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重华……”耳边朦朦胧胧有人在叫我,我茫然的抬头看去,手揪紧了胸前的衣裳,眼前人影模糊,背后,是血红的大火。伸出手去,轻抚上他的脸颊,迷惑的喃喃道:“伶之……伶之……”
“重华!醒醒!”手忽的被捉紧,肩膀被人捏的钻心的痛,我猛地一惊,才看清眼前那人焦急的脸,心中一凛,看着他咬牙道:“这一次,休想……即使是那满天神佛,也休想……”猛地推开他,朝那人影晃动之处奔去。
四周的宫殿草木都隐在火光中,嘴脸狰狞,眼前却总是晃动着权清流那双含笑的眼睛,永远深藏着不动声色的哀伤。如果可以,真的不想让他想曾经的我一样,就那样……绝望又寂寞的死去。不可以……
一路跌跌撞撞,几乎是下意识的朝着这皇宫中心的皇帝寝宫奔去。夹着包袱匆忙逃命的宫人,混战在一起的士兵,晃得人眼都花了。看样子皇宫外围已经基本被老皇帝控制了,我拿着宁出尘路上塞给我的令牌,一路畅通无阻。命一个士兵在前面带路,越了越接近那皇宫中心,那士兵便揽着我,劝我回去,皇宫核心皇帝还在顽抗,有几千人在守着,太危险。而且,听他意思,老皇帝似是马上就要强行攻占了。
我看了他一眼,趁他不备一个手刀,他便无声无息的倒下了。将那令牌扔到墙角,整了整衣服,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微微发抖的手,朝那一片肃杀的宫殿走去。
“站住!什么人!?”行了不远,便见迎面走来的一队侍卫打扮的人大喝一声,戒备的看着我,我站定,微微一笑,掏出原先皇帝给我的在宫中的通行牌子,他接过仔细的看了看,将信将疑的挥了挥手,沉声道:“怎么还在乱跑?”
我看着那领头的一眼,淡淡的道:“带我去见皇上罢。”
一路上到处都是低着头行色匆匆的宫人,脸上那无声的恐慌悲戚,衬着远处火光,随着风雪,森冷的蔓延着。那侍卫将我带到殿前,又搜了身,方才放我进去了。
“你跑都跑了,这是回来看朕的笑话么?”皇帝高坐在那殿上,只是看了我一眼,冷冷的道。那紧抿着的嘴角,挂着一丝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沮丧。
如果说有人伤得了这个强势又倔强的男人,除了权清流,他的父王,一定也算得上一个吧。
“权清流呢?”我飞快的四下扫了一眼,心一点点的沉下去。他不在?难道是已经逃出去了?不可能……他身上皇帝给他下的毒还未解,逃不了……
“他?朕也找不到他,他又躲起来了……朕找了他一晚上了……”他抱着头,喃喃自语,眉头拧在一起,脸上的脆弱和痛苦只是一闪而逝,便又恢复了那强硬的面具,“你是来带他走的么?”
“你到现在还不懂他吗?越是禁锢他,他离你越远。”我皱着眉,厉声道。
他猛地抬头,一步一步的走上前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怒视着我,正欲说话,忽的一个侍卫惊慌的跑进来,道:“皇上,有好几处宫殿都起了火,烧起来了。”
他将我甩到一旁,怒吼道:“不是让你们守好的么!”
那侍卫战战兢兢的跪着颤声道:“不是叛军那里,是……是权公子在放火……”
他一怔,身子晃了晃,咬牙道:“找到他了?他在哪!?说啊,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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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想,我抱着伶之那逐渐失了温度的身体的时候,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呢?第一次知道为一个人心痛的我,知道再也不能继续忽视他的感情的我,已经失去他的我,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看到他的那一瞬间,仿佛是在照镜子,看到了当时的我。死水一样的平静。
那是绝望。
“清流!”皇帝朝前抢了一步,怔怔的看着殿中央拿着火把无声伫立的权清流。他转头,却是看也不看皇帝一眼,目光和我相撞,明显一惊,继而轻笑,转过头去专心的用火把将殿上的帘幔燃了,火猛地窜了起来,喷泉一般,热烈的在他身边盛开着。
火光映红了他依旧俊秀无双的容颜,带着奇异的神采,他抬头看着那火兴奋地燃着,笑着轻叹道:“我从很久以前,就想一把火,把这肮脏又龌龊的笼子烧了……这火,真漂亮……”
这样的他,美得让人不敢直视,宁静淡漠,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绽放出比这大火更傲人的光芒。
“你怎么还在这里呢?该不会是来找我的吧?”他转过身,含笑看着我,朝我狡黠的眨眨眼,“即然这样,我们一起私奔吧。”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看皇帝一眼,那个为他疯狂的男子,他直到现在,也选择无视。无视他的感情。
一如曾经的我。
皇帝只是直直的看着他,火光在他眼中跳跃着,他忽的诡异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掷到权清流脚下。缓缓的踱到我身边,一把握住我的手腕,看着权清流,缓缓的道:“方才朕来的路上,给他喂了毒药,朕亦吃了。不过只剩下一粒解药了。”
我大惊,他并没有下毒给我,为何要这样说?挣了挣手腕,却被他紧紧握住,他发亮的眼神中满是疯狂,那是一种不顾一切的最后一搏,只为了那人的一句话,试图用自己的性命,来证明自己的爱情,没有错。
你……有何必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又还要怎样逼他呢?
