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兰星依然跑到门外去等蒋济闻,护理人员告诉蒋济闻不要紧,但蒋济闻依然开车过去了。他把车停在疗养院外,躲在阴影里看着兰星。兰星披着昨天那件大大的灰色棉外套,像株迎着月光生长的小草一样踮着脚晃来晃去。这一天他只待了四十几分钟就进去了,护理人员随后打电话告诉蒋济闻,情况在转好,明天也许就好了。
第三天晚上兰星只出来转了一圈,在门口晃了晃就进去了。
蒋济闻坐在车里不动,看着兰星站过的地方。那里现在空荡荡的,没有一个踮着脚晃来晃去的少年,只有昏黄的灯光跟水泥台阶。
江霆的话又在蒋济闻耳边回荡。
“从未见过你这种样子……”
就连蒋济闻,也从未见过自己这种样子。
10
这一星期过得十分缓慢。蒋济闻一直在想,兰星在门口等着他却又等不到时是怎么样一种心情?他想不出来,翻来覆去,煎熬地等着星期日到来。他怕兰星不高兴,准备了一堆的礼物,绘本画册画笔,还有许多印着彩虹的各种小玩意。
当他让秘书去收集有彩虹的各种东西时,秘书那一脸表情可真精彩。他的忠实的秘书,帮他处理过一堆兰敏生前及生后留下的烂摊子,办过兰星的住院跟疗养院事宜,深知有关兰敏的一切对他老板来说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可现在,他一向严肃的老板像个突然有了孩子的年轻爸爸,收集一切可以哄小孩开心的玩具;甚至跟书店联系好,只要一有新的绘本,就立刻打电话通知;而且自从兰星住进疗养院,老板就空出星期日,不再像以前工作狂一样不分周末工作日的加班。老板让他安排过DNA鉴定,说是测试兄弟血缘,但谁知道呢,有钱人的世界总是比较复杂一点,也许就是老板的小孩呢?也只有小孩,才有可能让又严肃又正经的老板露出那种表情。不过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他只要买东西就行,买得越多老板越高兴。
星期日一大早,蒋济闻就出了门,他简直有些迫不及待。那些大包小包的礼物全塞在后车座,满满一堆。从后视镜看过去时他才想,会不会太多了些,其实可以分批送的。回想起来,除了兰星,上一次给别人送礼物几乎已经想不起来了。他不热衷送别人礼物,总觉得很麻烦,送来送去的,还得费心去想送些什么。可现在只要一想起兰星那单纯快乐的笑容,就想买东西给他,越多越好。
他觉得自己有些奇怪。
蒋济闻握着方向盘思索。
这几天天一黑,他就心情烦躁,文件都看不了。只想着天这么冷,兰星会不会又跑出来等他,而兰星等不到他,又是什么样的心情。
一想到这,他就想不下去了,心里堵得厉害。
这不对劲,难道他真把兰星当自己弟弟了?有弟弟就是这种感觉吗?
蒋济闻还没来得及多想,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传来。他刚想不好,车身就猛震了一下,他朝前倒,脑袋撞到方向盘,随即失去意识。
蒋济闻醒过来时全身疼痛,秘书跟医生就在他边上。秘书一见他醒了,上前就想说话,医生摆手挡住他,示意先等等。
蒋济闻确实有些晃神,但一小会就恢复过来,开口就问疗养院那边情况怎么样。
秘书愣了一会,显然没想到蒋济闻第一句就是问这个,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回答:“疗养院给您打过电话,手机没人接,就给我打了。问您怎么今天没有按时过去,兰星情况有些不稳定。我说您出了场小车祸,人没大碍,但还昏迷着。那边就没说什么,只说会照顾好兰星。”
蒋济闻皱眉:“我手机呢?”
秘书看看医生,医生说:“蒋先生,您不先了解一下自己的情况吗?”
