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 下——非天夜翔

作者:非天夜翔  录入:11-13

——!”

云起眼角瞥见朱棣龙靴有节奏地踏了踏,似乎在思考。

“上千人?”朱棣语气显得十分有趣:“这么一来,朝廷便干净了……”

“姐夫!”云起不敢抬头,额头磕了下去。

朱棣抬脚,靴子垫在云起额头与地砖之间,云起那头便磕不下去。

朱棣脚上轻轻使力,令云起抬头些许,不动声色道:“方孝儒的儿子失踪了?”

御书房中,死寂般的安静。

朱棣放下折子,提笔蘸墨,一脚仍支着云起的额头,云起不上不下的甚是尴尬。

“国舅爷呐。”朱棣唏嘘道:“当锦衣卫辛苦,辛苦呐!还得为大臣求情。”

云起不知该如何作答,把心一横,低声道:“皇上,方孝孺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

朱棣冷冷道:“姚广孝也这么说,朱权也这么说。”倏然话锋一转,道:“让郑和帮你担点事罢,一个人扛着,终究是吃

不消滴——”

说毕朱棣以笔在奏折上圈圈点点,又道:“乖,起来。”

朱棣放下笔,温暖的手指摸上云起的脸,云起只得缓缓起身。

朱棣随口问道:“晚上要去老十七家里吃饭?”

云起答道:“是……陛下也去?”他忽对朱棣有种难言的陌生感。

朱棣道:“你先去,朕批完折子就来。”

“出去!”朱棣抬手虚赶,云起哭笑不得,还想再说几句,朱棣已变了脸色,云起只得讪讪走了。

方誉那事朱棣知道了?云起一边走一边思考,让三保帮着担点事,什么意思?

锦衣卫大院中摆了节饭的桌子,云起回到院内,拉住涂明问道:“老跋没回家?”

涂明笑道:“老跋?我怎不记得老跋家在这儿,禁军统领该住宫外府邸才对罢。”

云起瞥见桌上空置了三副碗筷,便嘲道:“还嘴硬呢你们,那碗筷摆给谁的?”

有人便笑答道:“一副你的,一副荣哥儿的,一副勤哥儿的。”

云起不知该如何对答,又有人高声笑道:

“云哥儿,昨天宫里不都传大统领要成亲,这贺钱多少……”

“就饶舌吧,都给我闭了啊。”云起没好气进了房,吩咐道:“弟兄们自个吃,我有事要出宫一趟。”

锦衣卫们一时人声鼎沸,俱是放了筷子,满脸无奈。

“几年没和弟兄们过节了,你自己说,云哥儿……”那时便有人端着酒来敬。

云起拗不过只得喝了,锦衣卫们逾发闹哄,挨个上来敬酒,一人一杯逼着云起都喝了,这才放他走。

云起空腹灌酒,又是佳酿,喝得脚步虚浮,孤零零地走到皇宫外,蹲在墙角边猛吐一番,又哭了片刻,方擦了脸,眼前一

阵黑,一阵亮地朝街上走去。

这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云起只觉四周景物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有时又漆黑一片。初时只以为是劳累过度产生的目眩,

如今靖难之役已过了大半年,目疾发作竟是频繁起来。

朱权于府内设宴,只摆了一张桌,四个位,客位下首坐着姚广孝,云起一进来,厅内乐声便停了。

“云起……”

“哎,国舅爷——”姚广孝大声招呼道。

云起点了点头,又眯起双眼,猛摇头。

朱权见云起脸色不好,忙上前去扶着,云起胸口难受,哇地吐了朱权一身,便醉倒下去。

姚广孝骇道:“国舅爷这是怎么了?”

朱权摆手示意不妨,道:“大师请自便。”说着将云起扶入内间安顿。

云起殚精竭力地过了这许久,再撑不住,躺在朱权床上便昏昏入睡。

朱权一见云起便知是空腹饮酒,劳累过度,忙着人点了房内安魂香,又备好热水毛巾,解开云起衣领反复揉擦,喂了块参

片入口,不知过得多久,云起头疼欲裂地睁开了眼。

“什么时辰了?”

朱权矮身望向窗外,道:“月上柳梢头,再歇会儿。”

云起笑了起来,答道:“对不住,害你酒也没喝成。”

朱权这才起身换了长袍,白衣胜雪,拉开房门,走出庭外,满园沁人心脾的桂花香瞬间涌了进来。

“最近累狠了?”朱权立于院中笑道。

云起吁了口气,答道:“心累。皇上来了么?”

朱权道:“没有,锋儿也没来,厅内还是姚大师一人坐着,自斟自饮。”

云起系好衣领,缓缓走出院内,是时一轮圆月当空,银光千里,群星隐曜,庭中桂花树随着清风缓缓摇摆。

云起站在树下,探手折桂,喃喃道:“那年过节,我磨着师娘刻了根钗儿给我姐……用的就是这桂花枝的形状。”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朱权微笑着从袖内取出一物,转身交给云起。

云起接过那玉钗,点头道:“对,就是这根。”

“云起。”朱权缓缓道:“我与姚大师,代这天下读书人,求你一事。”

云起端详指间玉钗,脑中尽是已故徐雯的音容笑貌,轻声答道:“我办不到,他不是以前的姐夫了。”

朱权忽道:“我明天就要走了。”

云起道:“去哪?”

