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吧,”庄少东轻轻吻着他的手心,“安心睡。我就在这里。你一睁眼就能看得到。”
徐悠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除了凛冽的风声,四下里一片寂静。空气中漂浮着植物特有的清香气味,潮湿又温暖。柔软的被子轻轻摩擦着肌肤的感觉让徐悠觉得十分舒服,虽然四肢百骸都在隐隐作痛,他还是认为这是两个多月以来自己睡得最为香甜的一觉。
双人床的另一侧是空着的,徐悠从床上支起上半身,看见通向办公室的那扇磨砂玻璃门虚掩着,一团模糊的灯光从里面透了过来,凝神听时,似乎还有轻轻敲击键盘的声音。
这人还在工作吗?
徐悠在躺下继续睡觉和出去打个招呼之间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抓起床边的睡袍裹在身上,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懒懒洋洋地走了过去。他一口气睡了十多个小时,再睡恐怕也睡不着,而且他也有点儿饿了。
玻璃门拉开,徐悠一眼就看见了小小一团灯光里那个对着电脑蹙眉沉思的男人。身后黑沉沉的窗口衬得他的侧脸有如刀削般转折分明,然而眉宇之间异乎寻常的安静又有意无意地冲淡了他的轮廓给人的冷硬感觉。
这一刻的庄少东,看上去甚至是柔和的。
或许是夜色原本就带着蛊惑的气息,或许是他的皮肤表面还残留着这个男人的体温,徐悠扶着门框,忽然间觉得庄少东看起来与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不一样。
庄少东在键盘上轻轻敲了两下,身体无意识地向后一靠,抬眼看见了他。
徐悠忽然间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隔着不大的办公室默默对视,庄少东眼里的紧张一闪而过,“床头的保温杯里有茶水,喝了吗?”
徐悠回身看了一眼床头柜,走回去找水喝。
庄少东的脚步声跟了过来,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你是不是饿了?我去给你弄点儿吃的。”
徐悠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有些怀疑都半夜了还能有什么吃的。
庄少东出去了一趟,很快便端着一个托盘走了回来。罩子揭开,食物浓郁的香味立刻扑鼻而来。庄少东把盘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木桌上,一碗南瓜粥、一碟八宝菠菜、一碗土豆炖牛肉还有一盘圆圆白白的小馒头。
徐悠的肚子立刻很应景地咕咕响了起来。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庄少东把汤匙递给他,眼中的神色温柔得仿佛正在精心照顾一个惹人疼爱的小孩子。
徐悠略有些不自在地接过他手里的汤匙。他觉得这个样子的庄少东表现得有点儿黏糊,完全不像他印象中那个行事干脆的大少爷。不过他实在饿了,也没空去计较有人在旁边看着,自己的食欲会不会受影响这种无聊的问题。
饿极了的人自然觉得什么都好吃,何况这些东西的味道真的很不错——用脚想也知道这些东西不会是庄大少爷亲自下厨做的。能在空中花园这样的高级餐厅里做大厨的人,手艺能差到哪里去?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除了那盘馒头还剩下几个,其余的盘子碗都已经见了底。
徐悠心满意足地拽了张纸巾擦嘴,一抬头见庄少东正笑微微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满桌食物都吃进他的肚子里去了似的那么满足。徐悠的手微微一顿,不知怎么脸上忽然有点儿发热。
“那个……”徐悠举着纸巾胡乱擦了擦嘴,没话找话地问他,“你还要继续工作?”
庄少东摇摇头,“你要是觉得晃眼,我去把灯关上。”
“没事。”徐悠忙说:“我刚吃了一肚子东西,还不想睡。”
“你平时睡得很晚吧?”庄少东似乎也在没话找话。
徐悠开始觉得两个大男人半夜三更不睡觉,坐在露台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进行如此没营养的对话显得很傻气。他看看庄少东,庄少东也正看着他。隔着杯盘狼藉的桌面,两个人都觉得此刻的气氛有些古怪。
庄少东没想到徐悠醒来之后的态度会这么平和,徐悠也没想到自己在面对庄少东的时候会是这样一种暧昧又平静的气氛,他心里甚至还隐隐的有几分不知所措。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拿出什么样的面孔来对待这个刚刚有过亲密接触的男人。
然而有一点他可以肯定的是:在所有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之中,唯独没有出现过的,就是后悔。
第五十三章:我就在这里
时针指向凌晨三点的时候,两个人又躺回了床上。
虽然楼下就是酒店,但徐悠觉得都睡了一觉了再跑去另外开房委实有些矫情。而且实话实说,办公室里的这张床更让他觉得舒服。他占了庄少东的床,自然也就说不出把主人撵走的话,于是,庄少东也理直气壮地躺到了自己的枕头上。
徐悠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想着刚才吃的那碗火候略有不足的土豆烧牛肉,“味道真不错。要是时间再长一点儿就更好了。”
庄少东一本正经地答道:“我这两天没休息好,其实我的体力还是不错的,下次坚持的时间一定比这次长。”
徐悠脸上倏地一热,有些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什么啊,我在说炖牛肉。”
“哦,”庄少东慢条斯理地往上拽了拽被子,“我也在说炖牛肉。”
徐悠顿时哭笑不得,“你这家伙……”
庄少东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我没想到。”
“什么?”
