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你会一错再错,每晚都把我误认为兰瑟殿下。」
他愣了一下,发现奥达隆又在消遣人,怒火登时烧窜了上来。
「该死的混蛋!兰瑟才没有你这么可恶!」他抓起一个大枕头,对准对方的脑袋砸过去。
奥达隆任由他砸,再把掷过来的大枕头摆放在两人中间,做成类似城墙的阻隔。安杰路希见状,更是火上加油,他气呼呼
把「城墙」拆了,全部扔到地板上,转过身,挪动到离奥达隆最远最远的床铺边缘,开始咒骂奥达隆一万遍的浩大工程。
过了好一会儿,当他认为奥达隆已经睡着时,他仍醒着,怒火熄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懊恼与郁闷。他不明白奥达隆为
什么推开他,抱着他很难受吗?手臂被压疼了?触感不够好?身上的气味不佳?
「……如果你还在胡思乱想,可以停止了。我睡不好,不是因为抱着你感觉不好……而是正好相反。」
身后传来的低沉嗓音把安杰路希吓了一跳,原来奥达隆也醒着?「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回过头,却只见奥达隆的后脑
勺和背脊,叫唤也不回答了。
他又翻身回去,默默咀嚼那几句话,想了两、三遍之后,他终于懂得「正好相反」的含意,一把拉起棉被将自己从头盖住
。
闷在棉被下,火在脸上烧,他又一次发觉自己的行为太轻率,又一次只注意自己的享受,忽略奥达隆的感觉,这样下去…
…这样下去似乎不太妥当?
第六天晚上,他们恢复远离彼此的位置,各睡各的,有些感觉,却就此不同了。
第十四章
翌日,暂代国王行事的大王子在大殿召集群臣,宣布戴冠式的日期。
当大司祭朗诵文告,用最华美的词藻赞美这个由神选择出来的日子,大王子却把心思放在别处。
他站在大司祭身后,调整着视线角度,直到能够将每一名臣子的表情尽收眼底,尤其是奥达隆,他特别在意这位大将军的
反应。
然后日期被宣布,他目不转睛盯着那张严峻的脸,那张脸几乎没有表情,宣布的前一刻没有,之后也没有,连眉毛都没有
动一下,这个日子对奥达隆而言显然没有任何意义。
大王子露出微笑,他无法要求更多了!奥达隆不记得?或是不在乎?随便!无论哪个原因都好,都能打击到他讨厌的么弟
,都能令他满意。
位在不同行列,德拉夏诺瓦侯爵也和大王子观察着同一个对象,却得到不同的结论。
他认定奥达隆的不为所动只是一层伪装,伪装成没有野心,假装对大王子的挑衅毫无所觉,很多人会被骗,可绝对不是他
!他死都不会相信奥达隆没有野心!
没有野心,何需索求四王子?不管这位战功彪炳的将军在盘算什么,总之绝不可能如大王子所说……什么为了满足虚荣心
、什么对纯正贵族的向往……大王子甚至相信那一套不留子嗣的天真说词!那么单纯又愚笨怎么坐得稳王座?
但是他不一样,他跟他那好骗的甥儿可不一样!在他的观念中,武将需要加倍提防,尤其老是打胜仗、受士兵爱戴、又有
头脑的将军,永远是麻烦!他会盯着他,一直盯着他,然后等待一个机会……
稍晚,米卢斯各大城先后公告了戴冠式的正式日期。安杰路希得知消息,独自跑到花园生闷气。
「幼稚的混蛋!」他朝着天空大吼,然后颓丧坐下。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同样幼稚,才会被这类小事激怒。
老实说,他的十八岁生日被选为戴冠式的日子,不算出人意料之外。大王子的行事作风向来如此,用小心眼耍小手段,杀
伤力不强,不特别卑鄙阴险,大坏事做不出,惹人厌的功夫却是第一流!
