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抢上去抱住他的肩,仔仔细细地看,心疼地问:怎么了这是,亚宁这时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努力睁开又红又肿的眼,拼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哥,你能拍戏,我很替你高兴啊。
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脸上的烟烫是怎么回事!我吼他。
他脸色阴晴一阵,没有回答。我听见旁边的阿威抽泣一声,亚宁马上将脸转向阿威,口气十分严厉地呵斥他:哭个屁阿你,我没事烫着玩呢关你什么事!
阿威站起来,快步走出去。我能听见他在洗手间里痛苦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绝望的猫的叫声,又像洞箫在月夜的湖面上,吹奏着一支断肠的曲子。
哥,亚宁迷迷糊糊地说:我困,别放开我,我要抱着你睡。
我低头看了看亚宁,他的额头和眼眶眼皮都因那颗烟花烫而红肿起来,他白皙的脖子里还有两排乌青的牙印。一霎间,我的心被揪疼了,泪水吧嗒吧嗒往下落。我将亚宁抱得更紧,哽咽着说:
睡吧,睡吧,哥抱着你。
亚宁沉沉睡了。窗外的城市夜空,闪烁着纸醉金迷而绝望的霓虹灯光。
第二天醒来,天还早,五点多的光景。我轻轻把亚宁的手从我腰上拿下来,下床去卫生间。去模模糊糊听见阿威在卫生间里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却很激怒:
“......我说白衣姐,你们明明知道那老畜牲有SM倾向还让宁宁去,不是说好的遇上SM不让宁宁出场的吗?他丫的就根本不是一人,是他妈畜牲......等我说完,白衣姐,我不想让你为难,只是请你你转告江哥,我姓昊的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宁宁赎出来,你让他尽管开价就是,就这样了阿,今天周二我没空,周五我带宁宁去渔场交钱回人,江哥要是真想让兄弟为难那也只有奉陪到底......你不用说了,就这样了阿,挂了!”
我听见他把固定在卫生间墙壁上的电话重重挂掉,接着一阵冲马桶的流水声,和着阿威低低的咒骂声。我正要走开,听见他拉门的声音。便伸手将落地窗来拉开,对这十六层楼下大片大片的黎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呵----
阿威穿着纯棉的白睡袍出来,看见我,微微一怔:多会儿起来的啊,哥。
我又伸了个懒腰,拍拍圆张的嘴打个大大的呵欠:刚起来,拉开窗帘听见你在冲马桶。
阿威哦了一声说你准备一下吧,咱们十点还得去影视城试镜,我先准备点吃的,亚宁你不用担心了,我已经打了电话让一哥们来照顾他。说着他打开客厅里的组合音响,把声音放得很低很闷,猫王的歌,沙哑而伤感。随后去厨房,开始给亚宁煮奶去了,屋子里满是浓郁的奶香。
坐在马桶上,我看着眼前挂在墙壁上的天蓝色的手掌电话,想起刚才阿威打电话时的内容。摘下机,将通话记录翻倒最后一个号码,拨通了,一个慵散的女人的声音传来:威威又是你啊,你到底......
我说我是宁宁。
白衣在那头口气很关起地问:宁宁你头上的肿消了没,待会儿我让大伟去医院给你配点烧伤的药送过去,阿!对了,刚才你威哥说要扒你出来,上次你威哥和毛毛出来都是一百五十二万,估计到你这里,二百万江哥都不一定会放人。宁宁,现在你是江哥的摇钱树,你走那是割他的肉,他肯定......宁宁,你怎么不说话,你......
