌。”瑞臻放软了声音,有了些央求的意味:“容轩,你来帮朕。”
“臣……”容轩心中略有些迟疑。虽今时不同往日,但君臣有别,此举始终不合礼数……正犹豫间,却见陈王脸色苍白,
目光中透出不安的神色,容轩心中一动,当即跪下:“臣……遵旨。”
他从屋角楠木柜子的最下层,取出沈凤臣配的伤药盒子。刚一打开,微苦的香气就散发出来。容轩用指尖挑出来一些,然
后走到瑞臻身边,后者就着坐在床边的姿势,将额头抵在他胸前,露出细瘦的脖子,一手半环住容轩腰际。里衣松垮垮的
,顺着空隙能窥见半片白皙的肩膀,容轩动作一顿,很快又低声说了句:“臣冒犯了。”
“嗯。”从胸前传来瑞臻的声音,有些闷闷的:“朕怕疼,你轻些……”
指尖刚一接触,瑞臻便颤抖了一下。容轩立刻停下手上的动作,有些担心地问:“皇上?”
“没事……”
容轩看他脸色确实无碍,这才仔细将药膏均匀地抹在伤口上。
瑞臻素来挑剔,因此沈凤臣特意给里面加了玫瑰汁液,好让颜色变得鲜亮些。此时薄薄一层,倒像是染了红晕。
容轩挪开目光,沉声道:“好了。“
但瑞臻没听见一样,攥住容轩衣襟不动。容轩见此情容,自然也不敢乱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福禄在外面道:“皇上,去
书院的时辰到了。”
瑞臻毫不理会。容轩无奈,只得再次出言提醒:“皇上,该去书院了。”
“朕不想去。”瑞臻放开他说。
“可是……”
书院的太傅,是邺王安排的。
“朕不想去!整日学那些风花雪月,淫词艳曲有什么用!”瑞臻脸上浮现出厌恶的神色,连鞋也顾不得穿,赤脚下地,冲
到桌子旁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皇上……”
“住嘴!”容轩还想再劝,瑞臻把手中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立刻粉碎,发出巨大的声响。几片残渣飞溅到容轩脸上,细
细的血丝渗了出来。
“别叫我皇上,我哪里像个皇上?!”瑞臻嘴唇颤抖,压抑着低吼:“陈国早就不在了,我既不能殉国,也不能报仇,还
要在这里任他摆布,学那些妓子才学的曲子!”
“皇上,隔墙有耳!”容轩惊闻瑞臻将什么话都喊了出来,连忙上前一步想拉住他,却被狠狠挥开。他略一思索,上前紧
紧抱住瑞臻,将挣扎不已的皇帝牢牢按在怀中。直到感觉怀中的人渐渐平静下来才放开,后退一步拜倒在地:“臣多有冒
犯,罪该万死。”
半晌不见瑞臻说话,头顶只传来急促的喘气声。容轩发觉自己胸前衣襟有水迹,大惊之下抬头,却看见瑞臻背对着他,肩
膀微微起伏着,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我……朕……知道了,等会儿让福禄跟着就行。你……退下吧。”
声音有些沙哑,是……哭了么?
容轩又跪了片刻,终究还是起身行礼,退出了寝宫。
“容大人!”他一出来,福禄立刻凑了上来:“皇上他……可还好?”说罢还想问什么,见容轩脸色不好,又将后面的话
吞回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滑稽模样。
容轩勉强对他笑笑说:“没事了。你进去服侍皇上……去书院吧。”
福禄得了话,算是松了口气,行礼退下了。
容轩快步出了含清殿,却没有走远,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树木后。等远远看见身穿黑色龙袍的身影上了软轿,在侍卫太监
的簇拥下往书院去了,才重重叹了一口气。
他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胸口,瑞臻背对着他的样子还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一想到胸口就隐隐作痛。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出来,
像冲破了什么,但容轩很快又压下去。
不可能的,没有可能。
他是君,他是臣。
没可能的。
“容大人……”
容轩回头,是含清殿服侍的小太监:“怎么?”
“皇上口谕……”小太监有些吞吞吐吐地说:“容大人国事繁忙,就不用去接皇上了。”
“国事繁忙”?这是明显在闹脾气了……现下哪还有什么“国事”。刚才的争执只怕早就被众人听在耳中,因此才会这样
欲言又止吧!
