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若无意,我又能如何?景绣低头不让景赫看到她的羞赧与伤怀。
下了许久的决心,终于吐露心中所愿。
除她之外,终于又有一个人知道,她掩饰多年的心意。
出身低贱,孤身飘零,凡事拼一个头破血流,也要将自己摆脱卑微的境地,如今却抛弃自尊与安逸,藏匿在这个不为人知的所在。她不知到底会怎样?真的祈求与那个人相守?从来……这都只是痴心妄想。或许仅仅多一个人知道,也就够了。
景绣凄然笑道:既然你已知道,过两日我真的该离开了。
景赫竟无言以对。
对于绝望的无言以对。
元无一物惹尘埃,心死成灰空留痕。
他推开霜阁那雕花木漆门。谁走到这扇门前,都会猜到门背后躲藏着一位绝代佳人。可她无人知晓的苦苦守候,却无从抚慰?他的脚步徐徐踱到轩栏后,朝楼下看去。
那个二十余年与他朝夕相处的人,正坐在楼下等他。
二十多年,景绣也与他相识有二十多年,难道他没有一丝察觉吗?难道他一直置身事外吗?他……究竟是什么心思?
他与言麟在路上一前一后默默前行,景赫一直盯着自己抓着马缰的手,突然间开口了:言麟,你知道么?阿姊对你……用情很深。
言麟没有停住,亦没有讶异,他的肩背只是稍微顿了一下,问道:你说的……是她么?
景赫不解。
那你呢,阿赫。言麟低声叹口气,无限怅惘。难道你……不曾用情?
这句发问刹时攫住景赫心脏。他紧握缰绳的一只手不由松开,顺着罩袍垂下,不经意间触到悬于腰间那枚玉玦,直入心底的幽凉好像是要侵占他一般弥漫开来。
有心无心,情已深种。
秋影楼上,云绮用手帕轻拭着婵娟冷琴和它优美的丝弦,这把琴在她在她心中应是始终纤尘不染。即使快要步上隐世的漫漫归途,也不能怠慢。
窗外无风,帐幔突然难以察觉地微微波动。
她惊觉停住手,手移到琴尾,那里正是婵娟软剑剑柄的楔口处。
第四章
那封信函从清晨起就被搁置在言麟书案上。
不知是谁传书,也不知是谁执笔。
从宫中匆匆赶来,一夜空落的房中,那封留书显得突兀。
西塞政变,风起云涌,毗邻的南荣王朝已隐隐察觉,不得不商讨对应之策,在疆图中高低多变的地形里找寻退路非是易事,故而此时归来的言麟有些疲倦了。
他看见那封信函,心下很是奇怪。
它确实是突然出现在他房中,府中没有任何人见过谁为他送来,就好像它一直在那里夺人眼目一样。
展开信来,龙飞凤舞的字迹立时如同一个惊雷,划空而过。
那是沈悠游的手笔!!
一路纵马飞驰赶到秋影楼,楼上楼下依然空空荡荡,寥寥无人,山风满楼,纱幔狂舞,这阵风吹起阵阵不寒而栗的冷意。
一步一步,走上霜阁。
一步一步,移近那扇雕花门。
一步一步,靠近窗口,佳人曾低眉拨弦的闺帐外。
一个熟悉的人影背对着他,静静的,已经全然无法言语。
言麟的心慢慢冷却下去,几步跨到景赫身边,看到他面无表情,呆呆瞪视怀中的阿影,他的阿姊,景绣。
他的双手紧紧抱着她,几乎嵌到阿影已经冷却的身体里。
言麟蹲下慢慢扳开他的手,看到阿影腰背后的血已经凝固,两道伤口,正是沈悠游那双链刃。
伤口很薄,那深度却足以致命。
言麟伸手扳过景赫的脸,强迫他的视线转移,那一瞬间,他一下子崩溃着倒入他怀中,全身上下止不住剧烈的颤抖。
言麟欲开口,却发觉自己已经沉重的胸腔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在心中一遍一遍喊着:阿赫,不要再看了,不要看了……
婵娟冷琴上落下一道血痕。然而丝弦依然银亮雪白,余音悠悠。像是在等待谁来弹拨。
……景绣,其实你的心意,我从一开始就明白。
不是你化身为阿影的那一刻,而是早在你还是景绣的时候。
你欲盖弥彰的掩饰,你转身之后的失落,再如何敛在你坚硬的躯壳下,那么久的岁月里也不会密不透风。怎会不知。怎会不知?
