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司徒雪融急忙解释:「夫人是妹妹的母亲,不是我的夫人,我没有夫人……」
「哦,这还差不多。」凤兰又斜眼看了一眼司徒雪融:「住得这样的老死不相往来是为何?看来这位夫人不是你亲娘,你是小妾生的还是你妹妹是小妾生的?」
「不是……」司徒雪融连忙紧张地试图压低凤兰的声音道:「夫人是续弦,我小时候母亲就不在了,爹在我十五岁的时候也过世了……现在夫人是当家主母……」
凤兰虽然身在青楼,当年的那位镇远大将军过世的事情也是知道的,那时候他才开始在花香楼崭露头角……是……十三岁吧……那个时候司徒雪融如果只有十五岁的话……
凤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问:「你才只有二十岁?」
司徒雪融点点头,凤兰噗嗤一声就很没礼貌地笑出声来。
这个司徒雪融一脸病癯,看着少说也小有三十了,居然只比自己大了两岁。这哪里是同龄人的相貌啊,而且撇开相貌不说,他连言行还是动作都十足像个老者,特别是反应,这几天相处下来,凤兰发现跟他说话他总是慢半拍,还很会神游天外。
司徒雪融住在将军府偏僻的别院,凤兰进来的时候撇了撇嘴,不过想想这人一贯的性格,这一家之主当得也自然是这么个被欺压的主儿。
别院很明显分为两部分,东边是一些零零落落的房间、和一座朴素的二层小楼,貌似是仆人的居所,西边则是一座玲珑的翠绿小竹楼,想必是司徒雪融少爷的寝室。
凤兰被领上了那朴素的二层小楼,见里面的布置倒是看着挺温馨的,他不由得又是一哂,往后一倒,懒洋洋靠着司徒雪融,笑道:「何必?」
司徒雪融同时尴尬于他的动作以及问题:「这……是否有什么不满意?」
「没有啊,只是干嘛还要做样子?给我单独的房间干什么,我不是你带回来暖床的吗?」
「你是我们将军府的管家,不是我的……我的……」
司徒雪融说话明显没凤兰那么肆无忌惮,支吾了半天,「暖床的」一词也没能说出口。
凤兰伸出纤纤玉指把玩着发丝:「借口,你想的只是你镇远大将军的名声吧,你要是想要那名声,就不要把小爷往家带啊!既做婊子又要立牌坊,大将军未免太虚伪了吧?」
「凤兰,你不要说些自轻自贱的话……」司徒雪融好言相劝。
「小爷自轻自贱?」凤兰失笑,他可从来没觉得自己轻贱过,可司徒雪融居然用同情的眼神看着他,让他大为光火,一把把手里的包袱丢到他身上:「小爷今天就是要住大将军你那里,你看着办。」
「凤兰……别任性……我不让你住那里,还有别的原因的……」
「什么原因,什么原因,什么原因?」凤兰逼问。
「我……」司徒雪融垂眸低声道:「我……我有宿疾,不适合与人亲近……」
「什么宿疾?」
「肺痨……」
司徒雪融话音未落,凤兰就如同被烧着尾巴的猫一般跳开三步以外。他早就看出来这丑男人一副要死不活,却没想到他有那么麻烦的病,便脱口而出:「那你这么多天还和我同乘马车离那么近,难不成是想害死我?」
司徒雪融身体震了震,低下头,虽然没泫然欲泣却也黯淡到差得不远。
凤兰看得有小小的于心不忍,又暗骂自己于心不忍个什么劲,这家伙想害死小爷我的时候都能装得像个好人似的。
「你还要待多久,还不快点出去啊!」
那茫然表情让凤兰看得始终心虚,于是作为管家,毫不客气给主子下了逐客令。
司徒雪融是毫无怨言地乖乖离开了,凤兰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却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不过他并没烦多久,一会儿就有一大群丫鬟仆役接二连三来报到,毕竟他是管家,那些人对他都是恭恭敬敬。仆役来了一批又一批,凤兰心道一个痨病鬼那么多人照顾,将军府还真阔!
