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安静秀气的睡颜,似是秋夜里的新月,温柔而美好,淡淡的光辉,让人心生向往。
却还不足以洗净他那在黑暗中浸润了太久的心。
权清流看着那人,放柔了脚步,轻手轻脚的走进。脚下刚冒出头的青黄草地柔软而舒适,踩上去软绵绵的,却仍是惊动了那人。他缓缓的睁开眼睛,看了权清流一眼,伸了伸懒腰,斜靠着树干,似笑非笑的看着权清流。
那人比那溪水更清澈的眼神,比春光更明媚的笑颜,忽的绽放开来。
人面桃花相映红。
权清流怔了怔,立在他一步开外的地方,轻笑道:“还是吵醒你了?”
“我根本就没睡。”重华朝前倾了倾身子,一只手伸进那清澈的溪水里轻轻的撩着,拨起一朵朵白色的水花。微凉丝滑的触感,让他舒服的眯了眯眼睛。一尾小鱼凑到他指尖上,试探性的轻吻着,绕着他手指逡巡穿梭,惹得重华一阵低笑。
“可是无聊了?”权清流欺身向前,修长的手拂了拂重华肩上的花瓣,笑道。
重华闻言,怔了怔,凝视着那沿着桃林蜿蜒而去的溪流,低声笑道:“怎么会呢?这人间仙境一般的地方,让人喜欢的紧呢。”
除了那人身边,这世上任何地方对他来说,都无甚差别。他只是担心那人过得可好。
心里似是有什么情绪要满溢出来,他闭了闭眼,敛了情绪,嘴角的笑容清浅,温柔似水。
沉默随风流转。权清流看着重华低垂着的侧脸,忽的撩起他背上一缕长发,放在指尖把玩,轻笑道:“你爹爹上个月又成亲了,长公主下嫁。”
却见那人放在水里的手指轻轻一颤,吓跑了几尾在他指尖穿梭的小鱼,有些寂寥。
重华垂下眼,睫毛轻抖着,半晌无言,只是低头看着溪水从指间流过,良久,才淡淡说道:“哦。”
那眼中转瞬即逝的平静而深沉的哀伤,深深的刺痛了权清流的眼睛。
心里有些细微的麻麻的痛感,丝丝蔓延。权清流皱了皱眉,转身拂袖而去。春风携着那满地桃花在他身后起舞,又零落一地,似是两人那烦乱的心绪。
权清流在林中站定,抬头仰望着那湛蓝高远的天空。微风拂过,落英纷扰。伸开手掌,一瓣小巧玲珑的粉红,安静的睡在手心里,柔软微凉的触感,一丝一丝的传到心尖上。轻轻拈起放到口中,满口馨香,却即可化作些微的苦涩,在唇齿间流转。
他皱了皱眉,咽下那一口苦水,抬头,眼睛追随者那蔚蓝天边盘旋着的一只子规,良久。
他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人,那药只有五个月的药效,五个月后,人便能慢慢的恢复记忆。
若是那宁出尘,这会儿大概已经恢复了罢。想着宁出尘此刻脸上的表情,他垂下头,嘴角轻挑,扯出一抹笑容,分外艳丽,却带着些残忍和快意。
拂了拂袖子,朝着那桃林深处,云锦之间,翩然去了。心下却愈发苦涩,竟愈发的茫然起来,似是迷失在了这一片繁华之中。
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春光细水,桃李满园,似是都在无声嗤笑,指责者我那见不得人的,赤 裸的,卑劣的,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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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总是夜夜来访,权清流缓缓的睁开眼,窗前夜色沉静,明月窥人。
额上冷汗犹凉,心下却静如死水。
梦中男人犹在疯狂而残忍的笑着,一双眼睛蛇一样紧紧地缠着他,让人作呕。
“清儿,来张嘴,很好吃的哟,听爹爹话,张嘴……”他抓着一块血淋淋的肉凑到他嘴前,刺鼻的血腥味儿让人不能呼吸。男人捏着他的下巴,动作粗暴的将还在滴血的肉塞到他嘴里。
不远处,一个浑身上下血肉模糊的女人倒在血泊里,那血蜿蜒着留了一地,似是一条条红色的蛇缓缓蠕动,一点一点的向外延伸着。
他嘴里含着肉,声音梗在喉咙里,泪大滴大滴的滴落在地上,落在那血中,却融不进去,晶亮的浮了一层。
他朝那女人伸出手去,声音因为发抖而不成调子。
“娘……”
男人大笑着将他一把扯到怀里,撕了他衣服,压他在身下,肆意侵犯。
男人在他面前将他身边的丫鬟小厮剥皮拆骨,千刀万剐。凄厉的惨叫,似是夜游的冤魂,在权府的地下,彻夜游荡。
男人将他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牢,在那阴冷黑暗中,做了八年的禁脔,从十岁到十八岁,每天都是在绝望中睡去,在绝望中醒来。在无谓中醒来,在无谓中睡去。
男人将他带出地牢,打扮一新,送到了皇帝面前……
……
