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将性命逐轻车——延陵君

作者:延陵君  录入:11-09

“什么?难道御史在上书弹劾李将军?”轻车吃了一惊。

“没,没什么!朝政咱们哪能议论!”小太监赶紧拿话往回兜,却已迟了。

殿中侍御史朱鸿烈上书参劾李飞,说他骄矜功名,蔑视圣恩,荼毒将士,滥杀冒功,违背王命,靡怀臣节,不庭之心昭然

若揭,若不能及时惩办,将何以整肃朝纲?将何以安宁社稷?将何以面对列祖列宗?洋洋洒洒一大篇,文采也是极好的。

皇上接了奏章,御笔朱批了几行字,大意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能打败敌人便是功劳,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希望文武

和谐,不要横生嫉妒,恶语谮人。

朱鸿烈接了批复,就在兰台中面红耳赤起来,力陈自己并非为了嫉妒,只是为朝纲整肃,纵然李将军新荣尊贵,权势炙人

,他也绝不畏惧。然后就换了朝服,坐上轿子到五朝门外,向光秃秃石板上那么一跪,手捧批复的奏章请皇上收回,顶着

刺骨寒风求将李飞正法。还说如此狂悖之人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退出五朝门,除死方休。

一举激起多少人愤慨。郝岳带着几个因功劳新上任的人直接冲进宫门,将朱鸿烈好一顿臭骂,几乎挥鞭痛打。朱鸿烈倒也

真是个爷们儿,滴水成冰的日子竟在宫门跪了两个半时辰,早冻得脸色发青嘴唇发紫,郝岳等人来时依然颤抖着嘴唇吸溜

着冷气回骂。兰台众看不过去了,就在宫门前跟一伙军功新贵吵将起来,许是还挨了几鞭子,一时大家义愤填膺,又多了

十几人跪在殿前,要求皇上下旨严惩这伙目无纲常之辈。

还是镇国公赶来,把郝岳兜头一个耳光,揪着耳朵叫仆人把他绑了送回家去,一面给御史们说好话,但御史们只是说:“

国公啊国公,令公子在李某人手下,替他出头也是没法,我们不怪他,这笔帐只算在李某人头上,您无谓卷进来。我们是

冲着李某人的,您请回吧!”

镇国公调解无效,只得悻悻回家,一进门见郝岳绑在柱子上,不由得大骂管家迂阔,说我打他是做给那伙笔头们看的,你

如何真把我儿给绑了?赶紧解了解了!

郝岳开始一声不吭,听了这话不由得说:“爹,你不见那伙人多可恶,国家有事不见他们出马,就依着笔杆子摇唇鼓舌,

若无李将军,难道他们赋诗退敌不成?您老也是戎马多年之人,怎么不给李将军说句公道话?”

镇国公摇头苦笑道:“老子是不想说,也没法说。御史上书和日前谏官上书如出一辙,台官御史属宫廷,监督百官;谏官

属三省,省谏陛下,两者不过是刀枪,任人使唤罢了。李飞出身自康王府,加上自己本事熬到今日。一旦统领大军,便在

军前肆意杀戮,这办法简单是简单,破敌甚快,但必犯众怒。若背后无人必被弹劾,国朝六百府将军校尉,再无第二人敢

行此事。本来李飞若行了此事,战胜之后早日班师也便罢了,非要挟师在外一住半月,日费万金,要挟朝廷颁发厚赏,皇

上几道诏书催促才肯还朝,可见不是出于公心,朝中早有许多人不满。日前在圣上面前,康王有意示威,要做给皇上看,

要维持天下都靠谁的人。于是御史奋起,也是意料之中事!你当这里面真的只有李飞和朱鸿烈两人吗?”

郝岳摇头道:“恁地多事,听得我糊涂。康王纵使势力遍布朝堂,也不至于要挟皇上……”

“唉唉,痴儿糊涂!在朝为官,脑袋里不放明白,脑袋就随时要搬家!说句大不敬之言,倘若皇上失德,这皇位谁来坐?

“皇上岂会失德?”