十八岁的生日呢!他期待过的。
父王在世的最后一段日子,当他前去王宫探望,父王碰巧精神好时,他们会一起开心谈论细节,这一天原本会跟过去的每
一年一样,连续热闹好几天,只为欢庆他的诞生。
他忍不住想,生命中的许多欢乐,已跟随父王一起离开。
他不知道能把这些心情告诉谁。奥达隆?算了吧!他打赌那家伙从没有庆祝过生日,一定会说他的沮丧是奢侈的,趁机讽
刺他一番。
他承认这些情绪是奢侈的,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沮丧。十几年来习惯的事物,突然有一天「砰」的消失不见,能够瞬间
适应,心中没有半点芥蒂的那种人,一开始就不会是王子了。
绿翡翠王子甚至不是一般的王子,要他习惯于无足轻重,并不简单。
若在平常,生长背景接近,擅长倾听,嘴巴又甜的卡雷姆会是诉说心事的首选,偏偏最近很难找到他的人,他不仅忙得要
命,偶尔有空,竟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安杰路希更惊讶地发现,失去笑容的卡雷姆,看起来其实不比奥达隆亲切到
哪里去。
每当他好奇问起,卡雷姆会马上展露笑容,说着:「没有啊!心事是美人的专属,我的心中只有爱呀!」结果不一会儿又
变成有心事的美人而不自知,完全不是诉说心情的对象。
只剩下兰瑟,他在离开王宫前最常诉说心事的对象。
可惜,这回行不通,少数几件他不想和兰瑟谈论的事情,生日就是其中之一。
童年的一次生日,令他对兰瑟始终怀着歉疚。
原因说起来很简单,安杰路希小时候的某一次生日,兰瑟不巧生了一场大病。他本该得到很好的照顾,却因为大家都忙着
为小王子庆生,疏忽了总是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的兰瑟。一日一夜的严重高烧,迟延又不够确实的照应,使他的身体自此变
得虚弱,后来不但没有恢复,还每下愈况。
安杰路希那时的年纪很小,犯错的不是他,也没有人认为他有责任,医生还说,三王子天生的体质就是弱,加上幼年失调
,那场病不见得是关键。然而,自从二王子故意对他透露这件尘封往事,他到今天都不能释怀。
兰瑟当然什么都知道,对这位异母小弟还是很好很好。
有时候安杰路希都不免想到,自己的存在使原本就容易被忽视的兰瑟变得更透明,兰瑟难道一点埋怨之心都不曾有过吗?
他不讨厌自己的存在吗?
也许哪一天,他们可以谈开来?反正他即将是个不重要的人,他们的处境变得比较接近,搞不好能够一起怨天尤人、自怜
自伤……
才稍微挨近自暴自弃的领域,安杰路希就听见脚步声,花园的另一头,黑发的男人抓着一条毛茸茸的披肩,迈着大步朝他
走来。
老远,他就听见男人急切的声音:「穿得那么少还在户外吹风!生病很好玩吗?」
他对兰瑟的歉疚莫名又多一层……不行,他还不能真正跟兰瑟谈尽心事……他不像兰瑟是孤独一个人。
戴冠式当天,安杰路希的十八岁生日,这一天是以失望揭开序幕。
清晨醒来,推开长窗,没有他期待的雷电交加、狂风暴雨,迎接他的是一个可恨的大好天气。
天空蓝得像刚被清洗过,远方的塔楼上旗帜飘扬,红金两色,迎着风飒飒响动。安杰路希所在的位置看不见街道,但也猜