权清流闭了闭眼,起身扯了件袍子披了,推门出去。却见那屋前桃树下,一人长身而立,望着天上一轮圆月出神。夜风撩起他散在背后的齐腰长发,月色朦胧,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看到那精致的侧脸被月光镀上一层白光,些许温柔。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权清流走上前去,将身上的袍子扯了披在他身上,轻声道:“当心着了凉。”
那人头也不回,依旧是看着那月亮,轻声道:“睡不着。”
权清流愣了愣,忽的欺身向前,将那少年还有些单薄的身子拥在怀里,唇暧昧的掠过他耳畔,声音带了些蛊惑的媚感,轻声道:“可是难过了?便跟了我如何?我这张脸不比宁出尘差吧。”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柔软微凉的唇瓣,低下头,唇凑了上去。试探性的轻啄着,辗转舔舐。
微微的甜味儿,带着些淡淡的桃花清香。
怀中之人一动不动的任他吻着,彼此呼吸可闻。睁开眼,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眼眸,依旧清亮,幽深似深潭,不动声色的悲哀,深深蛰伏,似是那潭中一条安静的鱼。
权清流心下一紧,似是有些钝痛,不甚明了,模模糊糊的蔓延开来。轻叹一声,放开那人,指尖掠过他额前的发,只轻声道:“早些睡吧。”便转身离去了。
月色凉如水,地上疏影横斜,空中暗香浮动,又是一个冷夜。
进了屋,脱了衣躺在床上,权清流却只是凝视着那窗前月移花影,一点明月,兀自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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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见时,他便直觉的认定,这个人和他是一样的。
那温柔笑容下深藏着的冷漠和疏离,那对一切都毫不在意无所求的淡然,那眼中深藏着的寂寞与忧伤,对他来说,如此熟悉。
或许,可以成为同伴吧。这样的念头倏地冒出来,出其不意,扰乱了封尘已久的心。
他是如此的……孤单。
小皇帝爱他,毫无疑问。那人看他的眼神总是炽热的,带着些疯狂的意味。他无条件的纵容他,不顾一切的爱他,甚至甘愿被他压在身下。
皇帝给了他一切,他似是也有了一切,除了自由,他如此渴望的自由。诺大的皇宫便是一个华丽的笼子,他在那笼中,仍旧是年年月月的绝望着,逐渐连假装的温柔,都难以为继。
三年前宁出尘逼宫,他趁着机会从那笼中逃了出去,却又被捉了回来。皇帝被削了权,力保他无虞。
求死不得的无奈,生死都不由己的无力,日复一日,在皇帝那带着强迫意味的索求爱情的强势和霸道里,心如死灰,一点一点的随风散了。
他被一个皇帝疯狂的爱着,如此绝望。
这样和禁脔,有何区别?他不过是权清流,仅此而已,而那人,却是皇帝。
摄政王和宁则荇定了计,逼着皇帝点头,放了他出宫。
他用了两年时间,获得了霍圣国的信任,又按着计划将那画着玉晟皇室历代藏宝地点的木石图交给了霍青膺,只待霍青膺入了玉晟,取了那计划中的财宝领兵造反,便有了理由,顺理成章的吞了霍圣。
宁出尘亦是知道这一计划,只是,被他设计了。他在宁出尘领着人赶往木梓山之时,并没有通知他们,霍青膺早已带了兵偷偷的潜进玉晟,故意让那人遇了埋伏,趁机下了那药。
宁出尘以为他背叛了,仅此而已。
一切都是计划好的,他只是这计划的一个变数。
而那人,却是他的变数。
方才重华眼中那难言的哀伤,平静而悠远,刺得他的心狠狠地缩成了一团。
他看似赢了,自由,同伴,都在身边。可是,他知道他输了。
那人或许不恨他,却亦更无可能爱上他。那人在他身边,心却在别处。
他不过是得了一个躯壳。
真狼狈呢,这样的自己,似是一个被人抛弃的愤怒妇人,见不得别人幸福。却还找了个不成借口的借口,说什么他本该和我一样的。
本该一样孤独的人,和本该一样绝望的人,如今亦已不再。
他有些失落,有些怅然,有些心痛,有些困惑。
如果能爱上那人,多好。
如果能被那人爱上……
权清流凝视着那一窗凉月窥人,心突突的跳着,忽的就似那白月光下无声飘零的花瓣,碎成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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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笛,
莫吹裂。
谁共我,
醉明月?