“……我知道了。”容轩握紧拳头,马上又松开。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是一派平静。
小太监偷偷看了他脸色,然后松了口气一样,又悄悄走了。
容轩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远处有些躲躲闪闪的人影,才惊觉自己失态了。他觉得无事可做,算算日子,正好是该去沈凤
臣那里拿药的时候了,便没再犹豫快步离开,仿佛要甩开什么一样。
第三章:合欢
三 合欢
太医院只有沈凤臣和几名小童,南面是一片园子,几乎和静园差不多大小。原先种了些奇珍异草,后来被沈凤臣改为草药
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有医术好是救不了人的。
六年前陈王险些死于高热之后,沈凤臣便开始钻研医术。从前太医院留下了不少书,他几乎已经能倒背如流,草药圃也是
他一点一点建起来的。
如果说原本是为了赌一口气,后来沈凤臣已是真正痴迷于医术了,甚至嫌来回奔波太麻烦,索性住到太医院里面。
而他确有奇才,很快,所有病症几乎都逃不过他的妙手。
容轩到太医院的时候,正在清洗晾晒草药的小童说,沈大人去药圃了,于是容轩只好去那里找他。
药圃虽说被精心照料,可是看上去却如同荒野一样。沈凤臣曾经说过这是为了草药生长,不得已而为之,不过在容轩看来
,他只是喜欢这样不加打理的样子罢了。这宫里没有人喜欢去药圃,因为若是脚下不注意伤了某株草药,沈大人的眼神不
是人人都能承受的,连容轩对此都有些忌惮。
他走的十分小心,沿着沈凤臣平日出入留下的小道,一直深入到里面。原本有些苦闷的心情因为空气里的药香有些平复,
等他看见沈凤臣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异样了。
沈凤臣穿着一身蓝色的布衣,袖子被高高挽起,正弯腰对着一棵矮树查看什么。容轩看了一会儿,觉得如果不叫他,大概
到天黑他也不会发觉自己,于是出声:“沈大人。”
“啊……原来是容大人。近来可好?”沈凤臣一件容轩,立刻放下草药走过来,带着笑意问。
“上次你给我的安神药已经用完了,可还有剩余?”
沈凤臣闻言有些担心地上下打量了容轩片刻,又伸手抓住他手腕,等了一会儿说:“容大人,安神药也并非长久之策。您
在这样思虑过度,可不是什么好事。”
容轩苦笑着摇摇头。
沈凤臣叹了一口气:“好吧。试试我新配的香吧,也可安神静气,不过,最终不是治本之法。”
容轩道谢,二人一起返回太医院。
新制的香装在小盒子里,沈凤臣嘱咐了些要注意的地方,看容轩收进怀中,突然问:“你和皇上吵架了?”
容轩抚额:“怎么连你都知道了,不过是半个时辰前的事。”
“这里总共一百多口人,有点风吹草动,还能瞒住谁呢?”沈凤臣笑了笑。
被说中心事,容轩不由重重叹了一口气:“这宫中岂是可以随便说话的地方……”
容轩没有讲话说明,但是他的意思沈凤臣已经完全明白。虽说众人被隔离在宫中,但是一举一动恐怕都在邺王掌握之中。
表面上邺王这些年四处征战,并不关心一个已经覆灭的国家。但是若此处有什么异动,相信他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最无
情的手段作出反应。
沈凤臣思索片刻,说:“容大人,有个问题我疑惑已久。你觉得……皇上和之前相比如何?”
“什么意思?”容轩面色一沉。
“说起来,容大人还年长我几岁,连我都知道当年皇上何等风采,而如今……容大人不会不知吧!”
“此一时彼一时,你还是谨言慎行的好。”容轩肃穆道。
沈凤臣微微一笑,像在知道他担心什么:“你放心,我这里干净得很。”
“皇上幼时遭遇祸事,性情有所改变也是情理之中。”
身为一国之君,以此等身份被囚禁着,简直是奇耻大辱了。陈王有所愤懑,也全是合情合理的事。
“容大人,你真的相信么?”