殿外,大片大片的雪随风凌乱的舞着,似是要将这个世界都埋了。
权清流一怔,垂下眼,吃吃一笑。弯腰捡起那锦袋,静静地扫了我和皇帝一眼,缓缓的走过来。
那人一身白衣胜雪,一如两年间和我月下漫步一般翩然走来,身后,是血色火海。
四十九
午夜,天地沉睡。
我坐在月下,执了黑夜她那冰冷的手,微笑着向她低声诉说,我的爱。
我那绝望的爱,我那一生一次的爱,我那永远在黑夜中游荡着的没有归属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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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游戏,你还要玩多久呢?”他立在我和皇帝十步远之处,长身而立,看着皇帝的眼神淡淡的,平静的像是秋日夜晚的朦胧月光。
他从锦袋中捻出一粒药丸,放到手心,凑到鼻尖上闻了闻,忽的将那药丸向身后的蔓延开来的火海掷去。
小皇帝身子一僵,嘴唇抖了抖,忽的急促的喘息起来。
“你要我选择吗?到现在你还在用你的命来强迫我吗?如果我不选择你,你就要死吗?”他淡淡一笑,侧过身,凝视着身后的大火,喃喃道:“我和你这些年,想来也不过是你要我爱你,我又无法爱上你,你追我躲,有什么意思呢?你不累吗?”他抬手抚了抚额头,嘴角牵出一丝苦笑,歪着头看着皇帝,脸上是极少见的认真的表情,却仍是淡淡的坚决,“我累了,所以,今天就结束吧。”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我要说出你赌上皇位赌上性命也要得到的答案了,最后的答案,你为什么要发抖呢?肇骅。”他一步步的踱近,在皇帝面前站定,一只手轻抚上皇帝惨白的脸,柔声道:“如果你和他同时中了毒,我会……”他瞥了我一眼,吃吃一笑,“我谁也不救。所以我把那所谓的解药扔了。”
我怔怔的看着他俊秀的脸上,笑容如水,漾着淡淡的悲戚,隐在一片淡然之后,被火光,烤化了,融进那满是浅浅哀伤的美丽眼睛中,亮亮的,泛着血色。
皇帝身子剧烈的抖着,忽的揪着权清流胸前的衣裳,埋头在他肩窝里,哆嗦着喃喃道:“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还要这样对我?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即使我死了,也不在乎?……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狂风将他哽咽的声音绞碎了,散在风中,分外凄厉。
他哭了。不是两年前那样愤怒而无力的嚎啕大哭,那样小心翼翼的低声呜咽,是那高傲的男人深藏着的脆弱,被绝望逼出的恐惧,将他的高傲彻底打垮了。
他在伤他至深的爱人肩头,哽咽着,无声哭泣,像是个无助的孩子。
心忽的揪痛起来,抬眼看向权清流,他却是一脸的平静,任皇帝靠着,只是望着殿外的漫天大雪,凝神道:“如果你死了……我会难过吗?”
他忽的转头,对着我一笑,头微微侧了侧,道:“你好像也这样问过我吧?当时我没有回答,现在……”他闭了闭眼,脸上的疲惫一闪而过,无声轻叹,复又看着殿外,喃喃道:“这么多年,已经够了……”
他忽的推开皇帝,看着他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个笑容,眼神犀利,只是缓缓的道:“如果你死了,我不会难过,绝对不会!”
皇帝怔怔的看着他,良久,忽的踉跄了下,朝后退了几步,睁大眼睛看着权清流,半晌反应过来,嘴唇动了动,忽的跌坐在地上,头埋进膝间,肩膀抖着,微不可闻的笑声渐渐的变成狂笑。他似是控制不住的大笑着,仰着头望着黑沉沉的大殿梁柱,泪从他眼角无声滑落,落在了地上。
“这都是……为什么呀……”他忽的止了笑,只是手在身后撑着身子,仰头看着那个他从少年时候就在追逐着的男人,凄然道:“清流,你说,这是为什么呀……即使你这样说了,我的心好像都死了,可是……”他一只手蒙上眼睛,泪从他指缝间静静地渗出来,火光下,血一般。
“可是……我还是爱你……还是爱你……我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可是你不要,我又该怎么办呢?你不要,……你让我这个皇帝,变得比那街上的乞丐,还不如……”他只是喃喃的说着,嘴角的苦笑,让人心痛。
“在你面前,我卑微的像个乞丐,祈求着你的爱情。”伶之记在那本黑色日记本里的话,被这个人这样说出来了……这是命运吗?还是巧合?他……是伶之吗?我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到底是为什么,要再一次这样的……心痛?