番外六 相思难负
绣锦鸾帐,嵌玉金钗。如花美眷,洞房花烛。
宁出尘立在喜房门口,冷冷的看着那悄无声息的坐在床沿边盖着大红盖头的女子,微微皱眉。那女子似是察觉到有人来,不安的动了动,纤细的手指紧紧地绞着手中绣着鸳鸯的红喜帕。
桌上的红烛喜庆而暧昧,却在那脚下,流了一滩血泪,玉脂一般,晶莹而透亮,似是将人禁锢了的琥珀。
宁出尘缓缓的走进那女子,直至立在她身边,伸出一只手去,轻轻的揭开了那女子的盖头。
妩媚风流尽占,千娇百媚谁敌。昏黄的烛光下,国色天香,粉面含羞,如梦似幻,正是那玉晟帝国第一美人儿,皇帝之姊,舞琤公主。
“不是……”宁出尘凝视着那足以让全天下的男人都神魂颠倒的脸,垂下眼帘,喃喃道。转身欲走,却不想喜袍被一只纤纤玉手捉住,回头,却见舞琤正满脸委屈的看着自己,大眼睛里泪光点点,好不怜人。
“夫君。”她朱唇轻启,声音如叮咚泉水,娇羞清脆。轻轻起身,丰腴的身子靠向宁出尘,一只手从桌上轻拎起酒壶,姿态优雅而撩人,倒了两杯酒,一杯自己端着,另一杯不由分说的放到宁出尘的手里。
“今晚……”她吃吃一笑,眼波流转,温柔多情,低头含了口酒,踮起脚尖凑到宁出尘唇边,红唇微启,香舌轻动,将那口酒一点一滴的哺到宁出尘嘴边,一只纤手抚上宁出尘的胸膛,灵活的解开那大红喜袍的精致盘扣。
唇上香软的触感让宁出尘有些恍惚,朦胧间似是有人亦曾这样轻轻的吻过他,那人身上有淡淡的清香,笑容清浅,眼神清澈,不是这般的脂粉气……
“如果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就休了你,另外寻个人……”
他猛地一惊,脑中那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让他心慌的几欲站立不稳,急急的推开缠在身上的美丽女子,闪身朝门外掠去。
门外的冷风忽的灌进那香室内,桌上的红烛颤抖着摇着身子,挣扎着,还是倏地灭了。
冷月推门而入,将那地上照的一片苍白。
那美艳女子一动不动的立在铺着鸳鸯被的床前,看着门外那人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的修长身影,眼睛晶亮,无声冷笑,将那清酒一饮而尽,朝着地上一摔,咣的一声,残骸碎了一地。
翩翩起身,将那喜房的门关了,脱了身上的喜服,亦随手扔到一旁的椅子上,径自扯着被子躺了。
精致的脸上,犹残留着方才那一丝冷笑,给这个雪后初晴的冬夜,又添了几分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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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出尘立在雪地里,抬头望着灰蓝色的夜空上那一轮清月,轻轻巧巧的躲在那梅树梢后,朦朦胧胧的光辉,温柔而恬静。
眉头紧皱,手不自觉的攥紧,心里空落落的,似是缺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无论怎样,都填不满。
他到底丢了什么?日思夜想,却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身影,看不清面容。午夜梦回,却是那身影渐渐的离他远去,醒来,心痛的厉害。
手下意识的抚上挂在腰间的月白色香袋,那是他醒来之时便端端正正的放在他枕下的,让他的心,煞时便痛了起来。
那些个破碎而模糊的记忆,在他醒来的那一刻,便开始折磨着他。
