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远打量着男子,像是在评估,半晌,他道:“确实受人所托……只是不知,兄台是否敢于接下?”
“接下?”男子眉头皱得更深,表情疑惑。
“那个人的信,”旭远说得很慢,“兄台是否敢接呢?”
男子变了脸色,这世上,唯有一个人,会给自己写信……他呆愣了半晌,跌跌撞撞地走进了茶肆内铺,怪异得伙计们多看了几眼。
旭远走回青石板上,对时兼温和一笑,“这就是委托……”
时兼感到奇怪,“只是信,何时何人带过来,有区别吗?”
“普通的信,自然没有区别,这个却不一样,”旭远顿了一下,“这是承诺,不仅是送信,还有写信人的心愿……”
“他去干什么了呢?”时兼完全想象不到,发生怎样的事才能让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如此大的反应,隐隐的,有些不安。
“没什么好担心的,还有时间。”旭远摸了摸时兼的头。
旭远骑上乌凛,男子却从房间中走了出来。
他看起来平静了许多,“……给我。”
“确定?”
“我会做好准备。”或许不能立刻打开,但他会努力不让这个过程来得太长久。
旭远从怀中拿出一封半旧的信,信上写着“毛大版”三个字。男子缓缓接了,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肩负起了什么,眼神锐利。
那是敢于直面的眼神。
旭远确信,他不会让自己失望,但是……“我会再来。”留下简短的说明,旭远和时兼冲上云霄,向着雍泽城飞去。
城门前,旭远下马,“在城里等他三天,三天后回王都。”
时兼点头,“委托人,是怎样的?”整个事件透露出奇怪的氛围,神秘的委托者,奇怪的收信人,还有旭远这个难以想象的中间人,不禁让人浮想联翩。
“已经死了。”
时兼握拳,暗自后悔,早该想到的,让旭远如此讳莫如深的人,没有比这个答案更合适的可能了。那个男子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才会失控地冲进屋子吧。
两人在城里寻找客栈,街面上的人不知为何乱了起来,一个中年男子喊道:“大家快跑!那边要出城的被官兵拦住了!”
行人骚乱起来,喧闹声、尖叫声更甚,时兼一个不注意被撞倒,幸而被旭远及时拉住。旭远用身体护住时兼,把他带到安全的街角,静观其变。
旭远现在很不高兴,虽然看不出,但时兼确信这一点。就这样安安静静呆在一边,看人们逃的逃,凑热闹的凑热闹,还有些想要浑水摸鱼的,每个人的表现都十分精彩。只是——人在看戏时,往往会忘了,自己也在戏中。
旭远皱着眉,看时兼扶起一个受伤的男子,想要拒绝却于心不忍。说到底,时兼还只是个同情心过盛的孩子。多管闲事虽非他所愿,但人毕竟倒在了眼前,让时兼放弃是不可能的。旭远抿唇,走上前帮时兼扶起男子,算是默认了时兼的行为。
两人把男子送到大夫那里,焦急地等在门口。
“应该不会有事吧,”男子看起来伤得很重,他近乎自言自语的说着,“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官兵会这样做?”
旭远心中却早有了答案,“雍泽城重农,前两年天灾收益不佳,农民终归只能守住土地,但商人却不一样……”
“那些人是商人?”时兼似有所悟。
“正是,这些小商贩依靠贩卖农产品起家,现如今的雍泽城自保尚且不足,何以能维持他们的生存。但他们一旦离开,只会降低城主的政绩,不会得到允许,只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禁止,甚至动用武力镇压。”
没有活路的商贩聚在一起,准备冲出去,却被强制镇压,这就是今日发生的全部,“有这样的城主,难怪这里这么萧条。”时兼见过的几座城市中,王都最富庶繁华,州城虽热闹有余而富裕不足,孪收城虽然比不上前两者,却充满了生机。相比这三座城市,在雍泽城里根本看不到热闹的集市,显得寒酸多了。
第四十五章
历史上的雍泽城也曾是堪比王都的大城,只是靠天吃饭的农业收益过低,渐渐消失了往昔的富庶,大陆粮食贸易中心的地位也近乎不保。即使是过去的王都,也比现在繁华许多……这些时兼是不知道的,他更关心的是受伤男子的状况。
又过了一刻钟,大夫走了出来,说:“人醒了,你们送得还算及时,否则就要在床上躺一辈子啦。”
屋中男子已然半坐起来,时兼有些不赞同地摇摇头,“刚醒,还是躺着吧。”
男子回神,愣愣打量了旭远和时兼半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大夫方才同我说了,两位就是将我抬来的人吧,大恩不言谢!”