朱权答道:“云游四海,随处为家。”

云起蹙眉道:“你怎么能走?当年靖难时,你与他……”

朱权一笑道:“我等他一夜,到现在还不来。他不来,便只好我走了。”

云起忍不住道:“定是忘了,我回宫一趟。”

朱权又问道:“你觉得他就算来了,会按照先前所言,将江山分我一半么?”

云起深深吸了口气,朱权又笑道:“本就没打算要他的江山,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如今想与他告个别,他也不来,倒生

怕我讹他似的。”

“长江边你求大师兄帮你个忙,我办到了,如今轮到大师兄求你帮我个忙,愿还不愿?”

云起记起前事,便点了点头。

朱权又道:“办完事,明日你要跟我一起走不?”

云起一口回绝:“不了。”

云起小声道:“师哥要娶媳妇……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成婚那夜,我不能不在。”

朱权点头不语,把云起让进里间,亲手打开一个匣子:“这是瞒着他,从北平运来的。”

匣子内是一袭漆黑的锦缎。朱权让云起坐在镜前,侧过头端详他的脸。

云起明白了。

朱权取出个小盒,道:“这也是四嫂用过的,待会不可哭,莫花了胭脂。”

云起笑道:“不哭,过节怎能哭?”

朱权微笑点头,以小指揉开胭脂,淡淡抹在云起脸上,又拈着唇纸,让他抿住。

“你给你媳妇儿……也常这么描眉涂胭脂的?”云起揶揄道。

朱权看着云起的双眼,笑了笑,取过墨笔,扯着衣袖轻轻勾勒,唏嘘道:“你们姐弟都是美人。”

“待会知道该说什么不?”朱权又问道。

云起闭上双眼,白皙的脸上现出胭脂所染的淡红色,睫毛在灯光下映着一层朦胧的光影。

云起答道:“知道。”

云起看着镜中的自己,那眉,那眼,依稀便是徐雯的模样,他忍不住对镜笑道:“姐。”

朱权按着云起肩膀的手微微一紧,云起又道:“去不为天下人做什么事,只为他做这事。”

朱权问道:“为什么?”

云起淡淡道:“我姐死的那天,他与她刚吵完架,这结终究得想法子解开,不能压在他心上一辈子。”

云起上了淡妆,一头青丝如瀑,只以一根桂花玉簪挽着,全身漆黑锦服,衬得脖颈肌肤白皙似玉。

马车在皇宫后门停下。

“什么人!”

云起隔着车帘递出牌子,那巡查锦衣卫正是孙韬,孙韬笑道:“云哥儿?怎出出进进的……”说着掀开车帘便要往上钻,

与云起打了个照面。

“鬼啊!!”

孙韬登时吓得屁滚尿流地爬下车去。

“是我!”云起哭笑不得骂道:“别瞎嚷嚷!”

孙韬心有余悸,看了云起一眼,又不禁直哆嗦,也不知是怕鬼还是怕徐雯,诧道:“你……云哥儿你这幅打扮……”

云起下车,捋起袖子一叉腰,摇头晃脑道:“像不?我去吓皇上。”

“鬼……鬼啊——!”

“妈呀——!鬼啊!”

“闭嘴闭嘴!是我!”云起斥道。

云起作温柔贤淑状一路走过御花园,沿路太监宫女一见之下,登时鬼哭狼嚎,也不知多少人被吓尿了裤裆。

“笑什么?”拓跋锋怀疑地看着孙韬。

孙韬背倚宣武门,环臂身前,兀自好笑,答道:“老跋怎上这处来了?”

拓跋锋反问道:“云起呢?找一晚上了,院里不见,宫里宫外都寻不着。”

孙韬揶揄道:“老跋你要成亲了?”

拓跋锋双眼一眯,孙韬登时打了个冷颤,只觉瞬间一股杀气袭来,哆嗦道:“云哥儿……嗯,在皇上那处,刚走不久,你

现去还追得上。”

拓跋锋再不理会孙韬,大步匆匆追赶。

殿外两旁太监愣了神,云起比了个“嘘”的手势,交代道:“不用通传。”

他站在寝殿门口,沉思许久,心中想着要说的话,继而推开寝殿的大门,走了进去。

殿里没人,朱棣不知去了何处。

云起挠了挠头,站在落地铜镜前,端详自己,忽然见到镜中映出门口的拓跋锋。

殿外乌云蔽月,殿内空空荡荡,冷风穿堂而过。

数日来二人俱未曾说过话,云起看拓跋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八成是在宫内找了自己许久,遂叹了口气,转过身,要与拓

跋锋说话。

拓跋锋呆呆看着云起,片刻后双膝一软,扑通跪下。

云起:“……”

拓跋锋哆嗦着全招了:“我……那个……大姐,娘,我真的……没打算娶媳妇……”

45.破釜沉舟

云起忽然有点淡淡的失望,揶揄道:“连你也认不出?”

