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
“三十二支。”
洛云息点点头,自去梳洗。慕北驰听见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哗啦啦的撩水声,一时心神不定,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强迫自己沉下心来梳理发生的事。那些蒙面人听谁的命令,为什么伏击他,没有几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若真是身边人有心设计,会是谁,想得到什么……
外面起了风,空气里充斥着骤雨欲来的潮气。慕北驰手里托着个黑匣子,面无表情。想起昨天洛云息手里也拿着个类似的,不知是不是出自同个地方。
“这和我用的不同。”洛云息穿好衣衫,坐到慕北驰对面,直接开口道,“我那个是神工阁的手艺。”
“我并没有……”想说并没有怀疑过你,说到一半又觉得实在没必要解释。
“我知道。”洛云息显然明白他想说什么,并不在意,“对神工阁你了解多少?”
“只知道擅制机括,出手的物件价值昂贵极其精巧。阁内有规矩:不许为官府中人所用。这十几年越来越低调,市面上已经很少能见到真品。”
“神工阁在十几年前内部出现了分裂。二当家因执意要破除不为官府中人制器的约定,和阁主反目,带着批亲信离开。后蒙当时朝中大将推举,为朝廷效力。”洛云息拣起桌上的弩箭,口气微嘲,“你不觉得箭尾的花纹雕的不够细致吗?还有匣面上的鸷鸟看起来也少了神韵。”
后面这句话听的慕北驰心下很是诧异,挺严肃的个话题硬是扭转了方向,带来点嬉闹味。他看了看洛云息认真的表情,并不像开玩笑。只好摊手承认:“在下眼拙,分辨不出。”
“你手里拿的是鬼斧营的东西——就是神工阁分裂后入朝的那些人做的。”
“何以见得?”
“若是神工阁出手的,雕花必定更为精美圆润,鸷鸟图案也极尽生动传神,鸟翼还要稍稍收敛。这东西还很新,大概刚成品不久。箭头的百炼钢能穿金裂石,很是难得,三十二支真是大手笔。你收来的这几支箭,形状略有不同,是依据机括内部的构造做的调整,为了让四支箭能同时射中目标。有如此好的材料和手艺,又能把神工阁的制品模仿的如此相像,只能是鬼斧营。”有句话洛云息没有说,这机括带着奇异的熟悉感,很多细节之处都和记忆中一样。这些年来,那二当家的技艺虽是越来越精湛了,可是做的东西给人的感觉还是没变。
“模仿?”
“鬼斧营做的东西只追求实用性,作为工具来使用,不会雕刻繁复的花纹装饰。神工阁则更注重精巧华丽,苛求完美,兼具观瞻收藏。也正是观念的差异才分化出两批人,最终导致分裂。”
如果不是岚疏那边出了什么岔子,就是朝廷里有人惦记上他了?可真是麻烦啊,慕北驰暗忖。他左手中指轻叩着桌面,声音低沉,“先是有人跟踪,一直甩不掉。出城行至密林被四人伏击。开始是弩箭,然后是铁链,最后用剑。他们的招式……”慕北驰想了想,“似乎是专为了对付我而练,配合紧密,对我的武功路数也很熟悉,处处压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洛云息这些,许
是种承认,或者是信赖?
洛云息淡淡地说:“小心身边人。”
若不是身边人怎会对自己的武功招式如此了解,连性子都摸的清楚,知自己定会被引出城,事先在密林里埋伏。可为什么要在机括上做手脚来误导?怕暴露出官家人的身份吗?自己和朝廷中人素无来往,应该没树什么死敌。慕北驰想到这,脑子里一团乱麻,也懒得去琢磨了。罢了,回头让南游给查查吧。
深舒了口气,后知后觉的想到洛云息今晚说了很多话。他是在担心自己吗?和他相处的越久,越感觉他身上藏了很多的事。“你怎么看出图案差别的?”
“看的多了自然就知道。”
“多了?”慕北驰食指刮了刮下巴,“听闻洛二爷和神工阁主私交甚好,看来确有其事。”
“不清楚,二哥很少提起自己的事。不过每次来总要带堆小玩意的。”
“把神工阁的东西当成小玩意,也是好气魄。”也不知是说送的人还是收的人。
“二哥很好。”说到洛云启,洛云息口气轻松起来,眼睛里带了暖意。
“你们兄弟感情深厚。”慕北驰不咸不淡的接了句。
“二哥一直待我很好。”这句话说的很轻,语调也很奇怪,好似夹着一股叹息。
慕北驰有些困扰,有种微酸涩的情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他胸腔里攻城略地肆无忌惮。他不习惯不受控制的感觉,揉了揉眉间。
哧啦哧啦的挠门声打断了慕北驰的思路,虎纹猫窜进来,身上脏兮兮的,不知去哪里厮混过,朝着洛云息叫了一声就找了个角落蜷起来懒洋洋地趴着。洛云息瞧它没什么不妥,也不再理会。慕北驰想着,无论是谁都能在这里得到休息,洛云息和他的院子一样,又包容又冷淡。
“早点睡吧,我去书房看会书。”
6、同榻而眠不相知
头挨到软枕,困倦一拨一拨的袭来,慕北驰下意识的往内侧挪了挪,闻着被褥上残留的药香味,陷入了梦乡。不晓得睡了多久,被稀里哗啦的暴雨声吵醒。烛火早已熄了,床边却还空着。心中些微不安,下了床去寻。
很冷,水很凉……冰刃侵到四肢百骸中割着每寸神经。是谁的羽箭?尖刺一样戳着他的心。谁的声音在枕前发了千般的愿,说要休且待青山烂?谁的薄唇在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云息云息。是啊,他已经是洛云息了。
“云息,云息”略显急促的声音把洛云息从梦境拉回现实。
“啊……”洛云息惊醒,定了下神,“怎么了?”