想得到,整个王城必定漂亮极了,大街小巷悬满旗帜,装饰着鲜花,经过连日忙碌清扫,街道上连一粒小灰尘都难以生存
。
外头还有拉车的马蹄声,隐约的人声笑语,难得一大清早就这么热闹,他的心情却是灰色的。
起床就没看见奥达隆,是这段日子常有的现象,安杰路希已经习惯,从接获外国贺使名单的那一日起,奥达隆就不再如平
日般空闲。
为了双方的安全,不能让贵宾们带着大批随从任意在国内闲逛,必须派遣护卫队到边境接人,用最快的速度护送贺使团进
入王城,置于警戒之下;王城的人力将会面临吃紧的情况,调度要提早进行;加上登基前后是敏感时期,对外的国防,对
内的治安,所有的措施都要加强。
上述的军务并非全在奥达隆的管辖范围内,米卢斯在编制上也不缺武官,但是废物的比例过高,即使是将军的位置,也以
挂名兼职的贵族居多,他们多数都不在乎这些繁杂琐碎的枝节小事,乐得将事情全推给奥达隆处理,事后再追悔不已地担
忧他在军中的声望太高。
有时候,奥达隆忙得无法回家过夜,有时则是清早出门,晚餐时候回来,也有一整天都见不到人的时候。
对安杰路希的直接影响,是抽不出空逼他散步,这样也好,他并不觉得今天有到花园里散步的闲情逸致。
在这孤独无趣的一天,安杰路希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菲莉丝,她站在安杰路希身后固定的位置,专心梳理那一把豪奢的灿亮
金发,小圆脸红通通的,带着异样的光彩。
连一个小女仆都为新王登基感到喜悦?这简直超出安杰路希理解的范围!以前在王宫,只要他看不顺眼,他会勒令侍从不
准露出笑容!如今的他,只想默默垂着肩膀,暗暗在心中盘算,等一会儿再去找旗鼓相当的对手发脾气。
梳理完毕,菲莉丝没有立即告退,她双手握着梳子,指头扭来扭去,欲言又止。
安杰路希忍不住问:「你有什么事?」
「……殿、殿下!恭喜您的十八岁生日,祝福您永远健康快乐!」趁寿星愣住,羞红脸的小女仆已一溜烟跑了。
原来……那张兴奋的红脸蛋是为了他的生日!?
对了,安杰路希记起,每年宫里的侍从们也会祝贺王子殿下的诞辰,他们会一字排开,整齐一致行宫廷正式礼,齐声说着
演练过的祝词,从没有人像菲莉丝这样害羞脸红,几句祝贺说得有如告白,感受既新鲜又可爱。
离开寝室之后,惊喜接二连三到来,府邸的每个人见到他,都不忘在请安之际附带他的生日祝福,而且都是笑咪咪悄声地
说,好像他的生日是秘密,不能声张,他高兴之余也懒得追究原因。
一路上,情绪逐渐高涨,在踏进饭厅,见到早餐桌旁那抹高大身影的一刻,达到最高点。
奥达隆在呢!视线才接触,安杰路希就莫名晕红了双颊。他在固定的座位坐下,仰头望着对方,满心期待。其它人的祝贺
固然使他开心,但他最渴望得到的祝福,来自这个男人。
奥达隆却只淡淡瞥了他一眼,神情与平日无异,连用餐的动作都没有停下。
「今天早上最重要的是动作必须快,随便吃一点,半饱就好。菲莉丝会帮忙你更衣,然后过来武器厅找我。」语气不冷不
热,像在交代公事。
「知道、知道,要出席戴冠式嘛!要准时嘛!」安杰路希的失望写满在脸上,他垮着脸,狠狠用叉子攻击食物。
他觉得自己是个傻瓜,期待一个为戴冠式忙了那么多天的人,期待对方会记得自己的生日,说出什么好听的话……真是愚
蠢!