没有,都不是,不是那些个自称是他的家人的其中的谁,也不是那些个下属中的任何一个。他是谁?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却记得那人脸上温柔的笑容,比这月光更干净的眼神,身上如这雪后初晴的夜晚一般清冷的气质,甚至,那模模糊糊的肌肤相亲的火热狂乱。
他每天每天游荡在这府里,将他周围的人全都找了个遍,将这个府里的每个角落都翻了个遍,心中的缺口却越来越大,汩汩的流着血,狠狠地痛着,分分秒秒,日复一日,那寻之不得的焦躁让他气急败坏,几欲发狂。
他直觉的知道那自称他父亲的人所说的关于他的一切都是真的,只是,还少了什么?那是他宁愿放弃生命也不愿舍弃的存在?为何所有人都说那只是他的幻觉?
不,那个人是存在的,在他心里,和骨血融为一体,一旦失去,便万劫不复。他是如此的坚信着,所以,如此的痛苦着。
他麻木的应付着眼前的一切,红色的喜袍深深的刺痛了他的眼睛,心皱称一团,他不知道那种自责与背叛之感从何而来。却仍只是麻木的应付着,占据整个思想的,唯有那个模糊不清的身影。他用尽所有的心神,回想那个人的一切,等待着那凌乱而破碎的记忆,拼成一个完整的人。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那人似是叹息一般的低语在他脑中飞快的转着,似是要飞向那辽远的夜空,也离他而去。
宁出尘垂下头,指甲深深的陷进手心里,一滴滴血无声的滴落在雪地上,似是落梅,苍白的月色下,灼伤了眼睛。
“你……是谁……”低声呢喃着,那压抑的切肤之痛,锥心刺骨。
一缕薄云随风浮游,无声的从那清月旁飘过,朝着那暗淡的天际,遥遥的去了。
那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知为何的不安与惶恐,逐渐在这冰冷的月光下一丝一丝蔓延到骨血里,痛入心髓。
不管你是谁,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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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风柔软,似是细绸,轻轻的拂过雕花的窗棂,温柔的缠上那榻上斜卧之人,撩起他散在肩头的长发,有春日暖融融的温度。
冰雪无声消融,枯树已然逢春,百花亟待绽放,草木悠悠返青。
为何,他还是不在?
宁出尘凝视着窗外枝头的那一朵白色的梨花,手习惯性的抚上腰间的香袋,细细的丝绸,微凉的触感,似是一直透到心里。
记忆碎碎而集,全是零散的画面,每忆起关于那人的一点点记忆,便会高兴的发狂,仔细回想着拼凑着那人的模样。那凑到他唇角烙下轻吻时候弯成新月的清澈眼睛,微蹙着眉孩子气的嘟着的柔软红唇,尖尖小小的下巴,临风飞舞着的黑色长发,总是微凉的纤细的手指,带着少年青涩的单薄的身子……心里有个名字呼之欲出,却总是停在心尖儿上,卡在嗓子眼儿,张张嘴,满口苦涩。
忽上忽下的心绪,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巨大落差,快把他逼疯了。
宁出尘将那香袋放在手里把玩着,很普通常见的香袋,有些凌乱的针脚,细细密密的,看的心一点点的满起来,似是不那么空了。凑到鼻尖细闻,有淡淡的药香渗入心脾。
他盯着那香袋,轻轻的在掌心揉捏着,闭着眼睛,似是沉思。片刻,忽的又猛地睁开眼,手微微的发抖,极轻柔的将那香袋封着的针脚用指尖挑来,将里面的药倒在了床边的小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