“没什么。回卧房睡吧。我休息好了。”
洛云息摇晃着起身,“一起吧。夜还长着。”
床还是那张床,可慕北驰躺了一炷香的工夫还是了无睡意,翻了两次身。
“若是不习惯和人同榻,我打地铺就好。”洛云息说完就要下床,慕北驰伸手按住他,“没什么不习惯。不太困而已。”
大概因为他的手实在是太暖了,洛云息没有坚持,而是低低的问道:“刚才,是你叫我的名字?”
刚才?慕北驰愣了下,估摸着洛云息大概是说在书房那会。“嗯。灯亮着,敲了会门没人应,我见你伏在案上睡着了,推了几下也不醒。”
“我好像……做了个梦。”
“若不是美梦的话,不用记着。”慕北驰看洛云息打了个寒颤,不由往他身边靠了靠。
“谢谢你,北驰。”
“哦?谢我叫醒你?”
“谢你所有的好意。可是,为什么?”
“想做就做了。没什么理由。”
骤雨初歇,天地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叶间挂着的水珠还在滴答滴答。慕北驰坐起来,俯身看着洛云息,一字一顿的问:“云息,你愿意离开这里吗?”
良久的沉默。
“没有地方可去。哪里都一样。这里就很好。”
至此,一夜无话。
洛璟言在第二日早膳时候就来了,“四叔,大哥终于愿意带我出门了,我们明日就回来。给你说声。”
“路上小心。”
“放心吧。那我先过去了。”
直到洛璟言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慕北驰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看什么?”
“璟言。”
初见洛璟言的时候,他还不到六岁,粉嫩的一团。怯生生的拉着自己的衣角叫着四叔。什么时候竟长成这般明亮清爽的模样了?慢慢地也开始接手洛家的生意,日后成为最让人骄傲的青年。
慕北驰:“他和你亲近,看起来倒像父子。”
“他也喜欢和你一处,昨日说到你离开的事还惋惜了很久。”洛云息顿了下,“慕兄有子嗣吗?”
“真遗憾。没女人愿意给我生孩子。”
“没有合适的?”
“没有喜欢的,只好两不耽误。云息呢,可有中意的人?”
“以前有过。”
两人吃过早膳,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雨过天晴,家常闲话,让人轻松自在。洛云息随手拾起本书靠在藤椅上看,慕北驰用树枝逗弄着虎纹猫,悠闲得简直想赖着不走了。他有个最大的优点或者说是毛病,骨子里太傲慢,面对女人、孩子和弱者,总是不由地把自己置于保护者的地位。在他看来,病弱的洛云息就在受保护之列。
“雨把你院子里的花香味洗淡了。”弩箭大部分都招呼我了,下次真有夜半翻墙的歹人,要怎么办?
“这些花本就没什么香味。你闻到的是配制好的药粉煮水后泼于花间的气味。”洛云息头也不抬的说道。
表示信任?连这种事都毫无顾忌的说了。慕北驰勾起唇角,看起来很是愉快。“有人过来了。”
“是家里的丫头,你先去里面等一下。”
不久,院外传来脚步声。“四爷,药给您放这了。这几日秋凉,大少爷问您需不需要提前准备药浴汤。”
“不用。晚间再送床被褥来。”
“是。我先给您清扫房间。”
“今日免了,下去吧。”
丫鬟听命退下,轻手轻脚的带上门。她在三年前被选来伺候四爷,之前只听闻这位爷因病常年不见人,以为性格会古怪孤僻,没想到竟是如此俊秀沉静的人物。对下人从不苛责,除了不许贴身服侍和留院过夜,并没有别的规矩。每日负责膳食、药剂、清扫即可。
想起自己被选来之前大管家的训话:少看少说少问。一切听四爷吩咐。她严格执行这条守则,平安无事的走到今天。其实每次靠近这里都会不由自主的放轻脚步,变得小心翼翼。她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只是本能的感到畏惧。
外面的对话慕北驰听得清楚,他瞥了瞥床上整整齐齐叠好的两床被,寻思着再要一床难道是打地铺用?这是鼓励他留下呢还是暗示他离开?挣扎了下认为还是后者的可能更大。再说,昨日留宿只是自己兴起,没有继续鸠占鹊巢的打算。
是了,要趁早去乐平,还有事没查清楚,还想饮美酒抱美人看美景。这人的伤看起来无大碍,看书养病便好。昨晚他点出了弩箭的出处,算是还了自己的人情,互不相欠彼此两清了。嗯,两清了……慕北驰心平气和的想着,不如现在就辞行吧。
“时候不早了,慕某该告辞了。”
洛云息端起药一饮而尽,偏头看他,“你伤好了?”
