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敢,是他迷惑了。他触碰到那儿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是正常的——他是喜欢女人的,他只是把杨简当女人看。
一场儿戏,玩不起为什么还要玩?
当宿管大叔站在门口看见这一幕——两个赤裸的男学生交叠着躺在床上他震惊了。当时任何语言不足以形容他的惊讶,俗气的说,这种事儿就好比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挑战着他的视觉极限。
两个男人在干那档子事!校风校纪何在!
杨简看到站在门口的大叔,顿时觉得天塌下来了。原来天塌下来就是这种感觉,他还记得雷振以前开玩笑和他说,简子,天塌下来我顶着呢。
这时候天塌下来由谁顶?
这种事儿在学校没有先例,学校迟迟拿不出处理方案。经过讨论,最终以乱纪给两人记了留校察看处分。
杨简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天灾人祸也不过如此,这和要了他的命有什么不同?他忽然很理解二婶为什么要自杀了。
这事儿的轰动效应不比上一次的群殴事件小。任战因为学校卖他爸爸几分薄面,硬是把开除学籍的处分减轻了一个级别。
高三两个男学生在宿舍里做见不得人的事。那一段时间学校疯传的就是这个“新闻”。杨简不敢留在学校,只得回家。
杨简将事情的始末和妈妈说了,他知道妈妈能理解他。妈妈听后抱着他和他一起哭。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呆在家里自学到高考结束,考上大学远离是非之地。
村里没有人知道杨简回家的真正原因,只听杨简妈说杨简病了要在家休养一段时间才能去学校。雷振回家听得杨简病了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跑到杨简家。他看见杨简病怏怏地坐在书桌前,桌上堆着一大摞高考复习资料。
简子,你怎么了?
杨简看见雷振,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杨简没病,可是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比病了还不如。
雷振在家逗留了几天还不肯去干活儿,他说要陪着杨简直到他康复。杨简说,一时半会儿康复不了。雷振急切地问,你究竟得什么病了!?
杨简不得已,说,我被学校留校察看,只差一步就要被开除。
这么严重?发生什么事儿了?
杨简看着雷振关心的眼神终于说出了实情。
雷振叫着:妈的,神经病,都是神经病,喜欢男人的神经病为什么要害你被处分!他眼睛发红,好像要吃人似的。
雷振……杨简不敢多说了,那一刻他因为雷振的“喜欢男人的神经病”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
谁又知道真真正正的“神经病”就是站在雷振面前的杨简?
第20章
雷振说他接了个活儿就不在家陪杨简了。其实,他跑到县一中找任战了。任战敢留在学校是因为他不像杨简那般脸皮薄,同学当着他的面也不敢议论他。雷振见过任战一面,在食堂门口。他找任战干什么?无非就是质问加狠狠揍一顿。他不知道任战什么身家背景也懒得知道。一想到有人把杨简害得那么惨,他气不打一处来,恨得牙痒痒。
他先折回工地干了几天活,然后纠集了几个当学徒时就玩在一起的兄弟去任战经常出没酒吧找他。那年头酒吧就只有一两家,要找到任战一点不费事儿。