我怕言多有失,便挂了电话。我已经从直觉上可以感觉到,亚宁一定在从事着某种不可告人的不正当职业。现在,越来越多的迹象把亚宁的事暴露开来。
大伟在九点半左右到了,带着配制的药膏和不少各样的消炎药。
他是个细眉细眼的孩子,个子不高,脸庞很白皙,也很干净,五官玲珑精致,瞧那股文静的气质,决不在亚宁之下。
他似乎慎重的很,因为我看见他和床上的亚宁说话时,几次都是想说什么却生生把话头打住了。他倒是一个劲安慰我说没事没事的,用上药马上就好,保证三天之内还你们一个活蹦乱跳的亚宁。
阿威说那就麻烦你了。
大伟哀怨地看了眼阿威,却没有理他,只是对我说玉宁哥你不是要去公司吗,时间不早了你就放心地去吧,亚宁交给我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亚宁闭着眼也说,去吧哥,好不容易有这么一次机会,旁人做梦都没梦不到呢,你和威哥赶紧去吧。
下午再去试镜,地点在京都影视城的六区032棚。
头顶的水银灯直泻下来,我感觉自己像一头笼中困兽,极不自在,自然就没有一点的状态。甚至连简单一句对白都僵硬得像背书,急得阿威在一旁一个劲喊放松放松。可他越是喊放松,我越放松不下来,摆的pose越来越雕像化,自己都感觉别扭到不行。
田导第N次喊卡,全棚的人都泄气地停下来。
田导的大胡子一翘一翘的,显然很生气。
他问阿威说,玉宁到底是从事什么工作的?阿威忙陪笑脸说:以前是开封市里的文艺骨干,高考时没考上北大就辍学了,现在在北影夜校读导演。
田导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学导演的怎么还连一点肢体语言都表达不到位?!
我看着阿威又是陪笑脸又是为难的样子,竟然第一次心疼这个孩子。我从胳膊上撕下红卫兵袖章,脱掉那身六七十年代流行的土黄色的老军装戏服。我喘口气,用手搓了一下僵硬的脸对阿威说:
阿威,对不起,我不适合作这一行,光凭脸蛋是没用的,还是请导演再为你物色搭档吧,我走了。
阿威说田导,玉宁哥他才上了几天课,他悟性很高的请你......
停!田导大手一挥:张玉宁,你刚才和威威说话时的表情挺放松的,这样很好了!来,把刚才你说话那种语气注入到这几句台词中来试试看......
整整在摄影棚里忙活了一下午,老蔡和田导终于正式拍板我出演男二号苗卫红,并召开了剧组的全组会议,安排从下周一,也就是7月28号到8月8好的十天里去河南安阳林州,靠近红旗渠的一个小村子里采景,并在那里拍摄一部分戏份。
因为我接的是安安的戏,而安安这会儿还躺在医院里,阿威便建议我们去看望安安。而去探望安安的路上,阿威开始耐心给我讲解人家影视公司签订合同以及其他琐碎事项的相关事宜,并和我商量由苏一暂时兼顾我的经纪事务,等过了这阵子再找自己的经纪人和其他事务代理人。
作艺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阿威说:他们必然要经历比其他人更多的阴暗的东西和羞辱的事情,甚至于超出普通人心理所能承受的压力范围,所以,希望你以后不要因为什么而放弃。
我没有考虑那么多,我不想成名,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在这条路子上走下去,我现在只是想赚点钱供应我的弟弟亚宁读书,甚至于赚更多的钱,要他不用再干那种我不知道、却感觉得到的、绝对不是什么好工作的行业。我要给弟弟一份作哥哥应尽的庇护。
一抹笑,正悄悄爬上我的嘴角。
11.美错
怕受到伤害
将一件拒绝的寒衣裹住自己
挡了风,挡了雨,
也将迟到的你挡住了。
想撕开冰封向你奔去
才发觉自己早已经凝滞成一块化石
再褪不掉,那副冷的武装
农历初十,春节快过完了。
杜叔家的固定电话因欠费在这一天停机了,在停机之前,欢欢的形体老师及时地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正式训练已经开始了,问欢欢还要上课吗。
我很不知道欢欢这个样子该怎么办,她还能不能去上课我心里很没底。
吃过早饭,我拉住疯疯癫癫的欢欢,盯着她的眼睛,仔仔细细地问:欢欢,你还要考北影吗?
欢欢像个弱智的孩子似将十个指头压来压去地玩,听见我这样问,她歪着头想了想,又将头转开,呵呵笑了。忽然她像斗鸡一样和我眼对眼,她的眼睛里发出异样的光彩:亚宁哥哥,你是亚宁哥哥,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完了。我心里一惊。她已经铁当我是亚宁了,看来欢欢是真的疯掉了。
我扳住她的肩:那好,如果你听亚宁哥哥的话,你就赶紧好起来,考个普通的大学,找个真正爱你的人,过一种普通的日子,永远不要再想考电影学院,也不要再想你的亚宁哥哥。
欢欢显然怔了怔:亚宁哥哥,你不让我考北影了阿,不嘛,我就要考!考上我才能和你在一起。
我有点火了:你听见没有,我叫你不要考不要考,不要你踏进演艺圈你知道不知道!