“无碍。有劳挂念。”慕北驰拱手道谢,“近日承蒙关照,感激不尽。”
“慕兄客气了。后会有期。”既然急着走,那便走吧。
听到这样淡漠冷硬的道别,昨夜那种微酸涩情绪又泛了出来,下意识得想尽快离开,“洛兄留步。”说完,便抽身而去。
这人来的突然走的干脆,想是个习惯离别的人,连衣摆扬起的风里都裹着自由的味道。自由……洛云息自嘲一笑,目光越过高墙,投向空荡荡的远方。零散片段乱糟糟的挤进来,少年们的轻歌纵马、皓齿乌发,淮丰城里的肃肃宵征、厌厌夜饮。
“喵——”虎纹猫甩着尾巴蹭了蹭他的腿。洛云息叹了口气,看它灰头土脸的,打了水要给它清洗。
接下来是番斗智斗勇的战争,水盆周边一尺都是惨不忍睹的战场。直到双方都筋疲力尽才总算平息下来。虎纹猫抖了抖毛,狠狠地踩上洛云息的肩膀一跃,龇牙咧嘴的出门了,洛云息蹲的太久,被它冲得不稳跌坐到地上,不禁苦笑。衣衫前面湿透了,发梢都溅了水珠,可是心情却无端的好起来。懒洋洋地抬头看看天上的飞鸟,决定什么都不去想了,只把每日都过完就好。
7、从客栈到青楼
五天后,慕北驰进了乐平。刚入城门,王顺平就顶着张红光满面的脸乐颠颠地跑过来,“九爷哎,九爷!您可算来了!小的都盼了三天了!不对不对,三年前就盼着了!”
“哈哈哈哈,怎么,王掌柜不想着银子和美人,想我做甚?”
“看您说的,那些个身外之物有什么好惦记的。能见九爷才是小的修来的福气呢!您还是叫小的名儿就好,可别叫什么掌柜,折煞奴才了!”
“什么主子奴才的。你已经是顺平楼的大掌柜了,也算有身份的人,不再是我府里的下人。随意相称就行。”
“小的一直都记着是您府里出来的人。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好,您尽管责罚,别不认小的啊。”
见他脸色惶然,慕北驰摇头笑笑,在王顺平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你做的很好,这些年辛苦你了。”
“嘿嘿,能给九爷办点事,心里头高兴着呢,不辛苦。”
王顺平给慕北驰牵马,领他到顺平楼歇脚,沿途说些乐平里的风土人情、新鲜趣事。慕北驰饶有兴致的听着,时不时问上几句。
“老王啊,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
“岚疏姑娘捎信儿给我,说您五日前从炎城动身,我每日去城门口候着。”
“走的慢,多耽搁了两日。让小福贵带着几个人等便是了。”
“别提那混账东西了,几天就没见着他,不知去哪厮混了!再说,那小子来我不放心,还是自个儿候着踏实。”
“家里还好吗?”
“过的去。福贵不争气,只知道惹祸。这段日子迷上了岚姑娘身边的一个琴娘,围着打转。”
“你不管管?”
“没事,岚姑娘身边带着的都是有本事的,让他跟着长点见识也好。我也不指望他出息,以后能衣食无忧到老就谢天谢地了。”
顺平楼是乐平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在它边上就是顺平客栈。慕北驰不紧不慢地吃了顿饭,进了客栈休息。“九爷,房间和浴桶都备好了。您看是不是安排两个人来伺候?”王顺平带着小心的问道。慕北驰好笑地瞥了他一眼,“不用,把门给我守好就行。”
浸在温热的水里,总算稍微松了口气。五天的路走的鸡飞狗跳的。出了炎城就被盯上,无论是赶路还是投宿,到处都是试探和陷阱,无孔不入,直到乐平附近才消停下来。虽然当作消遣解解闷是不错,没完没了实在让人烦不胜烦。身上的伤不仅没养好反而又重了些,此刻泡在水里又开始疼起来。慕北驰勉强泡了会,马马虎虎上了点药躺着补眠。
中途醒来迷迷糊糊听到门外对话,“……九爷歇着呢……为难……您等等……”
“不成……大老远的……悠闲……”接着又安静下来,慕北驰懒得理会,又睡过去。
天色暗下来,屋里变得灰蒙蒙的,慕北驰惊醒,发现床边笑吟吟地站着个青年,一脸促狭的看着他。
“呦!慕大侠,睡的可好啊?”
“还好。季楼主好兴致,在别人房里神出鬼没。”
“好说好说。实在是对慕大侠的思慕景仰之情难以抑制,做出了这么失礼的事,还请慕大侠海涵。”季南游弯下身笑嘻嘻地说,凤眼微挑,唇角上扬,两鬓的长发擦过慕北驰的脸,痒痒的。慕北驰刚想说别闹了,季南游却突然出手袭向他的咽喉,不慌不忙地和他拆了数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