只是不该装作不知!
否则你不会离了平静逸然,千山万水只为寻君,更不会平白遭受恩怨遗留的相杀。
云绮小妹的孤静的坟茔旁,又添一座新冢。
这是除了景赫与言麟之外,无人知晓的下葬。
言麟甚至觉得是不是当初应该娶她,那样至少不会酿下今日,玉殒黄泉的劫难。
天空特别明澈。远远地,可以仰视到几只鹰隼在高远的穹窿下盘桓,某一处流云的渊薮,是最后的归宿么?
灵玑山的风依然清冷得不染世俗,埋葬在这样的地方,芳魂是否真正可以安宁?
景赫多日未舒展过的朗朗笑颜,宛若与那一缕归魂一起消失了。再这样郁郁寡欢的下去,他怕是会折磨得自己憔悴不堪。
忧思一路萦绕,郁滞难解。最后,直到进入帝都时,言麟终于尝试着探询道:阿赫,去环龙寺静养几天吧。
嗯?正在哀思沉闷中的景赫看了看他,在记忆中努力搜寻着这个听起来陌生的所在。
是了。南荣煦在位时,环龙寺乃是皇家敕造的寺院,离帝都不过数里,香火旺盛、香客络绎、更有许多大师来此宣讲弘扬佛法,是南荣煦每年皆会巡幸拜谒之地。后来景赫如同赶走宫里大部分奴婢侍从一样,也遣散大多僧人,关闭了寺院,只留几名僧人护持,专心礼佛,因此十分僻静。
难得的悦容在景赫唇边抹开:难不成你要我去念佛经,拜佛祖么?佛祖见了我恐怕也会皱眉头的。
这些你我大概也做不来,只为那里的清静能使你心安,言麟道:只要你想,就带两三个人过去,不会惊动谁的……景绣的事情,除了你我,又有几个人……知道呢?
看景赫默不作声,言麟继续道:若你担心会耽误诸事,等到回来看到案头堆积的章本又要心烦,那便让我兄长每日着人送来,可好?
景赫沉思着,不怀好意地笑了:也好……我们很久都未独处过了,像我这么自私的人,这简直不可思议。
话说间已至寝殿,皎容正在寝殿门口等他回来,一见他走近,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又去哪里了?
景赫上前牵住她的手道:我不过去了一回灵玑山,还劳你如此忧心,站在风口里等我,快进去吧。
皎容娇嗔道:你这几日好像有心事,也不你到底在想什么,我怎能不担心呢?
景赫笑道:是有一点小小的心事,所以我想去连环龙寺几日,养养心神。
什么?你要去环龙寺?皎容的记忆中,那个地方同样陌生:你去环龙寺做什么?
景赫双手合什,一本正经地道:当然是去参悟佛法,以求内心平静。
皎容道:你不是向来都对佛法嗤之以鼻么?
景赫道:从前是,如今不是,如今我已痴迷佛法,故而想到去环龙寺清修,你不如也随我去吧?
那种地方还不如这宫里呢,皎容面露难色,果然中了景赫的欲擒故纵:寺庙里又湿又冷的,我的病最忌那种地方了……
环龙寺果然宁寂得不像地处尘世。
几棵参天的古槐当了屏障,将寺院里里外外自然而然的隔开,浓叶之间是虬结如铜臂的枝干,不知源于何处的泉水细流绕过隆起的树根,汇成一池碧波。
僧侣们早课的诵经声,惊动了檐下栖居的飞燕,上下穿飞,朝光自遮天蔽日的枝条中投射下来,穿透了潮冷的晨雾。
这是真正的无人相扰。
唯一的相扰,是每一日傍晚马蹄过寺门而来,那是宫中的文官送来文书。言麟每日去寺门收取的时候,都会与寺内的裕戒方丈打个照面,裕戒方丈数次似要开口称扰,却退下了。
言麟心中纳罕,终于有一日,再遇裕戒时问起那事端。
裕戒道:二位施主一再明说不想人清扰,故一直未曾提起,每日都有一个少年来敲寺门,说要找二位,被贫僧相阻后,等候很久才会离去。
沈悠游!这个名字一闪而过。言麟有些气结,命裕戒打开寺门去寻他。出了寺一直走至一条溪边,果然那沈悠游呆坐在溪边,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言麟走上一步,河中映出他的倒影,沈悠游惊觉站起,一只脚不慎踩在冰冷的河水里。
明日不要来了。言麟简短地吐出几个字,回身便走。
梁大哥,我错在何处?沈悠游竟有些不平,在他背后一喝。
你是错了……弥天大错。你可知道,那个人是景赫的姐姐?