我想起在北京时风风雨雨的那一年,看到演艺圈里的是是非非,使我不再向往令人眼红的大明星大影星,不再想过那种貌似锦衣玉食、实际上倍受难堪的生活。我想起阿威,在那个演艺圈被捧得那么高,却又被摔得那么惨,最终沦到连命也贴了进去。我是个理想低下的人,不想过多么轰轰烈烈,只想平平淡淡多日子,安安稳稳一辈子。现在,面对欢欢,我特别希望她可以活得平静而快乐,我已经失去了亚宁,我不想再失去欢欢。这十几年来,我,亚宁,欢欢,似乎已经是亲的兄妹,我想这种感情是再经不起折腾的了。若是欢欢再在这条演艺的路子上出什么岔子,我是连心中深处那份最后的亲情也守不住的了,我不知道我会怎样给自己的生命收场。
我想给欢欢一种平凡安静的生活。但目前是她的病情很令人担心。我便带欢欢去第一人民医院找精神科的乔大夫。乔大夫是妈妈生前的一个不错的好姐妹,在妈妈最后的生命里,乔大夫给了妈妈不少的安慰和关怀。
在她的办公室里我见到了乔大夫,她穿着白大褂戴着白的帽子,脸色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苍白,使得她看上去有点冷艳。
怎么了,她问。
我把欢欢听说亚宁的事情的反常反应都和她说了,并把那场party后我们酒后的冲动以及她后来偷偷带着亚宁的骨灰盒一个人跑到黄河滩上的事情也告诉她。
乔大夫先是震惊亚宁的去世,问怎么回事,我简单说有病,急病就走了;倒是眼下欢欢这病怎么办!
乔大夫看了看欢欢,皱了皱眉头。
她是认得欢欢的,在妈妈去世前在医院住院的那段时间里,欢欢和杜姨经常抽空来帮我照看妈妈,他们和乔大夫经常见面,自然熟悉得紧。乔大夫说这病现在只有两条路子可以走。
我问哪两条。
她说,要么送精神康复医院,就是俗话说的精神病院;要么和她进行回忆治疗,找到她疯癫的病根,尽量带她去她有记忆的地方去,说不定可以好转,不过,希望不大。
我苦笑了笑:是不是跟电视里演的那样四处乱转再说些煽情的话阿。
乔大夫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干这行这么多年也只是听说过这种方法,真正的临床成功病例倒是没有见过。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你要是送她进精神医院,不疯也给整疯了去。玉宁,听阿姨一句实话,把欢欢送进那里,花费太高不说,那里的方法真的极其不人道,你忍心把欢欢往那里一丢?
我想起绑在床腿上狂叫的疯子,拿着报纸当枪炮毁灭世界的妄想狂,那些名称为精神医院的地方关的都是人世间不能容忍的魔鬼,我难以想象欢欢被送进那里后会被怎样的糟踏,乔大夫以前也说起过女病人在里面被轮奸致死的案例......
我跳起来拉住欢欢:
走,回家!
居委会的孙婆婆看到我拉着欢欢进了居民院的大铁门,便从传达室跑出来拦住我们:玉宁玉宁,孩子,站站脚。
怎么了婆婆,我问。
孙婆婆好奇地看来眼嘻嘻傻笑的欢欢,然后继续对我说:局里面又来人了,让通知你家人元宵节之前就要收房,让你们赶紧搬。
我面无表情地说知道了,就拉着欢欢上楼去。
第一次感觉到这个住了十几年的楼房的楼梯是这么阴暗,这么狭窄,这么潮湿。
正边作午饭便琢磨到哪里租房安置欢欢,雷子打了电话来问,现在在哪里呢?
我说水利局要收房,正收拾东西准备滚蛋呢。
雷子笑了笑说我想和你谈一笔生意,你愿意听听条件吗?
他听我没有吱声,知道我默许了,便说下去:我谈的还是你不愿面对的事情,但是这次不要你白白付出,你听着,玉宁。
他顿了顿接着说:玉宁,加入不让局里收你的房子,并把房契和地皮证永久性给你,你愿意来看看扬扬吗,他现在一连几天都水米不打牙了,全靠输葡萄糖......