庄少东却又不出声了。
徐悠明白了,忍不住起了几分戏谑的心思,“你觉得我会怎样?假装自己是被强了?然后哭天抹泪的跟你拼命?”
庄少东笑了起来,“没有。我没那么想过。你也不是那样的人。”
徐悠反问他,“我是什么样的人?”
庄少东侧过身,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他。夜色昏黑,然而这么近的距离,徐悠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眼里那一抹流水似的亮光。
徐悠心里没来由的微微一动。
“不会自欺欺人的人。”庄少东的语气很肯定。
不会自欺欺人吗?徐悠避开他的视线,不自然地翻了个身。他感觉到庄少东的身体贴了过来,不知怎么他忽然不想动,就那么任由他将自己环进了怀里。
“你怎样想都可以。”庄少东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发,低迷的声音宛如梦呓,“我不会对你有任何要求。徐悠,只要你记住,我就在这里。”
徐悠心头微微一酸,“你这话说的真是……真是矫情,矫情得人简直要笑出来了。”
庄少东苦笑,“矫不矫情都无所谓,你知道就好。”
徐悠想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然而这样冷寂的夜,他靠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透着舒适,平时那些尖酸刻薄的话竟然有些说不出口。徐悠有些疲倦地蹭了蹭他的胳膊,觉得夜晚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地迷惑着寂寞的灵魂,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白天绝对不会做的事。
然而他不后悔。
或许在白天到来之前,他都不会感到后悔。
后半夜徐悠睡得并不好。也许是周围多了一个人的体温,让他觉得不习惯。也许是枕着别人的胳膊总是不如枕着枕头来的舒服。徐悠心里犹豫了好久,可是他很久没有和别人这么亲近过,终究是有点儿舍不得。于是只能睡一会儿,醒一会儿的将就着。还好前半夜的觉睡得踏实,早起时并不觉得困倦。
洗过澡换了庄少东的衣服出来,早饭已经摆在了露台上:卤蛋、小菜配着两大碗牛肉面。徐悠有些惊讶地看着牛肉面,再看看庄少东,“你这里还有这种东西?!”
“这有什么可惊讶的?”庄少东莞尔,“开饭店的,还少得了牛肉吗?”
徐悠夹起一块牛肉刚放进嘴里,就听庄少东别有用意地压低了声音,“你试试看,今天的时间就比昨天长。”
徐悠险些被呛着。
庄少东连忙笑着递过纸巾来,“你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怕不合你胃口,特意嘱咐大厨牛肉炖的再烂一些。尝尝看。”
徐悠嘴里还含着牛肉,分不出多余精力去数落他,只能恶狠狠翻他两眼。不过嘴里正吃着自己最喜欢的东西,也实在让人生不起气来。他只是有点儿纳闷,眼前的庄少东怎么就跟他印象里的那一个相差了这么多呢?
昨天那样的场合,到处都是闹哄哄的,徐悠也没有机会打量他。后来……后来虽然一直在一起,但是他喝的头晕眼花的,后来又累得头晕眼花,自然也没顾上好好看看他。此时此刻,窗外的薄雾刚刚散开,清晨的第一抹晨曦刚刚铺撒在远处的海面上,脚下的城市犹自笼罩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之中将醒未醒。
徐悠看着方桌对面这张越来越清晰的脸孔,心中骤然生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来。他好像对这个人已经熟悉到了骨子里去,又像是初次认识的陌生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新奇。
然而这感觉仍然不是后悔。
意识到这一点,徐悠心底竟隐隐有些雀跃起来。
一碗面吃完,徐悠再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借口了。庄少东也知道他白天有事,并不多说什么。昨天过来的时候,徐悠只穿着衬衣,大衣外套也不知是丢在了迎亲的车上还是扔在了酒店的大堂里。一时间也不好去找,庄少东便取了自己的毛衣和外套。两个人的身材比起来,胖瘦倒是差不多,只不过庄少东个子略高一些。高领毛衣和英式短大衣穿在徐悠身上也挺合身。临出门的时候庄少东又拿了一条格子围巾替他围上,这才放了心似的送他下楼。
岛城的冬天并没有冷到这个程度。徐悠一方面觉得庄少东有点儿夸张,一方面却又诡异的对他的啰嗦很是受用。他太习惯一个人的生活,自己都说不清有多久没有被人唠唠叨叨地催促着多穿衣服了。
他的车还停在黄海涛家楼下,这会儿只能打车去公司。庄少东身上随随便便披了一件夹克,站在路边陪他一起等车,直到看着他上了车才摆摆手跑了回去。竟然真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
出租车转过街口的时候,徐悠从车窗里看见庄少东迈上台阶,歪着头朝这边看了一眼。距离太远,徐悠也看不出他是不是在看自己离开的方向。然而这样的一个动作却让他眼中冬日的清晨骤然间变得温情起来。
徐悠闭上眼靠在后座上,觉得这样的一幕,不知怎么让他有点儿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晨雾散去,尘嚣渐起,新的一天以一种让人无措的方式拉开序幕。
当徐悠试图理清楚这一日一夜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才意识到已经发生的一切完全与自己曾经的计划背道而驰。
乱了。
徐悠心想:全都乱了。
可心底那一丝悸动却终究无法忽视。在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已然脱离了既定的轨道乱成一团之后,徐悠心里甚至生出了几分诡异的欣喜。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并不是已然熟知的那个样子。这样一种意外的发现带给徐悠的冲击感类似于惊喜。他从没想过还能在自己身上找到这种名为希望的东西。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一株干枯的植物,可是突然之间发现自己竟然存活在一汪活水里,每一个细胞都可以尽情地吸收着水分,在阳光下恣意地伸展开蜷缩已久的枝蔓。
徐悠揉了揉自己的脸,觉得这样的一种联想简直比庄少东说过的那些话还要矫情。然而他无法忽视自己的心动。
那样温暖的感觉,又有谁会不想要呢?