“那好,纵情淫乐算不算失德?宠爱便嬖算不算失德?误国误家算不算失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镇国公虽说得隐晦,指的是谁大家都明白。

“这……皇上毕竟是皇上……圣旨一下谁敢说个不字?”

“幼稚之极。老子叫你读读书,你又不肯,圣旨要这么容易下便好了!”说完又叹气道:“先帝又何尝不知康王势力已经

坐大,但当时已经垂暮,有心无力,便趁着柳二哥进京想留住他,若合我二人之力,或者能够保住当今圣上,但二哥还记

着前事,坚决要还乡,先帝这才把轻车留在京城,想不到当今圣上更是舍得,居然……用身体笼络于他啊……可惜人算不

如天算,二哥天不与寿,唉……今后朝中之事,尽属康王矣……”

话未说完,门口摆的定州瓷瓶轰然而倒,碎了个满地如荼。

“轻车?”镇国公父子都大吃一惊,“你怎么……”

柳轻车万般慌张,手忙脚乱,说:“三叔,我是怕你打郝岳,才跟过来看看,既然你没打算揍他,那便好,那便好,这花

瓶我若有命,日后赔给你……先告辞……”

镇国公早一把拖住,急得说:“我儿,你听到了多少?”见轻车紧咬牙关不开口,试探问道:“全听见了?”

轻车点头。

镇国公长吁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我儿,你莫非想取我老命?人生在世唯有随波逐流、逢场作戏,天大的英雄,不

过是个寂寞。我看皇上对你倒似真心,你万不可听了我刚才胡说,就冲动造次!”

轻车咬牙说:“原来他所说,都是实情!我要去问个清楚!”

镇国公急得跺脚,强按他坐下,自己就侧坐在榻上说,“你听我说!我们哥几个都是跟着先帝刀枪阵里滚过来的,唯有你

爹跟他最好,所以辞退勋旧时,不得已叫你爹做个表率,饶是如此,老四还跟着顺王折腾了一回。但先帝确是舍不得二哥

,这宫中为防刺客攀援,本不许植树,自汝父辞京那年种满柳树,如今已是陌上青青,如烟似黛。若说帝王无情,却也并

非完全属实呢!”

说到此处,镇国公不禁喟叹:“听闻柳二哥在乡下,也甚是苦恼,我们兄弟四人唯有他最不胜酒力,居然一醉十载……焉

知先帝不是心内成灰,这个官家,甚是不得已!汝父已逝,圣上依然要留你在身边,焉知不是动了真情?”

一席话说得叔侄俩抱头痛哭,轻车拭泪道:“先帝虽有苦衷,不过是个昏君,到底累得我爹抑郁而终。朝中不臣之人,岂

是当日武弁,如此看来,我爹一醉十载,是何等不值得!”

镇国公默然不语,倒是郝岳说:“我爹说得也不无道理,形势比人强,也只有随波逐流!若二伯不愿你出人头地,何必又

来京城四处谒见公卿为你谋前程?男儿本应重横行——我看二伯也是如此打算才对,你我都是出过边塞之人,难道连这点

豪情也无?真心也罢,假意也罢,抛却那些儿女私情才是正经!你若抱定了这个心思,何必去问皇上?”

“并非如此!”轻车思量一番道:“我爹从不许我学武,想来是为鸟尽弓藏伤了心,难道我父子就要被他父子耍得团团转

不成?此番定要给爹讨一个公道!”

说完挣开镇国公父子阻拦,挟了长枪,抢出国公府来,飞身上马,直驰向皇宫来。

镇国公追出来时,人已去得远了,叫把门房喊来,打了三百鞭子!指着又骂:若出了大事,老夫纵马踏碎你狗头!

第十一章:

郝岳却说:“去便去吧,说清楚也好。”嘴上虽这么说着,却牵马出来追赶。到了轻车常走的宫门一看,卫士被打倒在地

,此刻正纷纷爬起来。郝岳是外臣,无诏不能入宫,便只有在这边停了,托人进去打探消息。

李飞帐下的将士还在跟御史们对峙,只见轻车乘一匹玉花骢,打翻了卫士从殿前跑过去了。一时面面相觑,指着背影道:

“如此不臣之徒,你们不参他,倒参我家将军!”

