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对耶路撒冷说安慰的话,又向他宣告说,他争战的日子已满了,他的罪孽赦免了,他为自己的一切罪,从耶和华手中
加倍受罚。”
——《旧约·以赛亚书》
[终幕]
尾声
巴黎1174年的圣诞节,漫天纷飞的大雪伴着唱诗班的歌声一起,迎接新年的到来。
一年一度的新生大游行在祥和的白雪中充满热情地行进着,来自欧洲各地的贵族少年身着盛装,他们成群结队地走出大学
校园,穿梭在巴黎的大街小巷。
新生们几乎堵塞了所有从校园出来的道路,我紧裹羊毛大衣,逆着意气风发的游行队伍使劲往回走。
“世上的荣耀与美丽,上帝把九给了耶路撒冷,剩下的一给了其他地方;人间的苦难与哀愁,上帝把九给了耶路撒冷,剩
下的一给了其他地方……”
校园里安静肃穆,朗诵的声音传得很远。
皑皑白雪落在装饰着金色天使的真理柱上,大天使的一双翅膀在风雪中伸出,宛如飞鸟。真理柱立在米迦勒广场的正中央
,广场的四面则由图书馆的灰色高墙包围。好不容易回到学校,穿过法学院的大楼,老远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广场中
回响,我冲着站在真理柱下读书的人大声喊:“德米特里,看见安德烈教授了吗?”
虔诚的德米特里站在大雪里许久,听见我的声音转过身来,满身的雪花扑簌簌地往下掉,傻乎乎的模样真是可爱:“教授
在新教堂!”
我大声嘲笑他:“听说你要参加十字军,德米特里,你拿得动锅炉间的铲子吗?”
德米特里一听,握紧了手里的书,表情有些羞涩:“嘿,去耶路撒冷不一定就要拿着剑,只要有一颗虔诚的心,总有一天
能到那里。”
我冲他吹了声口哨,然后摆摆手往教堂去了。
这个时代有的是满腔热血的年轻人,耶路撒冷不过是一个虚幻的梦想、白日梦,偏偏却有成千上万的人相信它——流着蜜
和乳的应许之地,遍地黄金和白银。
或者还有一种说法:
耶路撒冷,是所有赎罪之路的终点,圣地中的圣地,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反正我不相信。
我穿过教堂哥特式的廊,推开侧殿的门,巴黎圣母院的晚祷大钟恰好在此时敲响,传遍整个城区。
庄严的钟声伴着风雪,圣洁而安详。
安德烈教授从昏暗的祈祷间里向我走来,语气像年轻人一样愉快:“你好啊,托马斯!”
我从怀里取出一个金色的小信筒:“有您的信,教授。从诺曼底寄来的。”
每年的圣诞节,总有一封信像冬至那天的日落一样,准时寄到巴黎,给我的导师带来满心的欢乐。于是我对信的来源充满
好奇,多嘴问道:“教授,是谁的信让您这么高兴呢?”
安德烈从我手中接过金色的圆筒,装饰着漂亮家徽的信纸闪烁着灿烂的金边,就像这个幸福的日子一样,美丽又柔和。安
德烈干瘦的手愉悦地抚过一行行精致的字迹,慢慢读完信,他向我露出由衷的微笑:“托马斯,你听过耶路撒冷的传说吗
?”
“当然听过。”
“你相信吗?”
我摇头:“那不过是欺骗世人的说辞罢了。”
安德烈用一种难以名状的语气叹息:“真是年轻人啊。”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灰绿色的眼睛闪烁着狐狸般狡猾的色泽,如
同每一次在课堂上我被他看似天真的语句诘问到无言以对时那样,他像个热爱恶作剧的少年,对无休止的神学辩论充满热
情,我总被他各式各样的论证折腾得筋疲力尽,想到这里,我忽然回忆起不久前他给我讲的那个有关于圣殿骑士团和十字
军东征的故事。
“上个月,您在课上给我讲的那个故事……”
“怎么了?”
我努力思考着应该如何措辞才不会被他抓住把柄:“那个故事是虚构的。”我斩钉截铁地说。
教授眨眨眼,示意我说下去,我被他看得有些紧张:“首先,从1122年开始安茹的富尔克五世就一直在资助圣殿骑士团,
安茹宫廷和圣殿骑士团的关系之紧密,加西亚作为安茹的王子,为什么在克罗地亚遇到那九个圣殿骑士的时候会不认得骑
士团的标志?”
安德烈教授托着下颚,似乎开始感兴趣。
“其次,加西亚的哥哥、安茹的杰弗里比玛蒂尔达女王小整整十一岁,他们俩人的婚姻矛盾重重,1144年玛蒂尔达女王还
在和斯蒂芬王争夺王位,杰弗里怎么可能有权使加西亚成为英格兰的王储、诺曼底公爵?即使他可以强行为他弟弟加冕,
但那时他和玛蒂尔达女王的长子亨利也已经11岁了,他怎么可能爱自己的弟弟甚于自己的儿子?”