到了公司楼下的时候徐悠突然警醒过来,觉得自己这一路的神魂颠倒实在莫名其妙。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局面?他跟庄少东混到一起去了,貌似自己还想继续混下去。
然后呢?
没有然后。
这不就是十九岁那年发生的事情的另外一个翻版么?甚至他需要面对的敌人都没有改变——如果庄李蕴馨确实可以称为敌人的话。唯一的区别是那时的自己还太年轻,热情冲动,同时却又脆弱到不堪一击。不但对别人没有信心,对自己也同样没有信心。被动地站在感情的分岔口上,彷徨无依,甚至拿不准自己的爱人到底怎么看待这份感情。那时的自己,单纯得把爱情看得比信仰、甚至比自己的生命还要来得重要。于是一朝情变,便仿佛天塌地陷般一蹶不振。
而现在的自己却已经成熟到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可能会发生的一切,或许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残忍游戏还会再次上演,但此刻的徐悠毕竟不再是当年那个脆弱的青年,他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朋友、甚至……闺蜜,他们都是全心支持着自己的人。即使再次遭遇同样的困境,即使会再一次被放弃,依然动摇不了徐悠为自己构建起来的生活。而此刻的徐悠,也有足够的心智来坦然看待这一场得失。
不过就是一场得失。
得之,我幸。
失之,我命。
徐悠豪气顿生,觉得自己简直像一个潦倒的战士,突然之间穿过了漫长的时空,又一次站在了自己曾经惨败的那一个节点上。仿佛冥冥之中那个被叫做命运的东西,在看尽了他的失意落魄之后,大发慈悲的给了他一个重新洗牌的机会。
当然,仅仅有雄心壮志是不够的。
远远不够。
他熟悉那个女人的进攻方式。她已经老了,第一次交手的完胜只会让她更加信任自己曾经使用过的战术。很有可能她还会打发什么人来先跟他谈谈条件,她颇喜欢先礼后兵的这一套。好像这样一来,无论她再使出什么卑鄙的手段都能理直气壮。在进行这一步的时候,她还会背地里打听可以用来胁迫对手的筹码,这一招她也玩得十分得心应手,不得不防。除此之外,他还得跟庄少东好好谈谈。
这一点至关重要。
徐悠抚摸着脖子上的围巾,恶狠狠地想:如果你也敢和庄仕杰一样,都被赶上战场再给老子玩一套釜底抽薪的把戏,让老子的冲锋陷阵都成为一个笑话……
老子非弄死你不可。
第五十四章:小年夜(一)
陈树从虚掩的门缝里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徐悠还保持着两个小时之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桌的后面。电脑还开着,徐悠的眼睛却盯着手里的一张便签纸,一只手上还拿着一只水笔。
陈树看了看腕表上的指针,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徐悠这是打算加班吗?
徐悠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朝门外瞟了一眼,“陈树?什么事?”
陈树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将手里的文件夹放到他的办公桌上,顺便朝那张便签纸瞄了一眼。战略方针?做好持久战的准备?首先确定己方的实力?对方手中可利用的筹码?适度进行……挑拨离间?!
这都是什么玩意儿?
陈树有点儿纳闷,没听说公司最近有什么大动作啊,要夺标?要合并其他公司?就算有那也没他技术部部长什么事儿呀,那不是市场部应该操心的事儿吗?
徐悠不动声色地把便签纸收了起来,“快过年了,有什么计划?”
陈树挠挠头,“过年……能有啥计划?还那样过呗。”
徐悠在办公桌后面坐直了身体,一本正经地反问他,“现在公司在哪几个城市有项目你都清楚吧?”
陈树点点头。他是徐悠的助理,年底的时候各个项目交上来的施工总结都由他汇总,然后转给徐悠过目,自然清楚。
“你自己琢磨一下,哪个项目你最喜欢。”
“喜欢?!”陈树满脸问号,他为什么要喜欢?
徐悠嘴角微微挑了起来。这是一个很随意并且很亲切的表情,但是不知怎么,陈树却觉得后背有点儿凉飕飕的。
“你看,洪升跟你年纪差不多。”徐悠一本正经地看着他,“他已经是广炼项目的执行经理了。你就没有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