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桃真是最擅长做叫我无语地事情了,我去夺,陶桃“啪”合上手机,举在手中摇摇晃晃,得意笑道:“发完了。嘿,导演叫我们呢,开拍喽!”
第一幕确实很容易过,拍的是我与陶桃牵手的背影,我俩拉着手走过梧桐树下,晌午的阳光透过树叶将斑驳光亮打在我们白色校服上。后期制作时候加上点夏天的蝉鸣估计会蛮有意境。那个年纪,即使亲昵也羞涩,拍摄的时候我有意同陶桃稍微拉开了一点身体距离,只有手牵得紧紧的。
导演很满意,很快就过了,然后大家迅速收工转战下一处,是郊区影城中的火车站,十年前老风格的那种。第二幕也简单,是我和陶桃在车站前分手,台词只有陶桃的一句,她说:“还是分开吧。”
仍旧简单,大家在布置灯光的时候陶桃捧着杯热咖啡过来,坐在站台上问我:“你上学时候谈过恋爱吗?”
我诚实地摇摇头,陶桃乐了,道:“瞧我傻的,这问题还问,我可是知道最清楚的,你初恋不就是某人嘛。”陶桃打趣完我,捧着咖啡溜达走,我坐在站台上忍不住发呆。
初恋吗?
布景花费了很长时间,整理好之后正好是黄昏,真正的拍摄时间反而用得不多。只是跟陶桃面对面对戏的时候,陶桃说了那句“还是分手吧”,我想起当初秦卫大概也是这样说的,他说“我们分开吧。”简简单单几个字,却是最强悍的堤坝,就算两人有再多的爱慕和苦恼想倾诉,也全部牢牢堵在了各自心里,从此一个字也不泄露。
其实世界上的分离都差不多,劳燕分飞,各奔东西,至于心有没有留在原处,谁知道呢?
我的角色没有台词,只是凝望着陶桃,该是什么心情?还能是什么心情,不甘心、舍不得、不相信、不愿意……就算再怎么难过揪心,因为是爱人提出的,最后的自尊心告诉自己,她想走,强留不得,体面放手吧,所以无可奈何地笑笑,心里默念着日后安好便好。
拍摄完导演带头鼓掌,陶桃笑着抱了我一下,道:“文初好深情,都不敢看你眼睛。”
导演也凑过来,乐呵呵道:“跟你俩合作真是我最省心的一次,不像那些新人,僵硬得要命,最简单的走位都弄不明白,不是档镜头就是挡搭档脸,更指望不上有什么好表情。不错不错,我们时间倒是不赶,不如今天到这里,明天继续?”
我没意见,不过陶桃道:“接下来好像是夜景戏吧,要不接着拍了吧,我还有别的日程安排。要辛苦大家熬会夜,可以吗?文初晚上能拍吗?”
我点头,陶桃笑着看看我,我正想问她明天又去忙什么,陶桃突然望向站台上,笑得一脸炸开了花,拉着我的手跑过去,我这才瞧见,竟然是秦卫过来了。
必是陶桃通风报信了。
秦卫跟片场的人打了声招呼,导演忙不迭地给秦卫递名片,秦卫笑着收下,说着大家辛苦了,然后走到陶桃这边,确切地说是我跟陶桃面前。他解释似的说道:“正巧我也在影城里拍戏,听陶桃说要过来,就给大家买了些点心饮料。”
陶桃的助理拎过来那一大袋子糕点,招呼大家都过来尝尝,小助理跟秦卫混得也挺熟,一边给大家伙分点心一边打趣道:“秦哥真是一点都不避嫌,跟陶桃姐关系这么好,也不怕传绯闻。”
秦卫看着我笑了笑,陶桃咳嗽了两声,趴在我耳边小声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说完后望天哼歌。我手插兜里转身就走,秦卫拉住我,道:“我车在外面,说几句话可以吗?”