我还没说完,教授忽然哈哈大笑,我吃了一惊,安德烈连忙摆手:“你说得很对,请继续。”
我以为自己闹了笑话,开始有些忐忑不安:“第三……富尔克五世1136年后彻底失势,直到1154年小鲍德温亲自领导军队
,耶路撒冷的实权一直都掌控在梅利森德女王手中,而你说她曾经被加西亚废黜,但为什么之后她通过摄政再次掌权,却
试图说服加西亚与她一同摄政?”
教授似乎是认同我的看法,若有所思地点头:“亲爱的托马斯,你一定为这个故事查阅了不少卷宗吧?”
这是当然,虽然才三十年前的事情,留下的记录却少得可怜。我着重点头:“还有,安条克的科斯坦扎……”
“好啦好啦!”安德烈教授露出苦恼的表情,挥手打断我越来越兴奋的论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告诉我,这个故
事不仅疑点重重,而且有非常严重的叛逆思想是不是?”
我稍稍愣了愣:“叛逆思想什么的、我并没有注意,但在您的故事里,诺曼底的加西亚、耶路撒冷的萨珊、安条克的莎耶
尔和神圣罗马的奥拉尔……这些至关重要的人物,却根本找不到任何记载,不仅找不到任何记载,连所有与他们相关的卷
宗都是空白,由此可见他们并不存在于真实的历史上,您的这个故事是虚构的。”
安德烈默默地注视了我一会。忽然,他噗嗤一声笑出来:“真是个……笨学生。”
说我吗?
安德烈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被记载下来的,就是真实的历史吗?”
难道不是吗?看到我露出不解的表情,教授的眼里又浮起了那种狡猾的、恶作剧的光芒:“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今
天你对这个故事所做的所有论证,加上你还没有总结出来的内容,请你写成一篇论文,然后在总论中回答我,究竟什么才
是历史的真相。如果你的论述逻辑严密,我会考虑让你顺利毕业。”
毕、毕业?!
我惊喜地张大嘴巴,激动地说:“可是我几乎找不到什么资料……”
“资料,有时候并不需要太多。”安德烈教授真的很像一只金毛的大狐狸,他摇摇尾巴从我旁边走过,轻轻地把那只金色
的小圆筒立在了我面前的桌子上。
我不明所以地呆站好久。
这是……给我看吗?
那封来自诺曼底的信,就像一只美丽勾魂的手,引诱着我,去窥探一个久远的秘密。
我终于忍不住,打开信筒的盖子。
窗外的风雪声更大了,教堂的灯火落在圣歌的旋律里,充满了美满的温馨。我不知不觉沉浸在写信人优雅绝伦的书法和温
柔愉悦的笔调中。
望着那些美丽的措词和字迹,我想写信的人,一定有着无比高贵的出生吧。
连絮絮叨叨抱怨的句子都带着骄矜可爱的语气。
“最近又发生了几次争吵,全都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情。他的坏脾气,什么时候才能稍微改一改呢?他的脾气真不
是一般坏啊……为什么每次道歉的都是我?还有,他能不能不要这么理直气壮地把喜怒无常当个性?心情不好从来不说,
连我什么时候惹到他都不晓得,然后到关键时刻忽然说身体不舒服……我要被他整死了啊!我真的会很生气……”看到这
里,连我都忍不住想嘲笑写信人的小孩子气。
“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笨呢?英语学到现在,有一句话我都教了差不多快二十年,他居然还给我说反了!”
写信人没完没了地诉着苦,似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又像在骄傲地炫耀幸福,字里行间充满得意。满满地写了一长页,
最后他说:
“亲爱的安德烈,努尔丁和阿玛里克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但凡上帝要召见的人,凡人不可阻拦。关于小国王的病,萨拉丁
也已经在信中详细告诉了我,那并不是上帝加诸于耶路撒冷的诅咒,相反的,时至今日我反而深信不疑:耶路撒冷的确是
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天堂的地方,蒙宠愈甚,其苦愈多,神的爱与苦难密不可分,国王正是被上帝所爱,他的苦,他的名,
必将与耶路撒冷一样万古长存。
“加西亚·不兰他日奈早已为耶路撒冷献出生命。
“至于我,如今让我头疼的只是诺曼底的春季太潮湿,鲁昂附近又开始流行瘟疫,他很容易生病,头发养得长了,我一心
想给他剪短,他却死活不肯。他晚上睡不深,所以冬季过后,我打算把晚餐换成燕麦……
“这几年我一直在考虑换处不太避世的地方居住,今年夏天我回安茹的时候顺道去了勒芒,在那里发现一座康斯坦丁时代
的旧式城堡,周围有大片的葡萄田和兴旺的村庄,当地人非常热情。他很喜欢,所以我决定在那里兴建我们的庄园。
“我的伙伴,你知道那城堡的拱门上写着什么吗?真是惊人的巧合,就是那一年我们走进安条克,在大城门上看到的那句
话:
“他们的爱,他们的恨,他们的嫉妒,早都消灭了。在日光下所行的一切事上,他们永不再有分了。”
“亲爱的安德烈,你看,世间到处都是美得让人流泪的奇迹。”
信到这里便结束了。我轻轻卷起信纸,忽然想到,那句话好像是基督说的。
——《耶路撒冷》全文完
2010-5-12
猫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