奥达隆按照预定,草草结束早餐,先一步离开饭厅,正合安杰路希的心意,他每样食物都留下一半不吃,以示对这个日子
的不满。
然后他换上雪白与银灰相间的正式礼服,拖着曳地大披风,让光线在银灰天鹅绒布上一路跳动,来到武器厅门口。
……难得有这样一次机会,奥达隆换装比他还慢!甚至必须动用两名卫兵帮忙,才能顺利穿上那套典礼用的白色盔甲。
安杰路希站在门边,敬畏地望着那副华丽、厚重、极可能压垮自己的巨大金属物。
那套白色盔甲在武器厅有专属的位置,他之前就看过数次,平时光摆着就散发出惊人的魄力,是一件极佳的艺术品,此刻
穿在奥达隆的身上,两者的气质相近,整体有雄壮之美,却不失小处的精细讲究,结合得很完美,甚至有相乘加倍的效果
,将人衬得凛凛生威,出色至极。
然后他注意到奥达隆披风上的刺绣花纹,那和他的是成对的,有伴侣的含意在内。他不由自主抓住自己的披风,指尖在柔
软的布料上来回滑动,抚摸那一道道复杂交错的崭新刺绣,感觉倒也……不会讨厌。
奥达隆从镜子里看见他出现,似乎微微一笑,冰冷的金属声,随着步伐响动。
「等很久了吗?」他问。
「没有,我才刚到。」安杰路希不想过分流露出欣赏之意,别过头,往厅外走了几步,却没听见金属声跟上来。
他疑惑地回过头,奥达隆仍杵在原地,专注凝望着他。
受无数人崇拜的绿翡翠王子,当然不怕被看,无论走到哪儿,总有视线追着他、盯紧他。沐浴在倾慕的目光当中,通常他
显得更有自信……负面一点说,也更骄傲得意。
可是这男人……却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我有什么奇怪?」
「你很好看。」奥达隆轻声说着。
安杰路希惊愕极了,这是不是奥达隆第一次称赞他的外貌?「唔……然后呢?下一句讽刺的话是什么?」他可不会轻易上
当。
奥达隆一笑:「过来。」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乖乖听话,但是奥达隆一招手,他想也不想就走过去。来到对方身前,奥达隆低下头,一瞬间他的心
跳加剧,绯红了双颊,以为他要吻他,结果却只是伸手帮他整理衣领。
安杰路希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望,他近乎幽怨地瞪着奥达隆,心情忽起忽落,比一开始就下沉还难受,他觉得自己比刚起床
的时候更不开心了。
奥达隆却反常地变成一个粗心迟钝的人,对安杰路希的怨怼视而不见,领先走出厅外:「来吧,我们该出发了。」
举行戴冠式的场所在大神殿,依循传统,大司祭将在祭坛之前,以神的名义为新王加冕。这差不多就是宗教在米卢斯的主
要任务,主持婚丧喜庆、各类仪式,是一种很表面的存在。
安杰路希和奥达隆共乘马车前往,沿途警戒森严,穿着白色与银灰相间服色的卫兵随处可见,一直到大神殿的台阶进入视
野,才同时看见独树一帜,身着红金色甲胄的禁卫骑士。
卡雷姆站在台阶最上方,一字排开的骑士前,一朵代表佛利德林家族的红蔷薇绽放在他的前襟。
禁卫骑士拣选成员甚严,家世、外貌以及人品是最基本的三要素,可以比喻为贵族子弟中的精品。
奇怪的是,以卡雷姆毫不检点的私生活,为何稳坐禁卫骑士团长的位置数年不曾动摇?外人难以理解,总爱以貌取人的米
卢斯人却只要在此时此刻,看他一眼就会明白,何谓压倒性的外表优势。卡雷姆无疑是整个骑士团里最出色的一个,同样
随性的站姿,别人摆出来就等着挨骂受罚,他会被解读为潇洒;同样斜勾着唇角微笑,别人笑就是轻浮下流,他则被认定
为优雅迷人。
这是一个不公平,却没有半个米卢斯人感到不妥的社会现象。
「卡雷姆——」安杰路希一下马车就往台阶奔去,任何人在心情坏透的时候都会喜欢见到卡雷姆。
「欢迎大驾光临,我最美丽的绿翡翠殿下!」不辜负安杰路希的期待,卡雷姆回报以最灿烂的笑容,和一个最标准完美的
宫廷礼。「每次见到殿下,都以为是最美的一次,殿下却持续带给属下惊喜。殿下美貌的深度,果然无穷无尽!」
好夸张!奥达隆在安杰路希身后叹了一口气。
「哦,这位像熊一样的男人是殿下雇用的保镖吗?请问是否受过适当的训练?贸然放出来会不会咬人呢?」
卡雷姆说得很夸张,奥达隆其实并没有那么壮硕,也不粗野,安杰路希仍是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奥达隆扬起眉,说:「真是好俏皮的笑话!这是不是代表着,你已经变得成熟,不再生我的气了?」
卡雷姆耸耸肩。「大概吧!至少我已经想开了,今天毕竟是一个大好机会,或许我可以趁机和尤金重拾往日的情谊,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