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终于回到了家。樊虞要回兵部报到,之后还要去镇抚司处理公务,便没有跟着我。
到家的时候,几乎是冲进去的。有一件事,我必须先确认。
两个月不见,浩枫显得有些憔悴,不似往日般的明艳照人。
“浩枫,”我一把抓住她,“襄蓝他是不是……”
浩枫用眼神制止了我,她知道我要问什么。一路上,一直在担心,我怕浩枫会为了我去做一些傻事。
如果说我的世界比樊虞的复杂,樊虞的世界比宏煜的复杂,那么宏煜的世界一定比浩枫的复杂,浩枫的世界最单纯。
她的世界里只有两项内容——杀,或者被杀。
刺杀一个被贬外放的官员,她有足够的能力和经验,几乎不用费吹灰之力。她不懂什么大宣律法,她不懂进退利弊权衡,
她从懂事开始学会的只有服从命令和执行命令。我并不怕她受人唆摆,我只怕她也像樊虞那样,陷入一个对我的死结里,
自己把自己缠死。
浩枫向我摇了摇头,然后又眨眨眼,朝里面努了努嘴。
这才发现,原来大厅里还有另一个人。
“哟,祁将军,稀客啊。”我向他打招呼。
祁云月站在角落的阴影里,整个人几乎和廊柱融为了一体,沉静而安谧的,让人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我的厌恶竟已上升到了这样一个空前的高度。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的眼神,分明就是十二万分的
不乐意。
这也是个不会隐藏心事的人,原来这云京城里,想将我挫骨扬灰的人还真是不少。
我解嘲般对他笑笑。
浩枫在我身后用不高的、但恰好可以让祁云月听到的声音说:“祁将军这些日子一直在府里,还有外面的禁卫军。护卫我
们的安全。”
我不在家,府里剩下的只有一个小妾和一些家丁,哪里需要什么护卫?何况派出的还是堂堂南镇抚司统领。
我朝他拱了拱手:“皇上体恤,辛苦祁将军了。”
祁云月终于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宋大人既已平安到家,那祁某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容祁某先行告退,还要去宫里向皇上
复命。”
我点了一下头:“不送。”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叫住他。
“祁将军,皇上他……怎么样?”
“龙体已无大碍,难治的是心病。”他冷冷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
我心里一松,颓然坐到椅子上。
“我去给你弄些吃的。”浩枫说着要走,被我拉住。
“浩枫,襄蓝的死真的与你无关?”
我相信浩枫,可我需要一个明确的答复。
“这两个月祁云月带了一百来号人把宅子围得水泄不通的,白天他自己盯着我,晚上睡觉就派个丫环盯着我。我根本就出
不去,还能做什么呀。”
“不是你就好。”我呼出一口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浩枫也很着急,“我是一点消息也得不到,问祁云月,他像个木头人一样一问三不知,我又没办法
跟外面联系……”
“我也不知道,现在事情越来越复杂,得让我好好想想……其实,我也遭到了追杀。”
“什么?那你没事吧?”
“我没事,受了点小伤,已经好了。”
浩枫一想,大概是记起了我们相识时的种种遭遇,尴尬地笑了一下。我对付杀手的本事,别人不了解,浩枫却是一清二楚
的。
“套出盘子了吗?”
“浩枫,你现在是侯府的女主人,太子少师的如夫人,怎么还说这种黑话呢。”我看着她秀眉紧蹙的样子,忍不住逗她。
“行了,你每次心里越是乱,面上就越是轻描淡写。我不是皇帝,别拿那套对付我。”
“浩枫,你又何必如此犀利……”我苦笑,随即正色道,“我本来是肯定的,那杀手虽不知道金主是谁,可按他的描述,
几乎也八九不离十……可是现在……我又不太确定了。”
“什么意思?”浩枫不解。
“皇上宣我和樊虞正午进宫,还有点时间,你替我准备热水和朝服。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去个地方。”
“那我去备轿。”
“不必,我走过去就行。”
我要去的正是李肖臣家。
他最近升了官,入了阁,连正厅的匾额都换了。原来欧阳询的正楷“天道酬勤”没了,换了一块紫檀木底,珐琅彩,祝允
明写的狂草——“上善若水”。
我在那块匾额下站了一会儿,琢磨着这四个字的意思,李肖臣的管家看到我,一溜烟到后院叫他去了。
不一会儿,李肖臣逶迤地走了出来,脚步拖泥带水的。
两个月不见,他瘦了不少,原本眼波流转的双目仿佛失去了神韵,黑白分明地瞧着我。
这些日子,大家都过得很辛苦。
“你回来啦。那边挺冷吧。”他说着,随便往一个椅子一指,示意我坐。
“李大学士,恭喜啊。每次见你都能升官。”
他略显疲惫地点点头。下人端了清粥油条上来。
“吃早饭了吗?一起吃一点吧。”
我也不客气,端了碗就喝。
“文渊阁的椅子,坐得还舒服么?”我口齿不清地问。
“舒服。”他捧着上好的薄瓷白碗,在一片半透明的氤氲里看不清神情,“以前做翰林编修的时候文渊阁的椅子也坐过,
但那时候怎么坐都觉得硬,硌得慌。现在吧,坐同一张椅子,怎么就觉得这么软呢。”
我抿嘴笑:“襄蓝的位子呢?坐过没?”