御史们也不由一怔,旋即扭了脸假作没看见:“先参了李某人再说。”

且说轻车直闯到书房,见了皇上,一把揪住,只说:“要给爹讨个公道,他多少年纵酒宿醉,把多少眼泪都流到心里去了

,你爹倒在宫里荣华富贵,昏君!昏君!昏君!”说着眼泪便下来了。

近侍吓得不行,眼见着柳轻车手里绰着明晃晃枪尖,一手揪捽住皇帝摇来晃去,就似疯了一般。一时上也不是,不上也不

是,都束了手觳觫。

皇帝也不挣扎,只任他摇晃,待他劲头过了,便微笑道:“你怕了?”

轻车一愣,反问道:“怕?怕什么?”

“怕和老国公一样……”

“没有!”

“急着入宫,难道不是为了问朕真心?难道不是问朕是否为了拉拢国公,才召你入宫?”

轻车恨得咬牙切齿,却也颇期待一个答复,手揪得更紧,那架势,简直就似一言不合马上准备刺一枪般。

皇上轻轻推开他手,徐徐说:“先帝对不起国公,朕早就对你说过。先帝大行前再三嘱咐于朕,要好好待你,要与你相互

扶持,朕把什么都给了你,你怎么就不能信朕呢?初时你要去战场,朕便担心你立了大功,朝臣愈加嫉妒,演变成与当初

一样局面,如今却松了口气。冤家,便在宫里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不好么?你在京里举目无亲,朕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看在

我面上,过往之事,便过去了吧!”

说罢便来抱轻车,轻车也摔了长枪,任他抱着,只流泪说:“若先帝也有此心,不致令我父抑郁而终。轻车只恨为人子不

孝,到今日方知原委,连安慰之言亦不曾有一句,还曾闹着学武,想必触动了父亲伤心之事……”

皇帝默然不语,只紧紧拥着。半晌才红了眼眶说:“先帝何尝不是?你我好好地便是了。”

正说话间,宫人来报,说宰相与大鸿胪求见。二人连忙整顿泪容,各自就位。

宰相与大鸿胪匆匆赶来,身后众人抬着箱子,奉上一锦盒,近侍揭开看时,内有书信一封,连忙取了呈奉御前。揭开箱子

,尽是珠玉黄金裘皮之物。

皇帝展开书信读,不由一怔,竟是单于写来。

书中略云:威武大单于致圣德皇帝陛下御览,愚自继父兄之业以来,略穷漠北,东极沧海,西抚沙漠,十年之间,赖甲士

用命,奄有区区万里。闻皇帝陛下硕圣巍德,垂拱而宾服数千里,荷九州之地,亿兆之民,英伟万端,乃遐思迩想,仰慕

曷极!是故日前巡狩句注,围猎塞上,欲与皇帝陛下一会也,然则世事蹉跎,天不遂愿,终成错毂,其实可叹。因思自轩

辕以来,蕃汉本为同裔,徒以生地不一,尔乃成俗各异,彼此攻伐,是阋墙之过,圣明如陛下者,可不避之哉?今燕然王

庭徧远,武夫成众,尚力逞勇,本不治礼乐,专事掠夺,愚亦强压制之,罗金珠玉帛,以为献礼,自忖诚心可鉴。款使通

好,议结为兄弟之国。一则免士民死伤,再则通两国有无,三则化吴越为秦晋,岂不美哉?

另,愚尝语于宁国公柳,意深投合,乞陛下赐,愿得此一人,量珠而聘,终生不复入塞矣。惟皇帝陛下尊鉴,早做机断,

若迁延逶迤,塞外草黄马肥,恐不待来年。

皇帝览遍书信,拍案大怒:“单于欺朕太甚!”

宰相和大鸿胪连忙膝行至前,躬身说:“陛下制怒!单于使者言通好之意,莫非书信中有侮慢之词?两国和解乃是千秋利

事,单于久居边庭,礼仪粗疏,倘有文句之误,陛下请以大局为念,幸勿动雷霆之怒。”

皇帝将信往地上一丢,冷笑道:“他何处礼仪粗疏了?文句也毫无不通之误,只是这骄狂劲头,未免足了些……览此书信

,朕真不知先前是他打了败仗,还是朕打了败仗哩!”