任战在酒吧借酒浇愁,他第一次背负着负罪感。他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一时的“邪念”就让杨简承受了一个优等生根本不能承受的打击。杨简走的时候,他去找他,杨简送个他一个尖利的眼神,带着一种永远磨灭不掉的恨。任战现在想起还觉得心悸。其实,他在乎杨简,比想象中要多得多。
雷振找过去的时候按照江湖规矩先自报了家门。其实,所谓“家门”根本没有谁认识他,他卯着劲儿打过去的时候任战没有还手。任战身边的几个人跃跃欲试被任战给拦了下来。心甘情愿被打于任战也是头一遭。
任战伤得不轻,雷振离开时,任战说,请你和杨简说我对不起他。
雷振打完并没有觉得爽快,甚至在任战全然没有反抗的时候他有些下不了手。雷振回到工地,心想自己到底是为杨简出了口气。于是,他将这事儿放下没和杨简提,毕竟这算是他一意孤行,他不能保证杨简不生气。
杨简想要回学校时却被告知学校要开除他。罪名是“煽动校外人员殴打学生”。杨简丈二摸不着头脑,不会是谁摆他一道吧?直到看到怒气冲冲的任战父亲和一帮任战的哥儿们他还不敢相信。任战说打架是自己挑起的,他的兄弟却说那帮人是杨简叫来报复任战的。任战父亲不肯罢休,一定要学校开除杨简。
杨简没有看到任战,据说是在医院养伤。退学的“审判书”下来,杨简欲哭无泪。当他得知殴打任战的人是雷振时,他觉得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这个玩笑环环相扣,这个玩笑的结局让他毛骨悚然,他却只能笑笑。错的究竟是谁?是老天么?还是他活该有此一劫。
因为任战,杨简被留校察看;因为雷振,杨简被学校开除。假如用这个为代价来让他明白身边的人有多在乎他,他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合生存在地球上了。地球上的人伦纲常,地球上那么多见鬼的巧合,地球上人与人之间的伤害让他觉得一切都变得不正常。也许他才是唯一一个没有得病的人,每个人都是疯子,整个世界全都疯了。
杨简看见妈妈在里屋绣花,一针一线没有停歇。那些五彩斑斓的线在妈妈的手中逐渐变成一朵朵精致的花,一只只生动的鸟,一个个俊秀的字。
他不敢说,妈,我被退学了。虽然他妈妈迟早会知道,他没有错,可是上天却让他得到了惩罚。
妈,我要复读一年。很久之后,杨简终于开了口。
杨简联系好复读学校时,正准备过十八岁生日。
雷振特地从工地上回来替他庆祝生日,并且带回来一个女孩。女孩儿是外地人,长得有点像白梅。杨简估计雷振喜欢的类型大概就是白梅那种。当然,无论怎么选择,基调是不会变的——他永远只喜欢女孩。
雷振还不知道杨简因为他被学校开除的事,他以为这事儿神不知鬼不觉就过去了。杨振没有和他提过学校里的事,他只说要复读,复读的学校很远,也许整个学期都不会回来。
雷振说,兄弟,好好读书,考上好大学。
三年前,他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时他身边有白梅,而这时他身边有一个像白梅的女孩儿。
杨简生日过得十分郁闷。他觉得雷振很快就要不属于他了,曾几何时,他还有“雷振是他的”的错觉。谁又真的属于谁?他也只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杨简舍不得责怪雷振。试问这世上除了雷振还有谁能为了他去不要命去打架,雷振只是以一种“雷振思维”来对他好,他对他的“无心之失”又怎么责怪得起来?
可是,雷振永远拿他当兄弟。这兄弟感情一次次让杨简迷惑,一次次让杨简情不自禁。但雷振要交女朋友,要结婚生子,要有自己的生活。那时候的杨简在雷振心里又能摆到怎样的位置上?