陶桃又咳了两声,小声道:“拉拉扯扯干嘛,走走走,我打掩护,你们快出去私了。”
我抖开秦卫的手,看秦卫满眼乞求,心一软,道:“我们还要拍夜景,有话快些说,走吧。”
秦卫给我打开车门,跟我一起坐进去,然后从后座上捞过来一个大纸袋,层层剥开,递到我面前,又掰开一次性筷子,递到我手里,道:“刚才去买的,老东阁的蟹黄烧麦,还热乎。”
蟹黄的香味刺激了我的味蕾,我接过餐盒,不客气地夹起来吃。秦卫给我倒了杯热茶,道:“外卖的还是不如在店里吃刚出锅的,改天一起去吃吧,你以前好这口。”
我专心吃饭,没吱声,秦卫端过我喝过的茶杯,也喝了口,我看他一眼,他笑道:“怎么,间接接吻都不行了?”
我一口填了个烧麦,秦卫靠在椅背上道:“不跟你抢,别噎着,喝茶。”
“我是不想浪费食物,顺便快点吃完快点下车。”
“文初,咱俩多久没好好说话了?那时候蒋诚出事,说真的,我被吓怕了,那时风声鹤唳,我怕没有能力保护你,拖累到你我会后悔一辈子,当时捆你在身边反而不好,不如先离开。”
我放下筷子,看着秦卫,心里翻涌出很多情绪,出口的话却平静,我问着:“是吗?所以你就自己决定了分手,我只能遵从你的决定是吧,你当我是什么?”
“文初,我早想来找你,只是……没想到你那么快就跟刘媛结婚了,还生了个儿子。我接受不了。”
我们俩人沉默,片刻后我拉开车门下车,秦卫道:“沈文初,你准备逃避到什么时候,你越逃避,就是心里越看重这段感情不是吗?”
我道:“谢谢你的蟹黄烧麦。”我本来还想说一句“改天回请你”,话已经到嘴边,生生停住,心里有些慌,快步回了片场。还好,秦卫没有再跟进来。
最后的一个场景是两人多年之后的偶然相遇,女孩已经是化着精致妆容的成熟女人,男孩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不善言辞的少年。他们偶然见面,心里都很惊讶,却还是用成人的那套礼数客气地打着招呼,然后礼貌地留下电话号码,最后又在大街上匆匆道别。
那种相逢,很多话都没有问出口,有男朋友了吗?结婚了吗?在哪里工作?住在哪里?过得好吗?什么都没问就擦肩而过了。
晚上,两人各自回家,在各自窗边看着手机上新存的电话号码,是男孩先拨了过去,问着:“过得怎么样?”
女孩在电话彼端沉默,男孩又说了一句:“我想……大概……我们以前很相爱。”
两人在电话彼端沉默片刻,然后紧握着手机奔跑出去,在夜晚橘黄色温暖路灯下紧紧相拥,再次牵手。
简单又理想化的结局,故事不怕俗套,能传达出梦想和渴望就好。
华氏的新推的智能手机在里面很抢眼,又不突兀,设计得很巧妙。而且拍摄也不复杂,只是没想到拍摄的时候我却出了差错。
在说那句“大概我们以前很相爱”的台词时,我失控了。
或许是因为秦卫刚刚的突然出现,或许是我代入了自己以前的那段经历,克制不住地想起以前的种种,或许是因为自我压抑了太久太久,再或者是因为蟹黄烧麦的味道太好,我入了戏。“以前很相爱”,是,以前确实很相爱,那时候笃定地以为只要爱对方就可以坚持一辈子,我们恋爱的时候真的很快乐,连睡觉都会幸福地笑醒,那段时光石刻般难忘,以至于到现在都还走不出来。
我们以前很相爱,却没有了以后。
我说着那句台词,很伤感,鼻子一酸,眼睛一涩,已经掉下几滴眼泪,片场一片静默,我意识到自己失态已经是几十秒之后的事情,导演又过了一小会才喊停,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我不好意思地迅速擦干净眼角,笑道:
“不好意思,演过了,重来一次吧。”
导演咂咂嘴,托着腮道:“效果倒是意外地好,男人的眼泪嘛……”
我连忙道:“刚才的cut掉吧,我拿捏的不好。”
导演摇摇头,招呼过来陶桃道:“临时改剧本,文初刚才表情很好,男人能深情到流眼泪,而且拍出来一点不觉得做作,非常好,很自然,就用这条,陶桃拍的适合配合下,你也掉几滴眼泪,不要太煽情,跟文初似的,似有若无来几滴,这样拍成对称的场景,效果肯定很好。”
陶桃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无奈朝她笑笑。
拍摄完已经凌晨三点,我异常疲倦,瘫坐在化妆间靠椅里休息,陶桃换好衣服进来,坐在我身边,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揉着脖子道:“刚才入戏了?”