“不是小车祸吗,死不了。手机!”蒋济闻伸手,还试着下床。
医生不满地说:“是没有大碍,但小伤也有,手臂轻微骨折,希望您注意自己的健康,最好躺床上好好休养。”
“打完电话我就休息。”蒋济闻坚持。
秘书只好把手机拿给他。蒋济闻的手机还完好,没有受到车祸波及。蒋济闻一接过来就立刻给疗养院打了电话,那边等了一会才接,蒋济闻说了自己是谁后那边慌忙说:“蒋先生你不是出了车祸?”
“刚醒过来,没事。兰星怎么样,要不要紧?”蒋济闻看看窗外,发现天色已暗,他竟昏迷了一整天。
“非常不好!”电话那头急匆匆地说,“工作人员刚把他送去医院了!”
秘书站在一边,尽职地告诉蒋济闻,肇事者是一个通宵玩乐疲倦到极点的小青年,脑袋一昏方向盘打错,撞了蒋济闻。蒋济闻心不在焉地听着,脑袋里乱纷纷地,全是刚刚那通电话。秘书还在问他这事情怎么解决,蒋济闻烦躁至极,直接说你看着办,然后就硬下了床,不顾秘书劝阻,出了病房。
蒋济闻下了楼,在医院大门口等着兰星。想了想,又让匆匆跟上来劝他回病房的秘书去一楼的咨询台问问看有没有疗养院送来的十六岁少年。这边秘书刚任劳任怨跑过去,那边蒋济闻就看见护理人员抱着兰星匆匆跑进来。
兰星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倒在护理人员怀里。蒋济闻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忘记自己手臂骨折,上前就想接过兰星。护理人员抬头看见他,惊叫:“蒋先生,你怎么在这里?!”蒋济闻还来不及回答,医生跟护士已经过来了,接过兰星,推进急诊室。跟着来的护理人员急忙追过去说:“脚扎了碎瓷片,流了许多血……”
护士说了声“请在外面等待”就把门关上,蒋济闻追上去问:“怎么回事?”
护理人员还喘着气,显是一路疾跑过来的,他深吸了口气,慢慢说道:“您今天没出现,兰星情绪很烦躁,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情绪异常,午饭不肯吃。我们给你打电话,打不通,没办法,只好劝着他,他听不进去,到了下午就开始撕画,晚饭也不肯吃,一直在门口等着你。我们又给你秘书打电话,秘书说你出了车祸还昏迷着。我们不敢说你出了车祸,就跟兰星说今天你有事,没法过来,让他进房间去。他乖乖回去了,在房间里画画,我们就松懈了,以为没事。没想到刚刚去看他,敲门没回应,进去满屋子都是碎纸跟碎瓷片,兰星躺在地上,全是血,叫不醒,我们就赶紧打了120把他送过来。”
另一个跟着过来的疗养院工作人员说:“他情绪太激动,把屋子里的东西能摔的都摔了,估计不小心踩到碎杯子。”
蒋济闻跌坐在急诊室外的休息椅上,脑袋针刺一样的疼。
这都怎么回事。
他不过是不小心出了一次事故,没去疗养院,怎么就这样了?
11
兰星踩到碎瓷片,一声不吭,让血流满整个地板,最后因失血过多昏迷。医生说他踩到碎片后还继续走来走去,瓷片深深扎入脚底,差点割断脚筋。
蒋济闻听得头越来越疼。
疗养院过来的心理治疗师对蒋济闻说:“发生这次的事件我们很抱歉,一部分的责任在我们,在他情绪激动的时候,没有看好他。”
蒋济闻摆手:“我不想追究谁的责任。你们说过,兰星只是自闭,不是低智商,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他昨天能失控成那样,就因为我失约,没有照计划表去疗养院?他已经十六岁了,他还不懂得现实世界就是会有许多变故吗?今天闹成这样,万一明天又发生什么事,他的计划表被改变了,他还会继续这样竭斯底里吗?”
心理师只说了句,“现在也不能确定是什么原因导致他情绪如此异常……别去责怪他,肯定有原因,只是我们还不知道。在自闭症的孩子当中,兰星一直是属于情况良好的那种,顶多就是不愿意说话,他没有攻击性,也不会脾气暴躁,是个很乖的孩子,所以我们失去了警觉。”
蒋济闻很沮丧,非常地沮丧,他已经好久没有觉得如此挫折了。他还记得几个星期前他们散步下山的那个夜晚,他带着兰星做从未做过的事,去从未去过的地方吃饭,那时候兰星表现是那么好,一点问题也没有。他以为兰星在渐渐好转,可一眨眼,兰星就跌到最坏的情况。
第二天早上兰星醒过来了,他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他床前的蒋济闻。蒋济闻俯下身亲亲他额头,问:“还疼吗?”