好吧,忘了雷振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杨简这样安慰自己。
十九岁的前夕,杨简终于顺利结束了高考。
高考的结果没有出来,杨简却得到雷振要结婚的消息。
新娘是白梅。白梅那时候肚子已经明显往外凸出,雷振说怀上了就结婚吧,白梅说好吧,要尽快。
雷振最后怎么和白梅重修旧好杨简不是很清楚,因为除了过年在家待了不到十天,这一年他都在复读学校。
雷振才刚二十岁就结婚,不过这在乡下并不少见。双方亲戚吃一顿酒席婚事就算完成了。假如年纪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可以缓缓再去民政局报到。
白梅的肚子让雷振给弄大了,结婚刻不容缓。
无忧无虑的过去与成家当爹的现在来比,人生翻了一个个儿,沾了一身泥,揽了一副卸不掉的重担。
雷振说,简子,作为我最好的兄弟,我结婚你一定要来帮兄弟忙。这个“帮忙”是指和他一起去接新娘子,为他接待亲戚客人,抱新娘,闹新房,拼酒,直到仪式结束。
杨简说,好,我一定把你的事儿当自己的事。
杨简的苦闷没有人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心脏因缺氧而造成绞痛就是平常人所说的“心痛”。因为他真的痛到没有知觉不知道痛为何物了。
第21章
结婚那天,雷震家搭了个简易的临时棚。亲戚朋友不少,开了十几桌。杨简以伴郎的身份跟着花车去白梅家接新娘子。白梅那天穿着大红的贴身旗袍,脸上化淡妆,嘴唇红彤彤娇艳欲滴,头上盘着发髻插上红花。对于一个农村妇女来说,这辈子最美的时候也就是结婚那天吧。
雷振第一次穿西装浑身上下不得劲儿,他从来没有这么正式过。他牵过新娘子的手,笑盈盈把她迎上车——这车不是小汽车,不是面包车,而是雷振大姑家买的一辆新手扶拖拉机。新娘新郎坐在司机的后座,杨简站在手扶拖拉机上本来用来装货的地方,他看着前面的一对新人,想要努力保持微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手扶拖拉机先在镇上走了一段路,然后驶上了那条长长的堤坝。
湖依旧还是那么宽阔,柳树依旧还是那么妖娆,人却不再是那个人了。
物是人非。杨简隐约记起很多年前雷振说,我们一起游到湖心小岛上去吧。不过,这么久了,雷振肯定不记得他曾说过的话了。
鞭炮很早就噼里啪啦响起来,车停在雷振家的晒谷场上。
好一番热闹的景象。这份热闹属于在场的每一个人,除了杨简。他不知道自己硬挤出来的笑容有多难看,他穿梭在客人之间端茶送水有多么难受,他听着那欢快的鞭炮声有多么烦躁,他看到雷振抱着新娘走上楼有多么崩溃。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或许就是看着喜欢的人走上红地毯,而他牵着的人不是自己。更痛苦的是,亲手将他送进别人的怀抱还要祝福他们百年好合。谁能有这么大度?杨简没这么大度,可是他找不出不参加婚礼的理由。
高考成绩出来,杨简考上大学。担心家里的状况,所以他没敢走远,填了市里的一所大学。陈志顺高兴得不得了,逢人就说我儿子考上大学了。确实,杨简是村里唯一的大学生。
雷振带着大肚子的白梅给杨简道贺时,杨简目光呆滞了两秒钟。他问,嫂子的预产期是什么时候?白梅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母性的光辉,她摸着肚子说,还有四个月就生了。她继续说,杨简你以前在学校成绩就那么好,现在果然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恭喜啊。杨简没有勇气说同喜同喜,因为她的喜让他悲,他说不出口。
雷振从家里捉了一只活鸡送给杨简妈,又担心杨简妈杀鸡麻烦,于是揽下了杀鸡拔毛的活儿。这会儿,他忙得不亦乐乎,留下杨简和白梅不尴不尬的说着话。杨简妈说,这怎么好意思呢。雷振说,庆祝杨简考上大学,都是应该的。
家里缺上大学的钱,杨简妈没日没夜绣花还是没能凑齐学费。陈志顺挣的钱只够补贴家用,最后还是得贷款。
只要熬过四年,等大学毕业了一切都会好的。陈志顺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杨简也深信不疑。
雷振给杨简送了两千块钱,说,你先用着,上大学要紧。
白梅怀孕,雷振家里也不宽裕。
这时候的两千块钱对两个家庭来说都很重要。可是雷振却把钱拿给了杨简,他说,简子,这钱当我借给你的,以后你发达了再还给我。
以后?杨简不敢谈以后,他的以后会是怎样,在雷振面前他丢失了信心。
白梅在家养胎,雷振去城里打工。杨简在家闲着无聊想要去找点活儿干,这样也可以减轻家里的负担。还没离开,就听到村里有人说,白梅出事儿了。
白梅从镇上回家,正好碰见大姑父的拖拉机从外面运谷子回来,她走路走累了,就想搭一段顺风车。没想到路上颠簸,白梅从拖拉机上滚了下来。
滚下来后白梅大出血,她疼得失去知觉。亲戚们将她送到县医院时她已经奄奄一息。
天啊,雷振妈哭喊着甚至给医生给跪下了:你们先救救我儿媳妇,钱马上就送过来。先救人好不好?