我岂会不知?只是她与陛下并无血脉之亲,反而各为其主,兵戎相见,既然她重现帝都,她的存在,就会对你们造成太大的威胁……沈悠游自以为有理有据。
威胁?言麟喟然叹息,她只不过是一个很会伪装自己女人,你不明就里,也不知人情……
陛下为当世王者,王者之路,不需要顾念人情!
好血腥残忍的“王者之念”,好无情无义的“不顾人情”……言麟回头看那少年,问道:这便是南宫全为你所灌输的争权夺势之途么?或许有一日,他或你,能成为无情的王者,但是景赫不会如此。
沈悠游迷惑了。
你可知道,景赫本来已经要她退隐,她本来隔日就会悄悄离去,你这样做……让他失去最后一个至亲,若他要找你寻仇,也不为过!
竟会是这样?!沈悠游料想不到的内情,他乱了头绪,你……你不会要来找我报仇吧?他撤开一步,已成退势。
我答应过景赫……不为难你。言麟身上并无杀意,他冷语道:所以今日我不想让自己的手染上血腥,你快走吧。
他身后立刻水花迸溅,是沈悠游纵身离去。言麟拿起手中那一叠文书,上面留下了他深深的指痕。
他折身回到厢房,景赫一看到他进来便问:今日怎么去这么久?
与裕戒大师稍作谈论,故而晚了。
哈,你和和尚居然也有话能说这么久,好稀奇!景赫正在感慨,看到言麟逼近了他,手里是那一叠书卷:你……干什么?
已经堆积了几天的事务,难道你就不打算看看么?言麟一步一步靠近,眼中放光,一脸坏笑。
景赫额头沁出了汗珠,嘴下道着:今天怎会如此湿热……我是该出去……他一下子跳到门口,推脱的一干二净:这些都交给你了。
他闪身出了厢房去沐浴。
言麟无奈叹口气,只得坐下来批阅奏本。
天色垂暮,环龙寺的钟磬声悠悠响起。这一百零八声的钟响,徐缓庄严,宏大绵长,余音袅袅,渐渐归于寂静之时,下一声复又响起,萦萦绕绕未曾断绝,言麟虽鲜谙佛法,也觉得这暮鼓晨钟的清幽直入心脾,不由得凝神端坐,将心绪集中到手下的朱批上,不到半个时辰竟自昏昏沉沉睡去了。
待景赫步入厢房,周遭已然笼罩上朦胧的暮色。他掀起竹帘,只见言麟侧枕在案上,衣袖下堆着一叠书卷,手中还握着笔。香炉在一旁萦绕着缕缕轻烟。
他蹑手蹑足走近他身旁,轻轻抽去他手中的朱笔,偏过脸静静凝视他的沉睡中的眉眼。
看了多少年,多少回,日日见,时时见,竟然从来都没有生厌,反而历久弥深。
只觉得窒息中,神魂已被他摄走,景赫忍不住伸出手指,沿着他眉宇的轮廓温柔地抚画起来。
半睡半醒之间,言麟被景赫的举动惊醒了,他昏昏然支起身体,看着景赫刚准备开口问什么,唇就被他的堵住了。
一瞬间他完全清醒了。要说的话只在喉咙里打转,景赫柔软的舌尖滑过他牙关,他便用舌推拒着景赫细腻的勾缠,他们的亲吻反而因为他的推拒更加缠绵起来。互相舔舐吮吸,互相仔细地感受对方起伏不定的气息,只想吻得更深切,更忘我,更加紧紧地贴合在一起,言麟的双臂在不知不觉中拥紧了他。
许久,两人才在气喘连连中分开,景赫面孔微微铺上一层绯红,他看着暮色下眼眸中笼上一层迷情雾气的言麟,低问道:你……想说什么?