宰相拾起书信看了,脸色阴晴不定,一时众人传遍,中间有人说:“臣以为此议可行!”

其他人待要制止他,却也晚了,皇帝袖手冷冷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朕听!”

那宰相姓杜,一族住在关中,便是历朝都做宰相的。杜宰相不卑不亢地说:“蕃汉自古交战,此消彼长。猃狁而后鲜卑,

鲜卑而后突厥,历数东胡、肃慎、坚昆、丁零、蠕蠕、铁勒、回鹘、薛延陀……竞逐王庭,立设牙帐,未有尽时。至若汉

孝武帝事北方,十万之师岁出,车骑、骠骑、飞将军皆世之名将,亦不能一扫风尘,永清沙漠。由此看来,边庭设警,巩

固长城,委能吏于边疆,施离间于各部,兼以羁縻,才是正道!”

皇帝盛怒未息,半晌说:“卿所言虽是正理,但单于未附,内怀贰心,朕断不与此种人和亲!不如遣师出塞,击破此人,

另立单于,再言羁縻之事!”

杜宰相又说:“若陛下舍不得宁国公,臣有言冒死上奏。”

“不必多言!”皇帝拂袖而起,“朕誓与胡虏一战!”

朱鸿烈自是倒霉,在庭前跪了数个时辰,耳朵都冻伤了,结果盼来单于一封信。国家有事,自然以大将为重,而这大将又

说话了,姓朱的,便是他的死敌,是朝中佞臣的典范,君侧不清,将何以为将?要本帅出战不难,拿朱鸿烈人头来再说。

皇帝自然为难,何况柳轻车也在耳边说:“朱大人其实是为忠臣,不过耿介了些,别人不出头他来出,于是得罪了李将军

,陛下若为形势杀他,难保有天不为形势送我出去。那还不如直接送我出塞,大家都好过。”

于是皇帝思前想后,决定遣使出塞看看动静再说,就以杜宰相为正使,又要个知兵事的做副使,稍微探看漠北准备得如何

,一时人选琢磨不定。镇国公叫轻车举荐郝岳,轻车一想也正合适,跟皇上一说,皇上自然同意,把郝岳叫来叮嘱一番,

叫他见机行事,若能叫单于放弃轻车最好。郝岳跟轻车交情最笃,当然表示要尽力而为。

皇上又罢了朱鸿烈的官,暂且令他闭门不出,藉此安抚李飞,想着万一和谈不成,果然还是要打一仗的。一面又叫轻车暗

地里去探望一下朱大人,结果朱鸿烈果然闭门不见,叫人传话出来说:若不是你这面首,圣上何至于与胡虏决战?若圣上

不打算与胡虏决战,李飞如何能那样得意?老夫一片忠诚,落得闭门省身,引颈待刀,无非因你狐媚受宠。如今你却来看

望于老夫,讨乖卖好,老夫何等荣幸,能承受得起?今日且请暂回,亡国之后一起去见先帝,在那里说话便是!

轻车本怀着一腔热忱来,却遭了这通抢白,伫立半晌才讪讪回宫,向皇帝奏明。

皇帝微笑说:“他老了,打量着自己从心所欲不逾矩呢!你不用理他这牢骚之言。”

轻车却皱眉说:“不如就把我送去塞外便了!在这里终究被人瞧不起,又有什么意思!”

皇帝冷笑道:“你若敢离我而去,这皇帝我便不做了!”

轻车叹气说:“人生不如意事,毕竟十之八九。若有天我不在,陛下也该保重龙体才是!臣才能放心。陛下肩上担着江山

社稷,不该孩子气!”

皇上道:“若你不在,莫说皇帝,神仙我也不做!朕生平无兄弟,从小想找人吵架都不得;如今做了皇帝虽总能与群臣争

吵,要找个帮朕的人又不得。那时先帝对朕说,要耐得寂寞。朕却想着,放着好端端的人在那里,倒要耐什么寂寞,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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