拓跋锋听到云起声音,如释重负地起身。

“你要做什么?”拓跋锋笑着上前:“哪儿找出来的衣服?”

“站在那儿,别过来。”云起不悦道。

看拓跋锋那狼狗样,只怕又要过来讨好,撕衣服扯腰带的,万一推不开,稍后朱棣来了见到这一幕,可是天大的麻烦。

云起道:“我扮鬼与皇上说几句话,你出去罢。”

拓跋锋看了云起一会,忽道:“那年我头次进王府,王妃便是这身打扮,像极了。对不住,云起,师哥没认出你。”

拓跋锋又道:“师哥晚上把皇宫都找遍了……”

云起冷笑道:“从小在一处,还不知道我在哪儿等你?实话告诉你,我去朱权府上喝酒了。”

拓跋锋与云起再度冷场。

不久后殿外传来三保的声音,朱棣骂骂咧咧,显是醉了。

“一个……也不在,都把朕当什么……追!给我追!”

云起忙道:“你快走!”

拓跋锋仍有话想说,站在寝殿里,云起又赶狗般挥手道:“走啊!”

“猢——”拓跋锋不满地走到窗边,毛手毛脚地爬了出去。

云起既想笑,又心疼,转身躲到了屏风后,屏息等待。不多时三保扶着朱棣跌跌撞撞地回殿,朱棣又吩咐道:“你这就派

人……出城,截住老十七!把他抓……回来!”

云起心头一凛,朱权已经连夜走了?!三保有什么权利能调动禁军?

三保唯唯诺诺,躬身告退,朱棣衣衫凌乱地躺在龙床上,“暧”地出了口长气。

朱棣一脚踹翻前来侍候的太监,吼道:“滚一边去!”

朱棣想了想,又道:“传徐云起来。”

那太监去了,云起又等了片刻,方将袖子无声无息地一挥,甩出蝉翼刀,截了灯苗,一室月光清冷,云起从屏风后走了出

来。

朱棣闭着双眼,听那脚步声时,一只耳朵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君臣互相静静对视,朱棣眼中满是茫然,怔怔看着云起。

云起拢了一把鬓发,露出白皙的左耳,扬袖,转身,于案前坐下,取过架上羊毫笔,在砚盘上蘸了蘸。

朱棣呆呆坐起身,道:“雯……”

云起抿唇不答,夜半冷风吹过,掀得桌上宣纸哗啦啦响。

初春一别,天人相隔,臣妾思念陛下日久,罔顾人鬼殊途,特来与君相见,然六道天机终不可违……

云起字迹娟秀,锋毫间又有股武人的洒脱大气,正是昔年徐雯把着笔,一撇一捺亲手所教,朱棣怔怔望着那字,又看着云

起侧脸,一时间落下泪来。

云起提笔写至“方孝孺乃前朝忠良,皇上若不顾天下人之念杀之,将令臣妾九泉之下……”朱棣已不住颤抖,按着桌子,

倾过身来。

云起略一沉吟,笔迹便断了,朱棣伸出手。

云起抽身而退,朱棣抓了个空。

朱棣泪眼相看,唏嘘难耐,云起唇角扬起一抹安慰的浅笑,手指拈着那纸,轻飘飘地交予朱棣。

朱棣的目光落在云起的左手上,玉扳指光华流转,折射着满月的银辉。

云起尴尬地用右手捂着左手。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朱棣冷冷道。

云起忍不住躬身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随手把那纸拍在朱棣身上,转身就走。

“站住!”朱棣喝道:“谁教你做这事的?!”

云起淡淡道:“姐他不怪你,我心里知道,别再杀人了,姐夫。”

朱棣重重出了口气,道:“过来陪朕喝杯酒罢,弟啊。”

云起挽着长袖,侧过脸,似在迟疑,那瞬间的一瞥,令朱棣砰然心动,看得竟是痴了。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寝殿中点起了几盏微弱的灯,云起安静地坐在龙床前的案边,手持瓷壶,斟了两杯酒。

“皇上耳伤未愈,不能喝酒,臣谨代皇上干了。”云起喝完一杯,干净地一亮杯底,又取过朱棣的酒杯。

朱棣只是定定看着云起,忽道:“朕心里难过。”

云起叹了口气,道:“朱权走了,起兵靖难那时,皇上答应过他什么?”

朱棣眼神茫然,随口答道:“朕忽然改变主意了。”

云起揶揄道:“铁券也不颁他一张?”

朱棣脸色不太好看,冷冷道:“云起,纵是你姐,也不敢管朕的事。”

云起将酒杯凑到唇边,答道:“所以她死了。”继而仰脖喝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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