那群冷血的白衣天使就那么看着危在旦夕的白梅无动于衷。他们说,你们乡下人谁知道什么时候能还清欠医院的钱。
白梅的最后一丝气息游荡在这片纯洁的白色中,一尸两命。那时钱刚刚送到医院,她没来得及被推进手术室就咽了气。
大喜大悲之后是不喜不悲。这是杨简最为深刻的体会。
白梅死去的消息传回村子里。那天,天空乌云密布,一场瓢泼大雨淋下,雨冲掉了白梅的血迹,她的血随着水一起流进湖中。阴霾笼罩的湖面上,那个湖心小岛似乎被隐藏了起来。它隐藏在一片混沌之中,那混沌中只有丑恶和死亡。
老天在哭泣,老天也在控诉。
杨简不敢去看雷振。他知道雷振从城里回来了。
雷振不会哭。好像记忆中杨简从来没有看见过雷振哭。雷振只是在医院里坐了一天一夜,看着白梅苍白的脸,他像是没了知觉的木偶,不会说话,不会动,不会哭。
第二天晚上他说,妈,我们回去吧。
好像结婚的喜庆劲儿还没过似的,雷振新房里那个大大的红喜字还雄赳赳气昂昂的贴在玻璃柜上。喜字就像是从白梅身上流出的血一样呈现暗红色。杨简走进雷振房间的时候,雷振正在抽烟,他捻灭了烟头,靠着杨简,哭了。
男人总归是隐忍而坚强的。可是,雷振再也忍不住泪水,埋藏在心里的痛快要把他压趴下,他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真的只差一点就可以去陪白梅了。
雷振……杨简陪雷振一起哭,看见雷振痛苦他只能哭。
简子,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孩子没了,老婆死了,我还剩下什么?你告诉我,我还剩下什么,啊?简子,我真的忍不了了,我想死啊。雷振的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止也止不住。
杨简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他从来不知道雷振是个对家庭如此执着的人。白梅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对雷振来说就是他的整个世界。这个世界垮掉了,雷振也垮掉了。
第22章
几天后,雷振问杨简,如果去告医院能不能告赢?杨简说,医院不肯医治白梅导致白梅死亡不能算医疗事故。如果状告医院,找不到罪名定医院的罪。但医院在道义上应提供应急救护措施。
你现在的状态……而且也没有能力和钱去告医院。杨简不想泼冷水,可他还是说了实话。
雷振说,难道白梅就这么死了?
杨简想到一种自古以来民众不得已才采取的方式,也许能逼得医院赔上一笔钱。他说,你叫上十几个人,我们一起去医院抗议,把事情闹大,医院顾及颜面息事宁人会赔点钱的。
雷振问,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杨简答,我想不出来了。
好,就这么办。
那天天气不错,天空湛蓝湛蓝。十几个人坐上手扶拖拉机一路轰鸣开到医院。临走前,姑妈问,要不要带上扁担竹篙棍子去示威。雷振说,拿着,先放车上。
杨简和雷振先与医院交涉,换来一句医院“你要告就告啊”。亲戚们操起棍子堵在医院大门口。随后引来了很多围观的群众,有人还叫了县里的电视台。
大闹一场后,医院同意赔偿八千块钱。
八千块钱显然抵不上白梅的命。可是,到了这份上,雷振只能妥协。有钱赔总比一分钱没有要好。八千块钱是他一年多的工资……苦干个几年还不知道能不能攒够八千块。
雷振说,简子,好兄弟,多亏你帮忙。杨简笑道,雷振,你一定要好好的。雷振也笑:我怎么不好呢,事情都过去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如雷振所说的都过去了。他待在家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白天睡得昏天黑地,晚上就去镇上的麻将馆里打牌。
儿子,白梅走了,可咱们还有日子要过啊,你这算怎么回事儿。雷振妈不敢大声和雷振说话,怕刺激他。丧偶之痛哪能一下子就调节过来,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他还是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