李肖臣半截油条叼在嘴里,细长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呆住了。
“你花了多少钱?”
“你说什么呢?”他回过神来,一口咬断了油条,神情有些恶狠狠的。
我瞧着面前的清粥,神色平静如水:“我说,你花了多少钱买的襄蓝的命?”
他倏地瞪我,脸色“唰”的白了。
我一拍他的脸颊:“行了,在我面前就别装了。你一读书人,天生就不是干这事的料,干嘛还搅这趟混水呀。”
他急急走到门口,把门关了,转身压低了声音道:“宋琉,这话别人有资格说,可是你没有。这混水,还不是你拉我下去
的。”
“你走了之后,我就没睡过一夜安生觉。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皇上他离不了襄蓝,你懂吗?唉,你不懂,你早就昏了头
了。”
他在花厅里走来走去,烦躁得如同一头困兽。
“皇上他今天能贬了襄蓝送他出去,哪天心意一变,又想他了,就能升他回来。他一回来,又得招人眼红,到时候再翻查
起宏燚那个案子。要是跟襄蓝一对质,那些信的事就要穿帮,我这条小命就保不住了。”
李肖臣,你怎么就不明白,只要我还在凌的身边,只要他知道我对襄蓝的忌讳,他就不会让他回来的。
为什么,你就不能对我多一点信心呢?
“我只是猜猜,没想到……这么说,他真的是你杀的了?”
李肖臣想喝茶,却连茶碗都端不住,整个人不停地发抖。
“我……我不太确定……”
我握住他的手,接过他手里的茶盏。
“什么叫不太确定?”
李肖臣抬起头,眼里竟是迷茫的神情:“那杀手说他没得手,皇上派了几个高手一路保护襄蓝。他……非但没得手,还受
了伤。”
我糊涂了:“那襄蓝是怎么死的?”
据樊虞后来查到的消息,那些保护襄蓝的高手全军覆没,只有最后一个,在听到动静的樵夫赶到时留下了一句“有刺客,
保护大人”也一命呜呼,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除了李肖臣之外,还有别人行刺襄蓝?
沉默了半晌,李肖臣才喃喃道:
“大概是……天灾……”
我越听越糊涂。
他吸了一口气:“那杀手说,他们缠斗间,山石塌方,他掉进石缝才幸免于难。爬出来的时候,护卫都死光了。襄蓝连人
带车掉下了悬崖,只怕早已……”他打了一个冷战。
我像安慰受惊的孩子似的轻轻抚摸他的手,心里说不上来是酸楚还是欣慰。欣慰的是襄蓝毕竟不是死于李肖臣之手。可那
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终究是死了,死于不可抗的天命。
人生在世,谁能预知自己什么时候会遭到老天爷的特别眷顾。若不是那杀手阻碍了他们行进,又何以见得他们会遭受这场
浩劫?
我把李肖臣的手握在掌心,他的手细腻软滑,不像凌那样是骨骼分明的细致,也不像樊虞那样宽厚而温暖干燥。他的手又
软又嫩,柔若无骨般的,若没有常年握笔留下的笔茧,那真正叫作传说中的春葱小手,完全是一种别样的充满媚态的风情
。
唉,我对美丽的手难以自拔的执念,只怕这辈子也改不了。
“人呢?”
若那杀手还活着,那才真叫后患无穷,我心理琢磨着是不是要浩枫跑一次。
“什么人?”
“杀手!”
“我……交尾数的时候,被我毒死了。”
“……你小子,有你的啊。还学会杀人了。”
“你别说了,”李肖臣快哭出来了,“我这辈子就知道拿笔,拿书,连切菜刀也没拿过,更别说骗人喝毒药。那天真是…
…吓死我了。你说一个人怎么能吐这么多血,为什么眼睛耳朵里也能流血?你说一个人身体里到底有多少血?……”
我看他喋喋不休的样子,心里不忍,把他按回椅子里坐好,拿了茶给他压惊,可他仍然抖得捧不住茶盏,我只好扶着他的
手喂他喝。
“那药你哪儿来的?”