其实司徒雪融并没有那么多的仆役,而是将军府里天仙一般的美人毕竟少见,一传十十传百,别的院子里的仆人也来了好多──纯粹是为了一睹凤兰的风采。
几日下来,凤兰觉得这将军府几乎是天堂一样的地方。
小院清爽干净、布置可爱,仆人也不似苍寒堡里的那些人,总板着一副狗仗人势的嘴脸。真正的主子名存实亡,于是凤兰俨然成了主子,整日众星拱月,小日子过得让人艳羡。
唯一不好的地方,大概就是夜幕降临之后,司徒雪融的小楼里总会传出一阵阵低哑的咳嗽声,好像是印证他的宿疾一般。
凤兰觉得奇怪,回想他们一起乘车好几天,司徒雪融好像并没有咳过,当然他也懒得深究,毕竟两座楼离得算远,那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不至于无法忍受。
「凤管家,凤管家,起床啦!」
凤管家的又一个白天在将军府明媚的阳光中开始,被那聒噪的声音激得一骨碌翻身起床,哎呀哎呀,太阳已经挂得好高了,当值每一天都偷懒,罪过罪过!
揉揉眼睛开了门,门口站着个矮胖活泼的小丫头,凤兰抓抓头问:「小春啊,吃早饭了吗?」
「就凤管家你还没吃了!」小春大声嚷嚷,「快下来吧。」
凤兰肚子确实有点饿了,跟着小春下了楼往伙房去,顺路欣赏着宁静美好的盛夏天空。
早餐是热腾腾的肉包子。凤兰什么珍馐美食都尝过,却觉得将军府普普通通的肉包子特别好吃。
大概是因为有厨子王伯和杨嫂在大声拌嘴,加着小春的大嗓门以及旁边漂亮小丫头的浅浅微笑,一顿饭吃得很有人情味。
等到自己吃饱了,凤兰总是会职责性地过问一下司徒雪融少爷的早饭问题,小春也总笑着说不用担心。
凤兰想想也是,自己来到之前,将军府里肯定早就有一套伺候少爷的模式,自己还瞎操什么心,享受生活就好。
或许是有了银子就想要挥霍,凤兰很快逛遍了望月郡的市集。
华丽奢侈的绫罗绸缎、香书古琴,很快把管家宅的两层小楼妆点得像凤兰在花香楼的卧房一样奢华艳丽。
然后闲暇的时候,就拨弄拨弄古琴,弹首靡靡之音,虽然也就是一些淫词艳曲,但是技术还是不差的。
等他稍微抹了几把之后,听闻琴声的这些没有什么文化和才华的佣人,都对凤管家更加崇拜有加。
小院的日子渐渐从新奇变得平淡之后,凤兰闲得无聊就弹琴,没事也晒晒太阳、上树掏掏鸟蛋,和一帮仆人谈天说地、聚众赌博,有时调戏调戏漂亮的小丫头,感叹人生苦尽甘来。
第三章
他来了有些时日了,司徒雪融好像一直窝在小楼里,总之他没见着他,既然没见着,他也不想管。
但是人生好像从来都不会一直风平浪静的。
某日凤公子正衔着野草透过树荫看太阳看得出神,突然一个杏眼的漂亮女孩就叉着腰挡住了他的阳光。
来人眼神不善,看看她的衣着不凡,气势骄傲,凤兰断定这差不多是小姐等级的人物,于是坐起来,勾唇礼貌一笑。
那女孩不吃这套,皱眉冷哼道:「凤管家吧?我娘有请。」
她娘……夫人?那这丫头就是司徒雪融的妹妹啰?凤兰想:唉,妹妹长得不错啊,大将军怎么就完全没有一点点秀气呢。
凤兰是个见色高人就胆大的人,看对方是美人,二话不说就跟着她去了东边院落里很气派的大堂,一个一身贵气的华服女子坐着,很居高临下地打量凤兰。
「夫人好。」凤兰行礼。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年轻时候一定不差,怪不得女儿那么漂亮。
「嗯,苍寒堡的男宠还算有规矩。」
一句话便让凤兰对女人的好感成为负数。心道小爷我是男宠又怎么了?你这样的姿色,就是想进苍寒堡给我倒茶还差得远呢!