旭远只淡淡地回道:“不过是举手之劳,倒是阁下谈吐清晰,不似平常贩夫走卒。”
“哪里有什么特别,不过是曾随家中兄长读过两年书,”男子苦笑,“后来,家中的日子不好过,便都辍学在外营生了。”
说到这,男子抱拳,“在下肖二,世代农夫,兄长肖大子承父业,而在下正如您所见是城中一名无名商贩,敢请二位恩人尊姓大名!”
时兼代为回答了。
肖二苦笑,“虽然感谢二位出手相助,但区区一介受人欺压的商贩,一穷二白,怕是有心也无力了。”
旭远摇头,“无须在意,只是我二人方至城中,还得找到落脚地,阁下不如说出父兄所在,也方便照料。”
肖二表情无奈。
“可是有何不方便之处?”
“……只是感慨父兄这两年也辛苦,到头来却还要管我这个没用的拖累,家母前年就死在了饥荒中,命不我主啊,”肖二伤感着,报出了父兄可能在的地方,“便再劳烦恩人一次。”
旭远示意他好好休息,付给了大夫些银钱,在城中最大的客栈里歇下了。这晚,客栈房间不足,两人挤做一间,时兼睡得很好,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时兼便和旭远上街采买,虽然昨日城中出了乱子,但寻常小民哪里管得了这些,和平常一般上街买菜、做饭、操劳,各过各的,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这些就是自古以来最令人放心的子民。
时兼对雍泽城的地方小吃很感兴趣,走走停停,不时还打听做法。突然,时兼开口道:“城外大小茶肆的小笼包,好像很有名。”那些教他的大爷大婶们,都要说上几句大小茶肆。
旭远微微摇头,“想不到他竟如此高调。”
时兼听出了端倪,“高调,是说那个叫毛大版的人吗?”看起来懒懒散散的,默不作声地窝在角落里,气质是出众了些,但也够不上高调吧。
“我曾听闻,二十多年前被抄斩的毛氏和柯氏两族中,分别有一对兄弟得以逃脱,毛氏兄弟在毛氏旧交的扶助下在雍泽城落脚……”旭远语义未竟,但时兼已然知晓其意。
“那个毛大版,是从毛氏走脱的?”时兼疑惑,“这样隐秘的消息怎会随意流露?”这等消息应是机密才对,旭远是如何得知的?
“世族在士族的打压下连成一体,一族的秘密往往就是全体的秘密,”旭远低眸沉思,“毛、柯、燕三族的惨案,不仅达到了士族想要威慑的目的,还让世族们明白他们是站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在威慑上,策划的惨案或许是成功的,但也成功的让世族惊醒,士族在无意间为自己塑造了一个强大的敌人。
时兼只是点头,听明白多少就有待商榷了。
“一个闻名全城的死刑犯,想想都觉得有趣。”
“他能想通就好。”
“……你不问吗?”旭远皱眉,他已经很久不在时兼面前露出如此明显的不悦,令时兼吃了一惊。
“……问什么?”虽然害怕,还是把问题讲清比较好,决定了这个原则,时兼直白地问了出来。
“……毛大版的事情,委托的事情,想问什么都可以,”旭远依旧不悦。
“想知道的话,问出来就好了,你的话,我什么都会回答……”低语的声音几乎失散在空气中,如果不是时兼看到了旭远的口型变化,根本不会知道。
“啊?说了什么?”
旭远却摆出一张冷脸,“想知道就问,过期不候。”
还是不知道旭远到底哪里不高兴的时兼稍稍沉默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问:“那个委托的人……是怎样的?”什么人才能来拜托旭远帮忙,时兼对此十分好奇。
“……是个女子,”旭远回忆着,“差不多有一年多了,在东部视察时,听说店里来了个女子,那个女子带着五个孩子,琼泽城附近的小村发生了小规模的疫病,她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五个孩子是她在路上捡的孤儿。店里对灾民、流民时有救济,所以她就来了店里做工,她的见识很不寻常,帮店铺解决过危机,所有人都很信任她……”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然病倒了。似乎本来就是个被娇养的女子,身体一直不大爽利,但在店里做工很勤劳。她对自身并不在意,拒绝看大夫,不想在困难时期多花钱,说与其把钱花在注定要死的人身上,不如多照料照料活着的人。”
“为感谢她,我答应了她的遗愿。”
“毛大版的事情……”时兼嗫嚅着。
“嗯,她的遗愿,是让毛大版感受到,真正的生的意义。”
“……是什么意思?”完全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旭远摇头,“每个人对此的理解都不一样,她的意思在信中。”
时兼还待继续发问,被街上兴奋奔走的人们吸引了注意力。
“好像……发生了什么。”
“问一问便知,”旭远眸中闪过冷光,伸手拦住一位中年货郎,“这位大爷,城中可是发生了什么?”雍泽城并不太平,骚乱时有发生,维护治安的士兵也较少,甚至还发生了在混乱中路人被踩踏致死的事件。
货郎却露出了高兴的表情,“是蒋大小姐,她出面了!这下城主铁定没戏了,哈哈。”说罢,兴奋地跑走了。
时兼不知所以,“蒋大小姐,是谁?”圣陆的女人居家,地位虽高,却极少抛头露面,极少有违反世俗规矩的。
旭远拉上时兼,“跟去看看。”
第四十六章
“蒋大小姐据说是蒋氏未来的家主。”
“可蒋氏不是士族吗?”在时兼的印象里,士族就是故事里的坏人,可眼下,城里的人们在为一个坏人欢呼雀跃?