“嗯?”
“你今天傻了呀?我说毒药。”
“书上看来的,用一些日常的草药,我自己配的……”
我长大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朝我凄惨地一笑:“多读点书,没坏处。”
我哭笑不得。
“他知道吗?”
“谁?”
“别装蒜!祁云月知道这事吗?”
他痛苦:“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正直得就好像午门上的那根冲天旗杆子,几百年立在那里风雨不倒的。我做出这种伤天害
理的事,怎么敢让他知道。”
我难以察觉地冷笑了一下。
“琉,”他拉着我的袖子,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只信得过你,我现在只有你了。”
我却甩开了他。
“你看到我平安回来,倒不惊讶。”
是试探,也是宣泄。
李肖臣神色微变:“什么意思?你回来,我为什么要惊讶?”
“李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冷笑。
亲手杀人他害怕,可这并不影响他的聪颖和敏锐,他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
他“噌”地站起来:“宋琉,你有话说清楚,别躲躲藏藏的。我最不堪的事情都能告诉你,你到这时候还防着我。你、你
对得起我吗?”
我冷冷道:“那黑风双煞,我已经杀了。”
“谁?”
“杀手。他们说,是受你雇用来杀我的。”
“放屁!!”他一拍桌子,一个茶杯盖骨碌碌滚到地上,碎成一片片。
李肖臣怒吼:“哪个杀千刀的敢这么诬蔑我?!我跟他结了哪门子仇呀!这不摆明了挑拨离间吗!我杀你干什么呀!我杀
谁也不会……”
我拉住他,柔声道:“嘘——你小声点。”
他坐回我身边:“琉,你可得相信我,这可不是一般事儿。我真没……”
我向他点头。
“我知道,你别急。不过……一开始我真以为是你。要知道,”我看了他一眼,“你要杀我的理由,可比杀襄蓝的多得多
。”
“琉……”
我抬手示意他不要打断:“直到昨天,我还认定了要买我命的人那个人就是你。杀手对买家的描述,跟你像极了。可是今
天,我见了一个人……再见到你,我就知道,要杀我的人不是你。”
“究竟是谁?”
我沉吟了一会儿:“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要杀你,你还护着他?”李肖臣惊怒,“你说出来,我们俩联手,说什么也要……也要……”
“也要干嘛?再杀一个?还是两个?”
他眨了几下眼睛,眼睫垂下来,我看到他长睫毛下眼波流动。
“肖臣,杀人的事情不适合你,以后别再干了。”
他不说话。
我重新握住他的手,这样美丽的手,实在不适合用来杀人。
“那种亲眼看着一条生命在自己手中消逝的感觉,不好受吧。”
一颗眼泪无声地砸在桌面上。
“以后这些事情,就交给我。浩枫能处理好。你有你应该做的事。肖臣,事情到了今天这个份上,我们两个已经栓在一起
,谁也离不了谁,谁也只有谁了。”
我说的这些都是真心话,经历了这番峰回路转之后,面对李肖臣,我也实在不必再有什么伪装。
他并没有回答我这番话,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
“是他吗?”他的声音很虚弱。
“什么?”
他垂着眼睑,没有抬头看我,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你说今天见了一个人,就猜到了买你凶的人是谁。现在那么早,
你除了自家肯定哪都没去过。琉,我知道你有一项最大的本事,就是能看出别人的杀意,而且从来不会看走眼。而你家…
…这些日子,也就他一个外人,一直在……”
他的眼泪不断地落在桌上,好像淅淅沥沥的雨。
有时候,太过的睿智清醒,也是一种负担,活得糊涂一点,不是更好吗。
我叹了一口气:“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你。”
他抬起眼,眼里全是水汽:“什么为了我?你同我是什么关系?!你要是死了,我……他……他居然……”痛心和焦急,
已让他有些语无伦次。
“他怕我连累你,早就给过我警告,可我没听他的。你说得没错,是我一意孤行拖你下水。要是这次我死了,那是皆大欢
喜。要是我没死……呵,他大概不会料到,以我的武功,竟能逃过那黑风双煞的追杀……”
还有半句话我没有说——祁云月也没有料到,樊虞居然对我动了情——否则,由于襄蓝的关系,樊虞必定不会管我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