容轩停顿一瞬,说:“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皇上如何行事也不是你我该议论的。”
见他言语间有不欲多谈的意思,沈凤臣也不勉强:“容大人,我虽然身在太医院,也并非不问世事。你既是皇上最信任的
人,凡事看的比我透彻,三思而行。”
容轩见他神情清明坦然,言语间却仿佛知道些什么,一时摸不准底细,便不接话,只说时辰不早,要告辞。
沈凤臣点头,说近日听说陈王食欲不佳,晚些时候会过去瞧瞧,然后转头唤了一声,一个手脚颇为麻利的小童拎了个食盒
进来。
“这些点心都是加了药材的,也许皇上会喜欢。”
容轩点点头便离开,那小童本跟在他身后。刚出太医院大门不久,他伸手接过道:“我自己来,你回去吧。”小童恭敬地
将食盒递上,躬身退下,剩他一个人拎着往书院走。
瑞臻虽说过不用他去,但容轩总觉得放心不下。多年以来,他早已经习惯时时刻刻呆在瑞臻身边。
到书院时,瑞臻还没有出来。容轩便站在一株合欢树下等。内院有隐隐约约的琴声出来,听上去仿佛是《思乡》。容轩一
时听得出神,思绪万千,没留神瑞臻已经出来了,见着他,脚步一顿,然后就朝他站的地方过来,脸上似有些笑意。
“容轩,你来了。”
“臣……”容轩语塞,然后想起手中的食盒:“臣替沈大人送些东西过来。”
瑞臻一笑,并不戳穿,只道:“跟朕去流云殿吧。”
容轩称“是”,落在他身后半步。
流云殿在寿阳宫南侧,是瑞臻身为太子时候住的地方。后来他虽然搬到含清殿,但是还是时常回到此处。若说流云殿是整
个皇宫中他最喜欢的地方,似乎也不能为过。
流云殿庭院四处种满了合欢树,此时还是早春,翠绿色的羽状叶片尚未舒展,看上去略微显得萧瑟。不过瑞臻并未在意,
兴致勃勃欣赏了许久,等福禄催着用午膳,才恋恋不舍地进了殿内。
容轩先是在外殿等着,等瑞臻换了平常的衣服,才宣他进去。
“陪朕用膳。”年少的君王一见他进来,立刻展开一个浅浅的笑容,早上两人间的争执似乎没有发生过一般,亲密地看不
出一点痕迹。
瑞臻快步过来拉着他的袖子,力道不大,但容轩没有挣扎,也没有抗拒,任他拉了自己在矮桌前精致的绒毯上并排而坐。
流云殿里,墙脚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暗道,里面燃着上好的炭火,早春还略有些逼人的寒气完全被阻隔在殿外,而佛手的香
气便在一片温热中慢慢氲开。
瑞臻坐得很随意,身体舒展,盘腿,赤脚,脚趾藏在毯子上长长的绒毛里,并不觉得冷。这模样若被礼官看见难免腹诽,
而容轩却像任何一个训练有素的侍卫一样,坐得挺拔端正,眼睛微微下垂,恭敬地避开陈王的目光。
精致的餐饭小食在面前的矮桌上一一排开,除了几样例菜,还有陈王平素偏爱的几样和一些时令的玩意儿。沈凤臣送的药
粥和点心也在里面。
“容轩,你喜欢吃什么?”瑞臻偏过头笑问。
“臣……”刚想说些拒绝的话,才出口一个字,就看见他的眼神中涌起的失望,容轩不由自主的停下,改口道:“都可以
。”
瑞臻立刻笑得眉眼都弯了,说:“那朕来帮你选。”
他伸手拿起放在一旁银筷,然后站起身,另一只轻轻牵住右侧宽大的袖子,以免它沾染上食物的汁液。随着他的动作,衣
角轻轻擦过容轩放在膝头的手背,让他不禁收紧了指尖,将背挺得更直。
瑞臻似浑然不觉,轻巧地夹起一块乳黄色的点心,放在容轩面前的小碟子里,动作优雅轻盈的如同一只幼鹿。
他抬起脸看容轩,说:“乳酪酥,前几日御膳坊新做的。”
容轩点点头。平日虽不喜这些小食,但被那双漆黑的双眸一眨不眨的看着,便不忍拒绝。好在那点心吃起来并不是很甜,
只有浓浓的乳香味,入口即化,味道倒是不坏。
另一边,瑞臻见他舒展了眉头,也变得十分高兴,张罗着要去盛玉蓉粥。
容轩的目光不动声色的追随着少年君王的身影,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感觉。
十六岁,正是舒展的年纪,因而出落的纤瘦匀称。
这是他养大的少年,这般出色。容轩随着陈王移动的目光里面满是欣赏,这份欣赏埋藏在一层层的忠诚敬畏后,从来没有
人发觉,连陈王也不曾。因为当他面向容轩的时候,容轩的目光早已垂下,看上去只是个忠心耿耿,甚至有些古板的侍卫
而已。
瑞臻身上的衣料是雪锦,素得有些冷清。不知为何他总选择这样素净的颜色,也许是对故国的追思。但在容轩看来,是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