言麟笑了,轻描淡写地道:阿赫,佛祖正在看着我们,不敬啊。
景赫用指背抚着他下巴的棱角,凑近他耳边笑语道:佛祖真可怜,千百年都不能体会凡人的快乐,或是他们早已厌倦了凡人的悲欢……太过无聊了,你能相信这样的佛祖么?
言麟的笑还未在脸上褪去,他早已忘了方才要问什么,听了景赫哂笑的话,更是展颜道:你这个疯子,我只信你。
景赫的头靠在他肩上笑个不停:大胆狂徒,胆敢藐视佛祖!
他一边在嘴下嘲讽讥笑着,一边抬手拉开言麟束发的长长发带,发带随着两个身体的相拥飘飞叠落到地上,言麟背后一凉,贴到冰冷的墙壁上。
他垂发下的面目竟然多了几分妖惑,愈加狂放了。
他面前的人,莫非是现世的修罗么?景赫痴痴地想。他的手在他发鬓边摩挲。
黑色的瞳孔中燃烧着的气势,仿佛两点黑色的嚣张火焰,嘴唇的线条刚中带柔,狂妄地挑战神灵,翻腾到天翻地覆的修罗背后,是纵使轮回隔世也难舍弃的狂烈的爱意。
景赫捧住他的脸,覆上了更热烈的吻。原本嘴唇有了一丝冰凉的言麟,随即迎合着这滚烫的呼吸,一起掉进了怎样都不够的痴缠里,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也为之沸腾起来,脸颊发烫,心神迷醉,与背后的冰冷互相冲抵。
言麟闭着眼感受着近在咫尺的爱人,和他手掌上那种心旌摇荡的力量,将唇贴近他耳边,伸出舌尖去触碰舔吻他的耳廓和耳垂,唇齿有意无意擦过敏感的肌肤,他断断续续唤着他:阿赫……阿赫……
景赫的双手在须臾间丧失力量,浑身浸入了酥软之中,心跳得不能自己……这令人晕眩、故意惹火的举动……他不禁愈加贴紧他,侧过脸轻咬他的脖项,忽而轻轻问道:言麟……上一次……我弄痛你了……,我……
言麟睁开眼,发觉眼前呼吸不定的爱人眼里,不知何时偷偷蒙上了一层疼惜的水雾,他的心里也袭过一阵酸楚,手指轻触他湿润的眼角,柔声沉厚地低语:傻话……因为是你我才……不知为何,喉头被一阵涌上来的心痛哽住,说不下去了。
随着他无言的宽宥,景赫笑着拥紧了他,几滴泪水跌落到他的肩膀上,顺着他肌肉硬实的线条滑落下去,渐归于无。
天色已然完全暗了下来。
最后一截沉香挣扎着燃尽,忽明忽暗的火光微弱地闪动着,香气已快飘散殆尽。在这种香气快要隐去的时候,又浮起一种若有若无的、含一丝药香的甜腻。
在这冷香的漂浮中,最丝丝入扣,最直接的爱欲消融渗透入彼此的最深处。
最深入骨髓,最不分彼此的拥有相互交合,醉人心魂。
最竭尽所能、最极致地索取对方身体里的炙热,然后一波又一波、一次又一次的缱绻交缠,仿佛永远没有休止,也不愿休止……
疏冷清寒的弦月在云海中投出淡淡的光华,万物皆被施上这一层清辉,聚散只恍若飘动移游的瞬息云烟,荒凉冷寂夜色下,只有相握相扣的的两只手,才能留存彼此掌心中里唯一的爱意与暖意。
景赫贴近言麟的胸口,倾听他心中依然弥留在爱欲中急促的心跳,逐渐变得沉缓,于是安然睡去。
梦中他也紧拥着身畔的人,握紧他的手指,就仿佛生怕他是一个天明便会消失不见的神魂,紧紧相缠的一瞬间,他却只握住了了无行迹的空气。
景赫的心猛地一沉,惊醒过来。
枕边已空。
他惊惶地披上衣袍,喊着言麟的名字跌跌撞撞冲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