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和大火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声音,所有人都似是被无形的悲伤禁锢住,沉默流转,无能为力。
“皇上……”一个侍卫跌跌撞撞的冲进来,头也不抬的朝地上一跪,带着哭腔喊道:“叛军开始……攻打了……攻势很猛……恐怕坚持不住了……”
皇帝却是死水一般,静默了片刻,动作僵硬的站起来,定定的看着权清流片刻,闭了闭眼,一言不发的朝着殿外踉踉跄跄的走去,渐渐的隐进了风雪中,却是头也未回。
他悲怆至极的神色,似是瞬间苍老,白发顿生。
权清流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眼睛闪了闪,喃喃道:“我不会难过,但……大概会……永远也忘不了你吧……”
我心下发苦,只是看着他,他却忽的转头,对我笑道:“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方才说也不会救你呢。”
“他会死的……即使摄政王不杀他,他也会死的。”我皱着眉,低声道。喉间发苦,声音干涩,竟有些哽咽。
或许,那个人……现在已经死了,心死了。
他笑容滞了滞,闭了闭眼,却将我拥到怀里,轻叹一声,低喃道:“我以为你懂的,你懂我的,是不是?这样至死方休的感情,再纠结下去,永远也不会有结果……”
我埋头在他怀里,反手抱住他,哽咽了一声,却是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们都以不爱的名义,残忍的逼死了至爱我们的人……这种说不出来的痛,是生生世世的梦魇,即使堕入轮回,依旧打着血色的烙印,生死相随。
我们是有罪的,却也是无罪的。我们是无错的,却也是有错的。我和你,都是活在夹缝里,苛责自己,折磨他人。午夜醒来,只能对着寒冷的黑暗,独自品尝那蚀骨的痛。
“我不想救你,因为我突然想,能和你一起死,似乎也是不错的。真想带着你……可是你大概不不愿的吧……”他放开我,神色早已恢复如常,淡淡一笑,火焰在他身后张牙舞爪,空气灼热的似是连皮肤都要烧着了,他只是回头看着那大火,笑道:“这火是不是很漂亮?其实,这个宫里的火,都是我放的。”他调皮的眨眨眼,嘴角带着一丝恶作剧得逞的微笑。火光在他眼中跳动着,亮亮的闪着光,刺得人心都痛了。
“我第一次见你,就有种熟悉感,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我觉得你懂我,懂我的一切,悲伤,寂寞,你都会懂。”他痴痴的望着那大火,却也不看我,喃喃道:“好像你就是另一个我。所以我想抓住你,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可是,你爱上了别人,我看着你高兴,我也高兴,可是心也疼,又害怕……”他吃吃一笑,戏谑的看了我一眼,眼中却氤氲着闪闪的水光,朦胧了他的眼神。
眼睛有些模糊,总觉得那人似是要消失在那冲天大火中,我上前一步,揪紧他衣襟,颤声道:“你不要这样,我会带你出去,然后你就自由了……琉笙,琉笙他爱你吧……你可以……”我有些混乱,胸口痛的抽搐着,眼泪大颗大颗的无声滑落。
“你怎么哭了?”他将我拥在怀里,轻轻的拭了拭我脸上的泪痕,柔声道:“你在为我哭吗?我还以为你的眼泪只会为宁出尘而落呢。真好……”他在我额上轻吻,抬起我的脸,轻轻一笑,“琉笙爱我,但是,他更爱自由。我知道,没有人会比肇骅更爱我,可是,我就是无法爱上他。真是奇怪呢。我和他一起足足有十年了,朝夕相处,和我最亲近的人是他,可是就是没有办法。”
他的目光有些辽远,亦不再忍耐,带着些伤痛的色彩,淡淡的忧伤满溢出来:“我总是想,我为什么活着呢?想很久,都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你说,”他低下头,凝视着我的眼睛,有些迷惑的道:“这世上为什么要有爱呢?如果没有遇到肇骅,他没有爱我,我还是在绝望但从容的活着,麻木的活着,不知悲喜;他也在好好的做他的皇帝。和如今这般模样相比,大概要好些吧。他为什么要爱我呢?……不过,能遇上你,真是此生大幸。知道吗?在山上那两年,或许你不那样觉得,可是真的是我最平静的两年。可以算得上……幸福吧?”
他抿着唇,浅浅一笑,眼睛弯成一弯新月,朦朦的光辉,柔柔的,带着些温柔,指尖轻抚着我的眼睛,低声道:“重华……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我听到宁出尘这样叫你……重华……可以吗?”
我哽咽了一声,点点头,只是捉着他的手,急急的道:“我们快出去吧,这个殿要塌了……我带你走……”
他反握住我的手,轻笑道:“然后呢?摄政王不会放过我的,我要躲藏一辈子吗?那样更遑论自由。更何况,我知道你爱的是宁出尘,不可能和我在一起。一个人的话,和以前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