「夫人笑话了。凤兰庸脂俗粉,在苍寒堡只是铺床打水、入不了眼的小厮罢了,主子们那一个个都是天仙容貌,远远比不上的。」
这样都比不上啊?那都该多漂亮啊?华服女人和一边的杏眼女孩立刻傻眼。
凤兰看她们的傻样终于得了一丝平衡。
大户人家的女人果然好骗,这都能信?我凤兰国色天香都只能烧茶倒水的话,那主子得美到什么等级,纯狐狸精变的?
「咳咳。这次我找你来,是因为雪融少爷……」夫人适时回过神,咳了两声保持威严。
凤兰心想糟了,接下来肯定要被这些女人念叨「不准勾引少爷」之类的,说不定还要遭受皮肉之苦,毁容什么的,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没想到,夫人拍拍手,仆人抬出三个小箱子来。
凤兰打开,被闪耀的金光照得一阵失神,完全不记得自己在那一瞬间有没有露出狼一样贪婪的表情。
金子,最喜欢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其人倏地恢复了云淡风轻,很谨慎并很狗腿地问:「请问……夫人有什么吩咐?」
「没有什么吩咐,只是想要跟凤管家交个底,这将军府中事物,本已井井有条,凤管家的职责,只要好好『服侍』少爷就好。」
她说着对杏眼女孩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出去。
夫人走下来,接着拉近凤兰,把一个小药瓶递给他,小声道:「这个可是越陆进贡的逍遥极乐丸,你只需每次……的时候给少爷服用,等到事成之后,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事成?凤兰只呆了片刻,立刻陪笑:「好好好,那是那是那是……」
他抱着三箱金子走出门的时候不免撇了不只一下嘴。
敢情这女人是想让他用纵欲过度的法子早日害死司徒雪融呢,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也知道太伤天害理的事情不能做,这金子是不会还了,但是谋害少爷呢,虽然他不怎么喜欢他,倒还不至于下毒手吧。
想想,凤兰觉得司徒雪融也挺惨的,碰上这么一个后妈。
既然没有听话去害人,凤兰在小院里继续逍遥也问心无愧,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段日子,只有每晚西边小楼间或传来呕心裂肺的咳嗽声,会让凤兰对自己的无为有一点点的负罪感。
应该偶尔找个医者来给他煎点汤药镇镇咳吧……凤兰这么想着,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心里开始打鼓。
少爷病成那样,一个多月了,却好像从来没有看到医者来看一下。这不应该啊!该不会是那个想害死他的后娘从中作梗的吧?假使说也许司徒雪融病得没那么厉害,夫人却故意不请医者,或者故意下错几味药,活活把少爷药死……
万一事情真是这样,自己虽然无为,到头来岂不还是成了收了夫人好处帮忙害死少爷的帮凶了!
害人不好,阎王爷那儿下油锅的啊!
凤兰脑子里难免又浮现出了司徒雪融前些日子是怎么对自己的。虽然目的不纯洁,好歹好吃好玩的供着、纵容着,待自己确实不薄,自己对他那么尖酸他也都忍让了,自己呢?从此就只是吃喝玩乐,不管人家的死活了?
将心比心,这不好吧。好歹是把自己带出苍寒堡那个鬼地方的恩人呢。
唐黎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不好,不是说过要忘了的吗,怎么又想起唐黎了。
这一想起他,自己的人品就渺小得想要钻到蚂蚁洞里。这样不好,明明不是所有人都能像那人一样纯净的……他凤兰,就是天生小人一个,就是没得改,不需要和那种圣人比。
问题是,小人偶尔也是要讲点道义的吧?