兰星睁着一双眼睛,眼珠左右转转,不看蒋济闻,也不回答。
蒋济闻拉着他手说:“昨天不是不去看你,是路上不小心发生了点事,你怎么能发那么大脾气?”
兰星不说话,这天无论蒋济闻怎么解释,他都不理不睬,不肯开口说话。蒋济闻让秘书把车里的礼物拿过来,全堆到兰星的病房里,兰星看都不看。蒋济闻拆开来,把那些画着各种各样彩虹的小玩意摆在他面前,兰星却还是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
疗养院的护理人员跟他一起讨论原因,认为很有可能是因为星期二蒋济闻的突然到来打破了兰星的日常计划表,这是第一次;星期天的失约是第二次。两次叠加在一起,造成了兰星情绪的恶化。
蒋济闻尽可能地对兰星解释,星期天的失约完全是无法预料的情况,他早上就出门了,却出了车祸。他指着脸上的好几处擦伤,试图让兰星理解车祸是怎么一回事。但兰星仿佛没看见他脸上、手上的伤,连点在乎的样子都没表示出来。
蒋济闻心里有些发冷。
就像石头扔进深海,一点回响也没有。
过去几个月来的努力,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亲近,突然一夕之间全消失了。
对兰星来说,蒋济闻好像成了一个陌生人。
蒋济闻有些火大,他是为了去见兰星才出的车祸。他也想去,可突然发生的意外不是他能控制的,他又没法预知。兰星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纯属无理取闹。蒋济闻好声好气地劝了半天,一点回应都没有,耐心尽失。
与此同时,兰星的情绪并没好转。失血过多导致他脸色苍白,医院准备的营养餐他几乎动都不动。蒋济闻试图喂他吃饭,他情绪突然就激动起来,打翻了餐盘,饭菜洒了一床。
蒋济闻的忍耐到达极限,把手里的饭碗也摔了,说:“不吃算了!”
他黑着一张脸,站在一旁看着兰星。兰星还是那副模样,玻璃橱窗里没有表情的娃娃一样,木着一张脸,看了就叫人心里冒火。蒋济闻甩手就想走,他的病房就在隔壁,特地让医院排的。这时候兰星突然“呜”了一声,开始哭。
泪水像珍珠,从他那星星一样的眼睛一滴一滴滚落下来,不停地,不停地,滚落下来。
这泪珠浇熄了蒋济闻的怒火,瞬间浸软了他的心。
他走过去,伸手擦掉兰星的眼泪,轻声说:“是我不对。”
蒋济闻觉得自己错了。兰星是乖孩子,他不该怀疑这一点。兰星的异常肯定是有原因的,就像疗养院的心理医师说的,只是他们不知道原因是什么。蒋济闻想了半天,想起兰星的画,想起了王医生。
这次王医生花了比上次久得多的时间才引导兰星画出生气的原因。这个原因似乎很复杂,兰星画了许多张画,这些画晦涩难懂,顺序混乱。蒋济闻一张张地看,兰星一张张地画。
大部分的画颜色都很灰暗,复杂的线条跟混乱的场景,蒋济闻猜测这些表明的是兰星的情绪。可兰星的心情怎么会这么差呢?蒋济闻想起这几个月里兰星在疗养院画的画,大部分都很可爱,都是一些温暖的颜色跟明亮的光线。就好像突然之间兰星的心情就变差了。蒋济闻把这些告诉王医生,王医生说,兰星也许比我们想象的敏感多了,肯定有什么地方,是我们没发现的。
蒋济闻把画铺在床上,站在一边以研究对手计划书的细致跟耐心研究着兰星的画。他时不时调整某张画的位置,再退远些仔细察看。兰星真是自闭界的毕加索,蒋济闻费尽脑力,除了“心情很差”以外,没法从这些画里看出什么。
他把画收起来,整理好放到兰星的画夹里。躺倒在床上,回想起认识兰星以来的点滴,像小兽一样嚎叫的兰星,认真画画的兰星,第一次开口说话的兰星,散步时兴奋又开心的兰星,躺在彩虹被单上露出纯净笑容的兰星……他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翻着画夹。
突然,蒋济闻停下动作,看着眼前的画。