我闭目养神,陶桃又道:“这么累?你是身体累还是心累啊?想做点什么就做点呗,这么折腾自己干嘛?担心楷楷吗,国外很多夫夫养小孩的,我倒觉得这不是你俩最核心的障碍。”
我睁开眼睛,问道:“陶桃姐,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我想不明白秦卫为什么又回来找我?而且是隔了好几年。看着我还叫你一声姐的份儿上,别瞒着我。我们分开那么久,他为什么突然回来?”
陶桃一怔,叹了口气,道:“有些事不该我来说,不过……算了,你早晚也得知道。辰星传媒你了解吧,老板是秦卫。”
我愣,问道:“怎么可能,那么大的产业,再说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陶桃点上一支烟,吸了口,吐出烟雾道:“你扪心自问,最秦卫了解多少?秦卫他一路从底层打拼上来,知道被人操纵和摆布的苦,所以下了决心要做出点成绩。自从跟你分开后,他跟练了分身术似的,你没算算秦卫这些年出演了多少大制作?”
“他这几年拼命拼事业,那小子脑袋也灵光,挣的钱拿去投资,赚了不小一笔,这边人脉也广,就成立了辰星。辰星最近发展很快,你也听说过吧,现在在业界也很有分量,上次华娱晚报的事也是辰星出面摆平的。”
“至于秦卫为什么现在才回来找你,他怎么想的,文初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这些事不该我说的,可实在看不下去你对秦卫冷言冷语,你甩脸色给谁看呢?秦卫这几年连绯闻都没传过,你倒好,上赶着跟刘媛结婚去了,你们结婚那天,秦卫盯着电视报导傻坐了一晚上,然后大病一场,这些你都不知道吧?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更多,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讲吧。”
“文初,你结了婚,又生了小孩,有没有认真想过对秦卫打击有多大?”陶桃姐起身,拍拍我肩膀,又道:“他好歹一直在为你努力,你又为秦卫做过什么?”
我为秦卫做过什么?
大概是他提出分手的时候,我很配合地立即应允,然后断了一切联系。
第十二章
今年十月中旬的金梅奖颁奖礼,算是圈子里的一件盛事。
金梅奖每两年评选一次,今年是第三十一届。这个奖项的来历说起来人情味很浓,六十多年前有位风靡一时的女艺人,艺名叫阿梅,那时候电影兴起没有多久,阿梅年轻靓丽,一出现在大荧幕上就捕获了观众的心。只是天妒佳人,阿梅二十六岁患病,离开人世前将自己的所有积蓄都捐献了。跟阿梅关系好的电影人和投资方为了纪念阿梅,设立了金梅奖。在奖项繁多的今天,金梅奖仍然专业、公正,颇有口碑,自然也是最难拿。
大家的热闹却不是我的热闹,我本来不想去参加,怕见到不该见的人。自从陶桃姐一席话后,愈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想去做点什么,可心里还是有过不去的坎儿,什么都不做地继续逃避,又压抑不住心里的蠢蠢欲动。
接到郑导的电话,也算是帮我解决了一件纠结事,郑导说为了配合《岁岁安好》的宣传,希望电影的主创人员一起走红毯,拜托我那天一定要到场,我自然答应下。
秦卫国内国外奖项拿了不少,唯独还缺这个金梅奖,两年前第三十届的时候也入围了最佳男主角,但那年一同竞争的是老戏骨潘远,秦卫跟他一比还稍显稚嫩,只能惜败。不过今年看来,秦卫算是一枝独秀吧。
能现场看到秦卫拿到这个奖,我心里隐隐期待,想了想从衣柜中找出那天陶桃姐送的衣服,是秦卫报的尺寸吗?估计他也会好奇合不合身,干脆穿给他看看好了。
我找出衣服后,自嘲地瘫倒在床上。因为陶桃的一席话就动摇,说到底……是不死心。
颁奖礼那天是实打实地时装盛宴,一个个穿着高级定制的女星挽着男伴的胳膊袅袅娜娜,走过架满在红毯两旁的长筒短炮,有熟人,也有面生的新人。郑导、我、关阳和姚盈一同走红毯,姚盈出道没多久,笑容有些僵,而且没跟关阳走在一起,反而过来主动挽起了我的胳膊。我惊讶,姚盈不自在地小声道:“分手了。”
这倒也正常,我拍拍姚盈手背,带着她走在关阳和郑导后面,关阳在签名版上签字之后只给媒体几十秒的时间拍照,然后就闪人了,弄得媒体不大满意。真是一如既往的任性。我跟姚盈站到签名板前,前面的几家媒体冲着姚盈喊道:
“侧身!回头!看镜头!”