在很不安稳很矛盾地失眠了一夜之后,凤公子觉得,起码应当担负起作为管家的责任来。然而刚刚试图担起责任,很多折磨他仅存的良心的问题也相继浮现了。
「喂,这样的东西也能给少爷吃?有点过分吧……」
看着那泛着酸味的薄米粥和几根咸菜,在证实了这确实就是司徒大少爷的早饭时,凤兰气结。吃这种东西过活,身体能不差吗?他几乎要仰天大叫,司徒雪融,堂堂大将军啊,真就让下人这么欺负?
「凤管家,你不知道,不是我们不做,而是少爷根本什么都不肯吃,什么山珍海味都试过,于是后来……我们就……」
「就是不吃你们也不能拿这种东西糊弄了啊!」
凤兰头疼,无奈地问厨房的仆役:「你们少爷从来不抱怨?」
仆人们摇摇头。
凤兰想起司徒雪融任自己欺负的样子,叹了口气。得,那种性子,怪不得……
「食材府里多的是,看他咳得那么厉害,做些燕窝粥来补气养血吧。」凤兰开始布置任务,看到仆人们还是很不情愿的样子,又劝道:「将军府不缺那几个钱嘛。你们怎么傻呢,帮他们省钱又不便宜你们,不如多做一点,自己也能跟着享受,多好啊。」
凤兰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有道理。
当晚凤小爷在小楼里吃着一碗「多出来」的冰糖燕窝,觉得将军府的仆人们真的都非常懂事,这种利人利己的效果还是很符合他的心意的。
当然,连伙食都糟糕成这个样子,司徒雪融的其他生活细节,凤兰也不得不替他操心起来。
继而凤公子发现自己其实也很有管家天赋,一上手就雷厉风行,从换洗衣服、日常用品到诗集画卷枕头被子,在凤兰把全部佣人每日对少爷应尽的义务教导完毕,并亲自监督尽职尽责后,小春在一旁惊叹:「乖乖,凤管家你神了。」
凤兰做了好事,虚荣心又得到满足,神清气爽。
在私掏腰包给予补贴之后,医者老先生每三五天都来替少爷例行检查。
因为唐黎的关系,凤兰对医者总是有特别的好感,每次老先生来,凤兰都特别地客气,额外的打赏更是次次不少。老医者也高兴,开药方的时候明显越写越细,用药也开始精贵考究起来。
随后,在王伯和杨嫂抱怨了好几次、雪融少爷仍然不吃他们好不容易煮出来的补品之后,凤兰虽然想躲瘟神,却也还是大义凛然地走到司徒雪融的小楼下,百般好言地劝他进食。
他知道司徒雪融肯定听得见他说话,却每每得不到他的回答,那人吃的东西还是和以前一样少,仿佛全身的倔强神经都被迁过来坚持绝食一样。
凤兰当然产生过「饿死这个矫情鬼算了」的念头,可一个大活人不能总被汤药吊着命,于是还是天天去劝。
不管风吹雨打每天准时站在小楼下的坚定意志,终于,司徒雪融从不肯浅尝到能够喝下小半碗。
日子还在继续,凤兰的琴已经落了灰,小院也静了下来。
因为司徒雪融最近每晚咳得很凶无法休息,只有白天才能小睡一会,所以凤兰规定所有仆人白天不得聚众喧哗。
而晚上的时候,司徒雪融也总是很痛苦地折腾到大半夜,在这种时候,其他人总不能在一旁弹琴聊天吧?
没过几天,司徒雪融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不吃饭。
凤兰只好再到他小楼下拼命哄,将近站了一个时辰口干舌燥之后,凤兰也渐渐上火了:
「你不吃你饿死算了,小爷还怕了你了?」
司徒雪融一直好欺负,也一直听话,以前的劝说都会听,却不知道这次怎么了。凤兰也没了耐心,丢下句话抽身就走。
刚刚走了两步,又站住了。他……不是已经死在上面了吧……
这个念头让凤兰寒了一下,慢慢踱回了小楼下。
还是很静。
不会吧……凤兰想。
「……司徒雪融,那个……司徒雪融公子?」
没有回应。
凤兰觉得自己应该去看看,他抬头,眼前是一棵大榕树,三下两下爬上去,从上面正好能够看到小竹楼二楼的窗子。
小楼里面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白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