我想说他的事让他父亲操心去关我什么事,他父亲不是有本事吗让他们自己折腾好了找我干吗,他们有的是钱和权,还怕什么病啊。可我没有忍心那样说,我仅仅是怕伤了那个无辜的孩子,怕伤了雷子。
雷子轻轻问:你还在吗玉宁。我说我在。
雷子叹口气,语气很轻,带点淡淡的伤感:
“玉宁,其实你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不知道怎么的,在火车上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很理解像扬扬那样对待你,可我清楚,你们都是很脆弱的孩子。但是我看扬扬对你真的很好,我怕他陷进你的故事里去,你的眼睛里的故事看上去很忧郁很令人心碎。我怕扬扬承受不了你的故事才要阻止他和你接触,其实当时我都想去帮你。玉宁,我和扬扬都这样看重你,你要是还当扬扬是个朋友,你就暂时放下那些大人之间的恩怨来看看扬扬吧,扬扬他快要死了阿!
“玉宁,我说过我不强迫你,要你自己决定,可扬扬恐怕等不到你做决定那一天了。玉宁,我很理解你,我不想你违背良心来看扬扬,可我也不忍心看到他在梦里喊着你的名字一天天瘦下去啊......”
我的泪水从脸颊滑倒手机上,再顺手机滑到手腕。菜在锅里糊掉了,满厨房的焦糊味。刺鼻难当。
我想起第一次在火车上,见到周扬那张苍白消瘦的像极了亚宁的脸,忽然一阵阵的心疼席卷而来。他拿漂亮的五官漂亮的的脸庞,那漂亮的咖啡黑的长碎发,他漂亮的单肩包,在眼前越来越清晰。甚至我因为看见他,而使得哑了一个多月的自己说出第一句话!
但是。我还是没有回答雷子的呼唤,没有答应他的条件。听着雷子在手机里焦灼地喊我的名字,只是流着泪,默默合上诺基亚的盖子。
早上醒来,看见躺在身边的欢欢正睁着一双眼睛看着我,一缕金色的阳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正照在她的脸上。她看见我睁开眼看她,便马上飞红了脸,并紧紧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蜷蜷地翘着,给阳光映照着,在白皙的脸上画了浓密的两排阴影。
自从看乔大夫回来,欢欢每晚一定要吵着和我睡,怕再做出伤害欢欢的事情,我便每晚都和衣陪她睡,在入睡之前轻轻拍他的背哄她入眠,感觉像对待自己的婴儿。她总是在我怀里沉沉睡去,一脸的满足和幸福。就这样,看着她在我怀里入睡、再在我怀里醒来,我又一种赎罪后的欣慰。
我捏了捏他的鼻子:别装了小家伙,你都醒了。
欢欢忽然很腼腆地笑着把脸藏在我的怀里,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我把它抱了抱,和她靠着床头坐着,看房间内的灰尘在阳光下舞蹈,一柱柱的阳光里,晃动着一列列的灰尘颗粒。
我们是住在乐乐的卧室,这个卧室是紧靠东窗的,能每天早上最先看到明媚的阳光。自从从北京回来,杜叔就让我住在这个贴满机器猫、老夫子等卡通画的房间里。这么些天,我总是能在早上看到冬日里的第一缕阳光。以前是我自己坐在床上抱膝盖看,现在是欢欢我们两个依偎着看。
她乖巧地将头依在我肩上,目光流溢,像一泓清水般晶莹。我心中生出一种难言的幸福,这种幸福和与亚宁、安安、小玉、小红他们在一起的感觉不同的,是一种甘心这样守护她一辈子的幸福。我想我爱上欢欢了。不排除有内疚的成分,但是的确是心都动了。
欢欢忽然从我怀里挣脱出来,赤着脚跳下床去,把窗子的窗帘一下打开。小小的房间里顿时满是金色的光线,纵横交错,无数的尘土疯了似在空中撞击飞扬。欢欢站在阳光的最中央,呆呆立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双手伸直在头顶相交错,身子开始旋转。她的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一会儿就看不清她的胴体了,只能感觉到是一只雪白的汝窑的白瓷花瓶在黑的水泥地上打转,或者是一枚精美绝伦的陀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