这张画蒋济闻还没看过,不是之前画的,也不是来医院后画的,那就是在星期一到星期天之间这段期间画的。
画上有个少年,蒋济闻知道那是兰星。兰星画里的自己永远都是同一个模样,小小的脑袋,小小的身体,稍稍弓着背。少年站在一座大房子的门口,孤单单地站着,画面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那幢房子跟少年。少年的身影在巨大的房子面前显得特别渺小,他就那么站着,望着远处的一片空白,好像在等着什么人,又或者刚告别了什么人。
蒋济闻继续往下翻。
整张画纸几乎全是留白,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跟四角的阴影表明这是一个房间。有个孩子蹲在画纸的中间,小小的,缩成一团,陪着他的只有他的小小影子。
那是兰星,毫无疑问。
再往下,是一个大人,穿着黑色的风衣,背影毫不停留朝远方走去。那个远方看上去是那么远,没有尽头,只有一条无边无尽不断延伸的灰色小路。
兰星的孤单像支小箭,穿透画纸,射到蒋济闻心上。
蒋济闻认出那个朝前走不回头的大人是他自己,那是他每个星期日去看兰星,最后留给兰星的背影。他跟他说再见,摆手,兰星也朝他挥手,如果他稍微多停留一分钟,兰星就会催促似的连连挥手。他以为他的到来跟离去对兰星来说只是一个时间表上必须履行的事件,像钟表上的时针,必须一步步走完,每一步都要刚刚好,不能多,不能少。
他又忘了王医生告诉过他的话,兰星也有自己的情绪,只是他表达的方式跟普通人不一样。
在每一个他挥手告别的星期天晚上,兰星自己一人回到那间小房间时,就是这样的心情吗?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被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陪伴他的只有自己的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
他也会觉得孤单,他的孤单跟所有人一样,像艘汪洋中的小船,独自飘荡。
蒋济闻很快就做了决定,让兰星搬出疗养院,跟他住在一起。
他的决定很突然,疗养院跟王医生都很惊讶。王医生有点担心蒋济闻是否能照顾好兰星,蒋济闻是单身,没有其他家人,自已一个人照顾一个自闭症患者是非常辛苦的一件事,而蒋济闻此前从未有过经验。
“你还要上班,你上班的时候兰星怎么办?”王医生问。
蒋济闻说:“找个特殊学校,康复中心,或者仍旧送到疗养院,下班后我去接他。”
蒋济闻觉得自己有些疯狂,他很少有疯狂的时候,或者应该说几乎没有过。一个三十几岁的单身男人,照顾一个十六岁的自闭少年,而这种照顾是没有尽头的。
“你结婚的时候怎么办?”王医生问。
说实话蒋济闻不觉得自己会有结婚的时候,他是性冷淡,同时他也情感冷淡,对男女都没太大兴趣。兰星是唯一的例外,奇怪的例外,他不知不觉就跑进了蒋济闻的心里。
“如果我结婚了,我跟我太太可以一起照顾兰星。最坏的情况下,我还可以请一个看护来照顾兰星,这些都不是问题。”蒋济闻说,“你知道兰星需要什么,我以前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我要跟他住在一起,他得回来。”
他居然用了“回来”这个词。
一旦做了决定,什么都变得简单了。蒋济闻早就搬出了蒋家的那个大房子,自己单独买了间公寓。对单身汉来说,公寓不算小。蒋济闻腾出一间房当兰星的房间,床跟衣柜都是现成的,只需买一些新的小东西。蒋济闻打算等兰星出院了,带他一起去买。他对兰星说:“以后跟我一起住。”肯定的语气,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