“蒋氏家主特立独行,在士族中也算是异数,”旭远猜到了时兼的心思,解释道,“士族也是人,各种类型不尽相同,人们为了趋利常常会做出类似的事,才会给你那种印象。这个蒋大小姐我听过,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时兼留在原地,旭远则挤到人群前方看告示,一刻钟后才得以从人流中返回,脸上带着耐人寻味的表情。
时兼心中一紧,“怎样?”
“告示历数城主失责之处,并控告其独断,城中大事应由当地氏族和城主共同协商决定……雍泽城氏族将以暴制暴,回归秩序。”旭远想着告示中结尾的词句——‘多行不义,天下失望,今顺民心,檄告天地,诛孽逆暴,因斯而作’。他的眸中闪过一抹厉色,以蒋氏在士族和世族中的左右逢源,此事必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蒋氏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只顺应民意一则便解决了政敌,下任蒋氏家主,果然名不虚传。
蒋氏不同于任何一个氏族,他们虽然属于士族,但和寻常士族保持着一定距离,只在大事上与之共同进退,而且和世族始终维持着还算不错的关系。他们还保有一定的王族血统,以王族对自身血脉的重视和谨慎,是极少见的情况。这是一个和其家主一样特立独行的家族,或者,正是有了这样的家主才有这样的家族。
从此以后,雍泽城便是蒋氏的天下了罢。
这一天,整个雍泽城为一则告示轰动。
流血的政变在一片欢腾中得以结束。雍泽城政令一新,雍泽城城主由蒋大小姐担任,同日她启程赶赴王都请罪,信心又回到了路边的行人脸上,他们相信,拥有王族血统的蒋氏会为他们带来美好的生活。
来雍泽城仅仅两天,路上行人的步速都比原先快上一倍。
“真的能变好就好了。”时兼想到肖二,那般被逼迫得绝望的人会慢慢变少吧。
旭远打破了他的希望,“一切都只是治标。”是的,治标不治本,庞大而腐朽的帝国带着它垂老的身躯走向末路,这才是本质。草木兴衰有时,国家也一样。这只能算是夕阳西下前,最后的美丽。
时兼心下一凉,强笑道:“我也不太清楚……只是……”
旭远摸了摸他的头,“你又没有错,希望,有总比没有好。”
时兼不说话,看到城里开心的人们,却不禁悲从中来,是因为看到了染血的未来吗?还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的身世?这些沉浮在世间的升斗小民,和当初的自己何其之像,除了眼前,什么都看不到,连挣扎都无力得可怜。
时兼突然伸手抓住旭远的衣角,小心地隐藏了自己的力道。
“嗯?”旭远微讶。
时兼还是没有说话,至少,现在还有一个人愿意安慰自己,至少还有这么一个人。浅浅的羁绊让他宁愿相信,那道相知的缘分,不会那么脆弱。
两人都没有动作,直到时兼一边告诫自己不要那么依赖别人,一边放开旭远的衣角。旭远直直看进时兼眼里,“怎么了?”
时兼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没有,我们回客栈休息。”真的没事,他只是……有些想撒娇,然后……有些高兴。
旭远疑惑,但没有继续问。时兼的表情告诉他,真的没事了。
回到客栈,早已有人等候在门前。
时兼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毛大版缓缓站了起来,拍拍衣角,不紧不慢道:“你俩那么惹眼,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时兼抿唇,其实他最想问的是难以说出口的东西。
“然后,你为什么而来。”
“……”毛大版沉默了一阵,深吸了一口气道,“西雪,为何会出现在海规?”
旭远却摇头,“为何不自己去寻找答案?”
毛大版想说些什么,但忍了下来,他在走廊中来回踱步,显得有些焦躁。突然,他止步,“既然知道,便痛快说。”连时兼都可以感受到,他心绪的剧烈起伏。
旭远不为所动,“你该知道她的意思。”信中所言,毛大版只是不愿面对。
毛大版不说话。
旭远眯眼,“不要再逃避了。”
“我没有逃避!”反应很大,明显被说重了心事。毛大版也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失态,在这件事上,他的立场始终较为弱势,如此明显表达了内心的他,现在就更无立场可言了。