姚盈身子更僵,一时不知道看哪边。娱乐媒体向来彪悍,特别是对新人不客气,姚盈忘了摆姿势,下面更多摄影记者开始喊:
“左边!看左边!”
“行不行,看右边!”
我干脆拦住姚盈的腰,在她身边小声道:“先看右边,微笑。正面。左边。”
我冲摄影媒体笑笑,然后揽姚盈进去,姚盈长长舒了一口气,道:“那些摄影记者怎么那么彪悍,骂骂咧咧的。”
“大家都是混口饭,不彪悍抢不到新闻。进场坐下吧。”
我同姚盈的席位在中间,扫了几眼现场,秦卫大概还没有来,倒是陶桃已经落座了,在前面跟位老演员聊得欢实。
姚盈凑到我耳边道:“好久没见沈哥了。”
我笑笑,姚盈又道:“沈哥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跟关阳分手?”
我不想了解,没有吱声,姚盈抿抿嘴道:“没想到他是那种人,算了,沈哥估计不爱听这些,不说了。对了,沈哥觉得今年的最佳男女主角会是谁?”
“我又不是评委,怎么会知道。”
“猜嘛,最佳女主角竞争挺激烈,还真不好说,不过最佳男主角肯定是秦卫的,沈哥,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混到和秦卫搭戏啊?对了,沈哥跟秦卫差不多时候出道,搭过戏码?”
这小姑娘也太爱打听事儿了,我摇摇头,道:“没。”
姚盈有些失望似的,我怕继续坐在这里会被小姑娘叨叨一晚上,没个心静,便借口去卫生间出去了。因为没有对外面开放,会场二楼都是空位,我上楼梯找了个二楼的僻静位置坐下。
算起来我确实没有跟秦卫搭过戏,以前是有意避免一同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怕露出马脚,之后嘛,之后是没有机会再合作。如果能跟秦卫演对手戏,想必会很有意思,一起飙演技,一起跟手把手培养自己孩子似的完成一部影片,以前期待这样,现在也同样期待着,只是稍微有点不敢奢望。
嘉宾慢慢落座,秦卫入场的时候引起不少骚动,聚集在一起的闪光灯那么亮,我就算不刻意去找,也能马上瞧见他。秦卫对现场媒体挥手致意,跟坐在最前排的前辈同行打着招呼,游刃有余地落座。
颁奖礼准时开始,男女主持人说着开场词,前半部分不是我关心的,在二层的位置上只能看见一层最前排秦卫的后脑勺,不知道他的头发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摸起来硬硬的。
在放最佳女主角入围影片时,我发现刘媛竟然也在其中,之前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是没关心吧,既然刘媛也入围了,倒希望她能拿奖。可是刘媛的水平也只够入围,很快之后公布的获奖者,并不是她。我想找找刘媛的身影,寻了半晌也没发现,等到回神时,大荧幕上已经在播放秦卫的片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